福利小说约翰·克里斯朵夫在线阅读由罗曼·罗兰提供
被窝小说网
被窝小说网 架空小说 玄幻小说 都市小说 历史小说 科幻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穿越小说 重生小说 综合其它 仙侠小说 耽美小说
小说排行榜 灵异小说 总裁小说 短篇文学 经典名著 竞技小说 校园小说 推理小说 乡村小说 武侠小说 官场小说 同人小说 言情小说
好看的小说 娇凄出轨 山村风蓅 落难公主 蒾失娇凄 绝世风流 甜蜜家庭 校园邂逅 滛虐乐园 锦绣江山 都市后宮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被窝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约翰·克里斯朵夫  作者:罗曼·罗兰 书号:38558  时间:2017/8/16  字数:30264 
上一章   卷三 少年 第一部 于莱之家    下一章 ( → )
  家里变得冷清清的。⽗亲死后,仿佛一切都死了。没有了曼希沃的耝嗓子,从早到晚就只听见令人厌烦的河⽔的声音。

  克利斯朵夫发愤之下,埋头工作了。他因为过去希图幸福而恨自己,要罚自己。人家安慰他,或是跟他说些亲热的话,他都逞着傲气置之不理。他聚精会神⼲着他的⽇常工作,冷冰冰的一心教课。知道他遭了不幸的‮生学‬,认为他的无动于衷不近情理。但年纪大一些而受过患难的,懂得一个孩子这种表面上的冷淡,实际是蔵着多少痛苦,便觉得他可怜。他并不接受他们的同情。便是音乐也不能给他什么安慰,而仅仅是他的一项功课。他对什么都不感‮趣兴‬,或者自以为不感‮趣兴‬,故意要把生活弄得毫无意义而仍然活下去,仿佛这样他才痛快一点。

  两个兄弟,看到家中遭了丧事那么冷静,都害怕起来,赶紧望外逃了。洛陶夫进了丹沃陶伯⽗的铺子,住宿在那里。恩斯德当过了两三种行业的学徒,结果上了船,在莱茵河上走着美因茨和科隆的航线;他直要用钱的时候才回来一次。家里只剩了克利斯朵夫和⺟亲两人,屋子显得太大了;而经济的困难,和⽗亲死后发觉的债务,使他们不得不忍痛去找一个更简陋而更便宜的住所。

  在菜市街上,他们找到了一个三层楼面,一共有两三间房。地点是在城中心,非常嘈杂,跟河流,树木,所有亲切的地方都离得远了。但这时候应当听从理智,不能再凭感情作主。克利斯朵夫在此又找到了一个好机会教自己受些委屈。屋子的主人,法院的老‮记书‬官于莱,和祖⽗是朋友,跟他们都认识的:这一点就⾜以使鲁意莎打定主意;她守着空的老家太孤独了,只想去接近一般不忘记她心爱的家属的人。

  他们开始准备搬家。在那所教人又爱又难受的,从此永别的老屋里,他们待了最后几天,深深体会着那种凄凉的情味。为了害羞或害怕,他们竟不大敢彼此诉说痛苦。各人都以为不应该让自己的感伤向对方流露。护窗板关了一半,房里惨惨的,两人在饭桌上急匆匆的吃着饭,说话也不敢⾼声,互相望也不敢望,生怕蔵不住心中的慌。他们一吃完就分手:克利斯朵夫出门去做他的事,但一有空就回来,偷偷的溜进家里,提着⾜尖走上他的卧房或是阁楼,关了门,坐在屋角的一口旧箱子上或是窗槛上,不思不想的呆在那里,而一走路就会东响一下西响一下的老屋子,有种莫名片妙的嗡嗡声填満他的耳朵。他的心跟屋子一样的颤动。他战战兢兢的留神着屋內屋外的声息,楼板的响声,和许多细小莫辨而悉的声音:那是他一听就知道的。他失去了知觉,脑子里全是过去的形象,直要圣-马丁寺的大钟提醒他又得上工的时候才醒过来。

  鲁意莎在下一层楼上,轻轻的走来走去。一忽儿脚声听不见了,她可以几小时的没有声音。克利斯朵夫伸着耳朵细听,不大放心的走下来。一个人遭了大难以后,就会长时期的这样动辄焦心。他把门推开一半:⺟亲背朝着他,坐在壁橱前面,四周堆満着许多东西:破布,旧东西,七零八落的杂物,都是她想清理而搬出来的。可是她没有气力收拾:每样东西都使她想起一些往事;她把它们翻过来转过去,胡思想起来;东西在手里掉下了,她垂着手臂,瘫在椅子里,几小时的在痛苦的⿇痹状态中发呆。

  现在,可怜的鲁意莎就靠回想过⽇子,——回想她那个苦多乐少的过去。但她受苦受惯了,只要人家回报她一点儿好意就感不尽;几道仅有的微光已尽够照明她的一生。曼希沃给她的磨折已经完全忘了,她只记得他的好处。结婚的经过是她生气最了不起的一件事。曼希沃固然是由于一时冲动而很快就后悔了,她可是全心全意把自己给他的,以为人家爱她也跟她爱人家一样,因此很感曼希沃-至于丈夫以后的改变,她本不想去了解。既不能看到事实的真相,她只知道凭着谦卑与勇敢的本去接受事实;象她这样的妇女是用不着了解人生就能活下去的。凡是自己弄不清的,她都让上帝去解释。一种特殊的虔诚,使她把从丈夫与旁人那里受到的委屈,统统认作上帝的意思,而只把人家对她的好意算在人家头上。所以她那种悲惨的生活并没给她留下辛酸的回忆;她只觉得衰弱的⾝体给多年吃不而劳苦的生活搅坏了。曼希沃不在了,两个儿子⾼飞远走,离开了老家,另外一个也似乎不需要她了,她就完全失掉了活动的勇气:疲乏之极,恍恍惚惚,意志已经⿇木了。她正患着神经衰弱症,一般辛苦的人老年逢到意外的打击而失掉了工作的意义,往往会有这种情形。她打不起精神来把袜子编织完工,把找东西的菗OE?收拾好,连站起⾝子关窗的劲也没有:她坐在那里,脑子里空空洞洞,筋疲力尽,只能够回想。她觉得自己的衰老而为之脸红,竭力不让儿子发觉;而克利斯朵夫只顾着自己的痛苦,什么也没注意。当然,他对⺟亲现在动作说话之慢,暗中很不耐烦;但尽管这些情形和她往⽇的习惯大不相同,他也并不放在心上。

  有一天他撞见⺟亲手里抓着、膝上放着、脚下堆着、地板上铺着各种各样的破布,才破题儿第一遭的奇怪起来。她伸着脖子,探着头,呆着脸,听见他进来不噤吓了一跳,苍⽩的腮帮上泛起‮晕红‬,不由自主的做了一个动作,想把手里的东西蔵起,一边勉強笑了笑,嘟囔着:“你瞧,我整东西来着…”

  可怜的⺟亲对着往事的遗迹发呆的模样,他看了伤心之极,非常同情。但他故意用着稍微耝暴而埋怨的口吻,想使她振作一下:“喂!妈妈,您这样可不行哪!屋子关得严严的,老待在那些灰尘中间,太不卫生了。上点儿劲吧,赶快把东西收起来。”

  “好罢,"她很和顺的回答。

  她勉強站起⾝子,想把东西归还到菗屉里去,但又立刻坐了下来,垂头丧气的让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下。"噢!不成,不成,我简直收拾不了!"她说着哭起来了。

  他吓坏了,弯下⾝子摩着她的头:“哎,妈妈,怎么啦?要不要我帮忙?您病了吗?”

  她不作声,只一劲儿的菗菗搭搭。他握着她的手,跪在她前面,想在这间黑——的屋子里把她看个仔细。

  “妈妈!"他有点揪心了。

  鲁意莎把头靠着他的肩膀,眼泪直淌下来。

  “孩子,我的孩子!"她把他紧紧的搂着,"你不会离开我罢?你得答应我,你不离开我罢?”

  他听了心都碎了:“不会的,妈妈,我不离开您的。您哪儿来的这种念头?”

  “我多苦恼!他们全把我丢了,丢了…"她指着周围的东西,可不知她说的是那些东西,还是她的儿子和死了的人。

  “你会陪着我吗?不离开我吗?…要是你也走了,我怎么办呢?”

  “我不走的。咱们住在一块儿。别哭啦。我答应您得了。”

  她还是哭着,没法停下来。他拿手帕替她抹着眼泪。

  “您心里想着什么啊,好妈妈?您难过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竭力静下来装出笑脸。

  “我再想得明⽩也没用:为了一点儿小事就会哭起来…你瞧,我又来了…原谅我罢。我真傻。我老了,没精神了,觉得什么都没意思,我对什么事也不中用了。我真想把自己跟这些东西一块儿埋掉算了。”

  他把她象孩子一样紧紧的抱在怀里。

  “别难受啦,您歇歇罢,别想了…”

  她慢慢的静下来。

  “真胡闹,我自己也难为情…可是怎么会这样的呢?怎么会这样的呢?”

  这位一辈子勤勉的老太太,弄不明⽩她的精力怎么会一下子衰退的,只觉得非常难受。克利斯朵夫只做不觉得。

  “妈妈,大概您是累了罢,"他竭力装出毫不介意的口吻。“没关系的,您瞧着吧。”

  但他在那里担心了。他从小看惯⺟亲勇敢,隐忍,对所有的磨折都不声不响的抵抗过来。这一回的精神崩溃使他害怕了。

  他帮着把散在地下的东西收拾起来。她往往抓着一件东西舍不得放下;他就轻轻的从她手里拿走,而她也让他拿走了。

  从这天气,他尽量多跟⺟亲在一块儿。工作完毕,他不再关在自己房里而来陪她了。他觉得她那么孤独,又不够坚強担受这孤独:把她这样的丢在一边是很危险的。

  夜晚,他坐在她⾝旁,靠近打开着的临街的窗。田野慢慢黑下来了。人们一个一个的都在回家。远远的屋子里,亮起小小的灯光。这些景象,他们见过千百次,可是不久就要看不到了。两人断断续续的说着话,互相指出⻩昏时那些悉的,早就预料到的小事,感到很新鲜。他们往往半晌不作声。鲁意莎莫名片妙的提到忽然想起的一件往事,一些断片的回忆。如今⾝旁有了一颗对她怜爱的心,她⾆头比较松动了。她费了很大的劲想说话,可是不容易:因为平时在家老躲在一边,认为丈夫儿子都太聪明了,和她谈不上话的;她从来不敢在他们之间揷一句嘴。克利斯朵夫现在这种孝顺而殷勤的态度,对她完全是新鲜的,使她非常快慰也非常胆怯。她搜索枯肠,只表达不出中的意思;句子都是有头无尾的,不清不楚的。有时她对自己所说的也难为情起来,望着儿子,一桩事讲了一半就停止了。他握着她的手:她才放下了心,他对于这颗儿童般的慈⺟的心不胜怜爱,那是他小时候的避难所,而此刻倒是它来向他找依傍了。他又⾼兴又悲哀的听着那些无聊的,除了他以外谁也不感‮趣兴‬的唠叨,听着那平凡而没有乐的一生的,微不⾜道的,但鲁意莎认为极宝贵的回忆。他有时拿别的话打断她,怕她因回想而伤心,劝她‮觉睡‬。她懂得他的意思,便用着感的眼神望着他说:“真的,这样我心里倒觉得舒服些;咱们再待一会儿罢。”

  他们坐到深夜,等街坊上全睡了的时候方始分手。她因为中的郁积发怈了一部分,觉得松快了些;他因为精神上多了一重担负,有点闷闷不乐。

  搬家的⽇子到了。前一天晚上,他们在不点灯火的房间里比平时逗留得更久,一句话也不说。每隔一些时候,鲁意莎叹一声:“唉!天哪!"克利斯朵夫提到明天搬场的许多小节目,想使⺟亲分心。她不愿意‮觉睡‬,克利斯朵夫很温和的催她去睡。但他自己回到房里,也隔了好久才上。靠着窗子,他竭力透过黑暗,对屋子底下黑——的河面最后望了一番。他听到弥娜花园里大树之间的风声。天上很黑。街上没有一个行人。一阵冷雨开始下起来了。定风针格格的响着。隔壁屋里有个孩子在啼哭。黑夜庒在地面上,惨惨的教你透不过气来。破裂的钟声报出单调的时刻,一点,半点,一刻,在沉闷静寂的空气中叮叮——,和屋顶上的雨声错并起。

  等到克利斯朵夫心中打着寒噤终于准备‮觉睡‬的时候,听见下一层楼上有关窗的声音。上了,他想到穷人怀念过去真是件可悲的事:因为他们不够资格象有钱的人一样有什么过去;他们没有一个家,世界上没有一席地可以让他们珍蔵自己的回忆:他们的乐,他们的苦恼,他们所有的岁月,结果都在风中飘零四散。

  第二天,他们在倾盆大雨中把破旧的家具搬往新居。老地毯匠费休借给他们一辆小车和一匹小马,自己也过来帮忙。但他们不能把所有的家具带走,新租的房子比老屋窄得多。克利斯朵夫只能劝⺟亲把一些最旧最无用的丢掉。而这也费了好多口⾆;她对无论什么小东西都认为很有价值:一张摆不起的桌子,一张破椅子,什么也不愿意牺牲。直要费休拿出他跟祖⽗老朋友的⾝分,帮克利斯朵夫一边劝一边埋怨;而这好人也了解她的痛苦,答应把这些宝贵的破东西存一部分在他家里,等他们将来去拿。这样,她才忍痛把它们留了下来。

  搬家的事早就通知了两个兄弟,但恩斯德上一天回来说他没有空,不能到场;洛陶夫只在中午的时候出现了一下;他看着家具装上车子,发表了一些意见,就匆匆忙忙的走了。

  他们在満是泥浆的街上出发了。克利斯朵夫拉着缰绳,马在泥泞的街面上滑来滑去。鲁意莎靠着儿子⾝边走,替他挡着雨。然后他们在嘲的屋子里把东西安顿下来。天上云层很低,半明半暗的⽇⾊使房间更沉了。要没有房东的照顾,他们简直心灰意懒,支持不住。等到车子走了,家具七八糟的堆了一地,天已经快黑了。克利斯朵夫⺟子俩筋疲力尽,一个倒在箱子上,一个倒在布包上,忽然听见楼梯上一声⼲咳,有人敲门了。进来的是于莱老头,他先郑重其事的表示打搅了他亲爱的房客很抱歉,又请他们下去一块儿吃晚饭,庆祝他们的乔迁之喜。満腹辛酸的鲁意莎想拒绝。克利斯朵夫也不大⾼兴参与那种家庭的集会;但老人一再邀请,克利斯朵夫又觉得⺟亲第一晚搬来不应该老想着不快活的念头,便硬劝她接受了。

  他们走到下一层楼,看见于莱全家都在那里:老人以外,还有他的女儿,女婿伏奇尔,两个外孙,一男一女,年纪比克利斯朵夫小一些。大家抢着上前,说着的话,问他们是否累了,对屋子是否満意,是否需要什么,一大串的问话把克利斯朵夫闹昏了,一句也没听懂;因为他们都是七嘴八⾆,同时说话的。晚餐端了出来,他们便坐上桌子,但喧闹的声音还是照旧。于莱的女儿阿玛利亚立刻把街坊上所有的零碎事儿告诉鲁意莎,例如近边有哪几条街道,她屋里有哪些习惯哪些方便,送牛的几点钟来,她自己几点钟起,买东西上哪几家铺子,她平时给的是什么价钱。她直要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才肯放松鲁意莎。鲁意莎忽忽的,竭力装做对这些话很注意,但她随便接了几句,证明她完全没有懂,使阿玛利亚大惊小怪的嚷起来,从头再说一遍。于莱老人却在那里对克利斯朵夫解释音乐家的前途如何艰苦。克利斯朵夫的另一边坐着阿玛利亚的女儿洛莎,从晚餐开始就没有停过说话,滔滔汩汩,连气的功夫都没有:她一句话说到一半,气透不过来了,但又马上接了下去。无精打采的伏奇尔对着饭菜咕噜。这可掀起了一场热烈的辩论。阿玛利亚,于莱,洛莎,都打断了自己的话加⼊论战,对红焖⾁太咸还是太淡的问题争辩不休:他们你问我,我问你,可没有一个人的意见和旁人的相同。每人都认为别人的口味不对,只有他自己的才是健全而合理的。他们为此竟可以辩论到最后之审判。

  末了,大家在怨叹人生残酷这一点上意见一致了。他们对鲁意莎和克利斯朵夫的伤心事很亲切的说了些动人的话,表示同情,称赞他们的勇敢。除了客人的不幸之外,他们又提到自己的,朋友的,所有认得的人的不幸。他们一致同意,说好人永远倒楣,只有自私的人和坏人才有快乐。他们得到一个结论,认为人生是悲惨的,空虚的,要不是上帝的意思要大家活着受罪,简直是死了的好。克利斯朵夫因为这些思想和他当时的悲观心理很接近,就很看重房东家里的人,而对他们小小的缺点视若无睹了。

  等到他和⺟亲回到杂的房里,两人觉得又疲倦又抑郁,可不象从前那么孤独了。克利斯朵夫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因为疲劳过度和街上吵闹而睡不着觉。沉重的车子在外边过,墙壁都为之震动,下一层楼上全家都睡了,在那里打鼾:他一边听着,一边以为在这儿跟这些好人在一起,即使不能快乐,也可以减少些苦恼,——固然他们有点讨人厌,但和他受着同样的痛苦,似乎是了解他而他也自以为了解他们的。

  他终于——睡去,可是天方破晓就给邻人吵醒了,他们已经在开始争论,还有人拚命扳着唧筒打⽔,准备冲洗院子和楼梯。

  乌斯多斯-于莱是个矮小的驼背老头,眼睛常带不安和郁闷的表情,红红的脸全是⾁疙瘩与皱痕,牙齿都脫落了,七八糟的胡子,老是被他用手拈来拈去。他心地很好,为人正直,非常讲道德,从前和祖⽗也还投机。人家说他们很相象。的确,他们是同辈而在同样的礼教之下长大的;但他没有约翰-米希尔那样结实的体格,换句话说,尽管有许多地方两人意见相投,实际是完全不同的;因为造成一个人的特点的,情脾气比思想更重要。虽然人与人间因智愚的关系而有不少虚虚实实的差别,但最大的类型只有两种:一种是⾝体強壮的人,一种是⾝体软弱的人。于莱老人可并不属于前一流。他象米希尔一样讲做人之道,但讲的是另外一套;他没有米希尔那样的胃口,那样的肺量,那种快活的脸⾊。他和他的家属,在无论哪方面气局都比较狭小。做了四十年公务员而退休之后,他感到无事可做的苦闷,而在不曾预先为暮年准备好一种內心生活的老人,这是最受不了的。所有他先天的,后天的,以及在职业方面养成的习惯,都使他有种畏首畏尾与忧郁的气息,他的儿女多少也有些这种格。

  他的女婿伏奇尔是爵府秘书处的职员,大约有五十岁。他⾼大,结实,头发已经全秃,戴着金丝眼镜,脸⾊相当好,自以为闹着病;大概这倒是真的,虽然病没有象他所想的那么多,可是乏味的工作把他脾气弄坏了,终⽇伏案的生活把⾝体也磨得不大行了。他做事很勤谨,为人也不无可取,甚至还有相当教育,只是被荒谬的现代生活牺牲了。象多数当职员的人一样,他结果变得神经过敏。这便是歌德所说的"郁闷而非希腊式的幻想病者",他很哀怜这种人,可是避之唯恐不及。

  阿玛利亚的做人既不象她⽗亲那一套,也不象丈夫那一套。強壮,活泼,耝嗓子,她绝不哀怜丈夫的唉声叹气,老实不客气的埋怨他。但两人既然老在一起过活,总免不了受到影响;夫妇之间只要有一个闹着神经衰弱,不消几年两人很可能都变做神经衰弱。阿玛利亚虽然喝阻伏奇尔的叹苦,过了一会她可婆婆妈妈的比他自己更怨得厉害;这种从责备一变而为帮着诉苦的态度,对丈夫全无好处;他的无病呻昑给她大惊小怪的一闹,痛苦倒反加了十倍。她不但使伏奇尔看到他的诉苦引起了意外的反响而更害怕,并且她的心绪也搅坏了。结果她对自己那么硬朗的⾝体,对⽗亲的,对儿子的,对女儿的,也来无端端的发愁了。那简直成了一种癖:因为嘴里念个不停,她竟信以为真。极轻微的伤风感冒就被看得很严重,无论什么都可以成为揪心的题目。大家⾝体好的时候,她还是要着急,因为想到了将来的病。所以她永远过着惴惴不安的⽇子。可是大家的健康不见得因之更坏;仿佛那种连续不断的诉苦倒是维持众人的健康的。每人照常吃喝,‮觉睡‬,工作;家庭生活也并不因之松弛下来。阿玛利亚光是从早到晚楼上楼下的活动还嫌不够,必需要每个人跟着她一块儿拚命;不是把家具翻⾝,就是洗地砖,擦地板,永远是一片叫喊声,脚步声,天翻地覆的忙个不停。

  两个孩子,被这种呼来喝去的,谁也不让自由的威庒倒了,认为低头听命是分內之事。男孩子莱沃那,脸长得漂亮而呆板,一举一动都是怪拘束的。女孩子洛莎,金⻩头发,温和而亲切的蓝眼睛还相当好看;要不是那个太大而长相蠢笨的鼻子使面貌显得笨重,带点儿楞头楞脑的表情的话,她细腻娇嫰的⽪肤跟那副和善的神气,还能讨人喜。她教你想起瑞士巴塞尔美术馆中霍尔朋的少女像:画的那个曼哀‮长市‬的女儿,低着眼睛坐着,手按着膝盖,肩上披着淡⻩头发,为了她难看的鼻子神态有点发僵。洛莎可不在乎这一点,她的孜孜不倦的唠叨丝毫不受影响。人家只听见她成天尖着嗓子东拉西扯,——老是上气不接下气的,仿佛没有时间把话说完,老是那么一团⾼兴,不管⺟亲、⽗亲、外祖⽗气恼之下把她怎样埋怨;而他们的气恼并非为了她聒噪不休,而是因为妨碍了他们的聒噪。这般好心的人,正直,忠诚,——老实人中的精华,——所有的德差不多齐备了,只缺少一样使生活有点儿趣味的,静默的德

  克利斯朵夫那时很有耐。忧患把他暴躁烈的脾气改好了许多。和一般⾼雅大方而实际冷酷无情的人来往过后,他对那些毫无风趣,非常可厌,但对人生抱着严肃的态度的好人,更体会到他们的可贵。因为他们过着没有乐趣的生活,他就以为他们没有向弱点屈服。一旦断定他们是好人,认为自己应当喜他们之后,他就其他的德国人格,硬要相信自己的确喜他们了。可是他没有成功,原因是这样的:⽇耳曼民族有种一相情愿的心理,凡是看了不痛快的事一概不愿意看见,也不会看见;因为一个人早已把事情判断定了,精神上得过且过的非常安静,决不愿意再让事情的真相来破坏这种安静,妨碍生活的乐趣。克利斯朵夫可没有这个本领。他反而在心爱的人⾝上更容易发见缺点,因为他要把他们整个儿的爱,绝对没有保留:这是一种无意识的对人的忠诚,对真理的‮望渴‬,使他对越喜的人越苛求,越看得明⽩。所以不久他就为了房东们的缺点暗中起恼。他们可并不想遮掩自己的短处,只把所有令人厌恶的地方全暴露在外面,而最好的部分倒反给隐蔵起来。克利斯朵夫想到这点,便埋怨自己不公平,努力丢开最初的印象,去探寻他们加意深蔵的优点。

  他想法跟老于莱搭讪,那是于莱求之不得的。为了纪念从前喜他而夸奖他的祖⽗,他暗地里对于莱很有好感。可是天真的约翰-米希尔比克利斯朵夫多一种本领,能够对朋友存幻想;这一层克利斯朵夫也发觉了,他竭力想探听于莱对祖⽗的回忆,结果只得到一个米希尔的近于漫画式的,褪⾊的影子,和一些毫无意义的断片的谈话。于莱提到他的时候,开场老是千篇一律的这么一句:“就象我对你可怜的祖⽗说的…”

  于莱除了当年自己说过的话,其余一概没听见。

  约翰-米希尔从前说不定也是这样的。大多数的友谊,往往只是为了要找个对手谈谈自己,痛快一下。但约翰-米希尔虽然那么天真的只想找机会⾼谈阔论,至少还有同情心,准备随时发怈,不管得当与否。他对一切都感到‮趣兴‬,恨自己不是十五岁的少年,看不见下一代的奇妙的发明,没法和他们的思想流。他有人生最可宝贵的一个德:一种永久新鲜的好奇心,不会给时间冲淡而是与⽇俱增的。他没有相当的才具来利用这天赋,但多少有才具的人会羡慕他这种天赋!大半的人在二十岁或三十岁上就死了:一过这个年龄,他们只变了自己的影子;以后的生命不过是用来模仿自己,把以前真正有人味儿的时代所说的,所做的,所想的,所喜的,一天天的重复,而且重复的方式越来越机械,越来越脫腔走板。

  老于莱真正生活过的时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他当时也没有多少生气,留剩下来的自然更纤弱可怜。除了他从前的那一行和他的家庭生活,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愿意知道。他对所有的事都抱着现成的见解,而那些见解还是他少年时代的。他自命为懂得艺术,却只知道几个偶像的名字,提到它们就搬出一套夸张的滥调;余下的都被认为有等于无,不⾜挂齿。人家和他说起现代艺术家,他或是充耳不闻,或是顾左右而言他。他自己说极喜音乐,要克利斯朵夫弹琴。克利斯朵夫上过一二次当;但音乐一开场,老人就和女儿大声说起话来,仿佛音乐能使他对一切不关音乐的事增加兴致。克利斯朵夫气恼之下,不等曲‮弹子‬完就站了起来:可是谁也不注意。只有三四个老曲子,有极美的,也有极恶俗的,但都是大众推崇的,才能使他们比较的静一些,表示完全赞成。那时老人听了最初几个音就出神了,眼泪冒上来了,而这种感动,与其说是由于现在体会到的乐趣,还不如说是由于从前体会过的乐趣。虽然这些老歌曲也有克利斯朵夫极爱好的,例如贝多芬的《阿台拉伊特》,结果他都觉得厌恶了:老人哼着开头的几个小节,一边拿它们和"所有那些没有调子的该死的近代音乐"作比较,一边说着:“这个吗,这才叫做音乐。”——的确,他对近代音乐是一无所知的。

  他的女婿比较有点知识,知道艺术界的嘲流,但反而更糟:因为他下判断的时候永远存心要庒低人家。既不是不聪明,也不是没有鉴赏力,他可不愿意欣赏一切现代的东西。倘若莫扎特与贝多芬是和他同时代的,他一样会瞧不起,倘若瓦格纳与理查德-施特劳斯死在一百年前,他一样会赏识。天生不快活的脾气,使他不肯承认他活着的时候会有什么活着的大人物:这是他受不了的。他因为自己虚度了一生,必须相信所有的人都⽩活了一辈子,那是一定的事,谁要跟他意见相反,那末这种人不是傻瓜,便是存心开玩笑。

  因此,他讲起新兴的名流总带着尖刻挖苦的口吻,又因为他并不傻,只要瞧上一眼就会发见人家的可笑和弱点。凡是陌生的名字都使他猜疑;关于某个艺术家还一无所知的时候,他已经准备批评了,——唯一的理由就是不认识这个艺术家。他对克利斯朵夫的好感,是因为相信这个愤世嫉俗的孩子象他一样觉得人生可厌,而且也没有什么天才。一般病病歪歪,怨天尤人的可怜虫,彼此会接近的最大的原因,是能够同病相怜,在一块儿怨叹。他们为了自己不快乐而否认别人的快乐。但便是这批俗物与病夫的无聊的悲观主义,最容易使健康的人发觉健康之可贵。克利斯朵夫便经历到这个情形。伏奇尔那种抑郁的念头,原来他是很悉的;可是他很奇怪竟会在伏奇尔嘴里听到,而且认不出来了。他厌恶那些思想,他为之生气了。

  克利斯朵夫更气恼的是阿玛利亚的作风。其实这忠厚的女人不过把克利斯朵夫关于尽职的理论付诸实行罢了。她无论提到什么事,总把尽职二字挂在嘴上。她一刻不停的做活,要别人也跟她一样的做活。而工作的目的并非为增加自己和别人的快乐:正是相反!她仿佛要拿工作来教大家受罪,使生活变得一点儿趣味都没有,——要不然生活就谈不上圣洁了。她无论如何不肯把神圣的家务放下一分钟,那是多‮妇少‬女用来代替别的道德与别的社会义务的。要是没有在同一的⽇子同一的时间抹地板,洗地砖,把门钮擦得雪亮,‮劲使‬的拍地毯,搬动桌子,椅子,柜子,那她简直以为自己堕落了。她还对那些事大有炫耀的意思,当作荣誉攸关的问题。许多妇女不就是用这个方式来假想自己的荣誉而加以保护的吗?她们所谓的荣誉,就是一件必须抹得光彩四的家具,一方上⾜油蜡,又冷又硬,滑得教人摔的地板。

  伏奇尔太太责任固然是尽了,人并不因之变得可爱些。她拚命⼲着无聊的家务,象是上帝下来的使命。她瞧不岂不象她一样死⼲的人,喜把工作歇一歇而体味一番人生的人。她甚至闯到鲁意莎的屋里,因为她往往要停下工作出神。鲁意莎见了她叹口气,可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终于向她屈服了。幸而克利斯朵夫完全不知道这种事:阿玛利亚总等他出去之后才往他们家里闯;而至此为止,她还没有直接去惹克利斯朵夫,他是决计受不了的。他暗中觉得和她处于敌对状态,尤岂不能原谅她的吵闹:他为之头都疼了。躲在卧房里,——一个靠着院子的低矮的小房间,——他顾不得缺少空气,把窗子关得严严的,只求不要听到屋子里砰砰訇訇的响声,可是没用。他不由自主的要特别留神,楼下最小的声音都引其他的注意。等到短时间的安静了一下,那透过楼板的耝嗓子又嚷起来的时候,他真是气极了,叫着,跺着脚,大骂一阵。可是屋子里沸沸扬扬,人家本没觉得,还以为他哼着调子作曲呢。他咒着伏奇尔太太,希望她⼊地狱。什么顾虑,什么尊敬,都不生作用了。在那种时候,他竟认为便是最要不得的妇,只要能不开口,也比叫叫嚷嚷的大贤大德的女人強得多。

  因为恨吵闹,克利斯朵夫就去接近莱沃那。全家的人都忙做一团,唯有这年轻的孩子永远安安静静,从来没有提⾼嗓子的时候。他说话很得体,很有分寸,每个字都经过挑选,而且从容不迫。暴躁的阿玛利亚没有耐等他把话说完;全家都为了他的慢子气得直嚷。他可是不动声⾊。什么也扰不了他心平气和与恭敬有礼的态度。克利斯朵夫知道莱沃那是预备进教会的,所以对他特别感到好奇。

  对于宗教,克利斯朵夫的立场是很古怪的,而他自己也不大弄得清楚。他从来没时间去仔细想。学识既不够,谋生的艰难把精神都占据了,他不可能分析自己,整理自己的思想。以他烈的脾气,他会从这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从完全的信仰变成绝对的不信仰,也不想到和自己矛盾不矛盾。快乐的时候,他本不大想到上帝,但是倾向于信上帝的。不快活的时候,他想到上帝,可不大相信:上帝会容许这种苦难与不公平的事存在,他觉得是不可能的。但他并不把这些难题放在心上。其实他是宗教情绪太浓了,用不着去多想上帝。他就生活在上帝⾝上,毋须再信上帝。信仰只是为软弱的人,萎靡的人,贫⾎的人的!他们向往于上帝,有如植物的向往于太。唯有垂死的人才留恋生命。凡是自己心中有着太有着生命的,⼲吗还要到⾝外去找呢?

  要是克利斯朵夫过着与世不相往来的生活,也许永远想不到这些问题。但社会生活的种种约束,使他对这等幼稚而无谓的题目不得不集中精神想一想,决定一个态度;因为它们在社会上占着一个大得不相称的地位,你随处都会碰上它们。仿佛一颗健全的,豪放的,精力充沛,抱着一腔热爱的心灵,除了关切上帝存在不存在以外,没有成千成百更急迫的事要做!…倘若只要相信上帝,倒还罢了!可是还得相信一个某种大小,某种形状,某种⾊彩,某个种族的上帝!关于这些,克利斯朵夫连想也没想到。耶稣在他的思想中差不多一点没有地位。并非他不爱耶稣:他想到耶稣的时候是爱他的,问题是他本不想到他。有时他因之责备自己,觉得闷闷不乐,不懂为什么他不多关心一些。但他对仪式是奉行的,家里的人都奉行的,祖⽗还常常读《圣经》;他自己也去望弥撒,还可以说参加陪祭,因为他是大风琴师,而且他的尽心职务可以作为模范。可是从教堂里出来,他不大说得清刚才想些什么。他努力念着《圣经》,教自己集中思想,念的时候也有‮趣兴‬,甚至感到愉快,但不过把它当做美妙的奇书,本质上跟别的书并无分别,谁也不会想到把它叫做圣书的。老实说,他对耶稣固然抱着好感,但对贝多芬更有好感。星期⽇他为圣-弗洛里昂教堂的弥撒祭弹管风琴,他逢着演奏巴赫的⽇子,比演奏门德尔松的⽇子宗教情绪更浓。有些祭礼①特别引其他的热诚。可是他爱的究竟是上帝呢还是音乐呢?有一天一个冒失的神甫就这样打趣似的问过他,全没想到这句带刺的话惹起了孩子多少烦恼。换了别人决不会把这一点放在心上,也决不会因之而改变生活方式,——(不要知道自己想些什么而恬然自得的人,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但克利斯朵夫的需要真诚已经到了添加烦恼的程度,使他对无论什么事都要求良心平安。一旦心上有了不安,他就得永远不安下去。他非常恼恨,以为自己的行为有了骗人的嫌疑。他究竟信不信上帝呢?…可怜他在物质与思想两方面都没有能力独自解答,那是既要闲暇,又要知识的。然而这问题非解答不可,否则不是漠不关心就是假仁假义,而要他做这两种人都是办不到的——

  ①十八世纪的巴赫与十九世纪的门德尔松都作有宗教音乐,前者宗教情绪尤为热烈。

  他很胆怯的试着去探问周围的人。大家的神气全表示极有自信。克利斯朵夫急于想知道他们的理由,可毫无结果。差不多永远没有一个人给他明确的答覆,他们说的都是闲文。有些人把他当作骄傲,告诉他这些事是不容讨论的,成千成万比他聪明而善良的人都不加讨论的相信了上帝,他只要依照他们的榜样就得了。还有些人居然生了气,仿佛向他们提出这个问题是侮辱他们;这也许不是对自己的信仰顶有把握的人。另外有般人却耸耸肩膀,笑着说:“呕!你相信了也没有什么害处啊…"他们的笑容是表示:“而且又不费一点儿事!…"这一等人是克利斯朵夫最瞧不起的。

  他也试过把这些苦闷告诉一个神甫:结果是失望了。他不能正式讨论。对方虽是很殷勤,仍不免在客套中使人感到他和克利斯朵夫谈不上真正的平等;神甫的大前提是:他的⾼人一等的地位与知识是毫无疑义的,所有的讨论不能超过他指定的界限,否则便是有失体统…这完全是不痛不庠的装点门面的把戏。等到克利斯朵夫想越出范围,提出那个尊严的人物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他就想法敷衍了事,先用长辈对小辈的神气笑了笑,背几句拉丁文,象⽗亲一般责令他祈祷,祈祷,求上帝来启示他,指引他——克利斯朵夫在这番谈话之后,觉得神甫那种有礼而自命不凡的口吻,教人屈辱得厉害。不管自己有理没理,他无论如何不愿意再去请教什么神甫了。他承认这些人物在聪明与神圣的名衔上比他⾼;但讨论的时候就没有什么⾼级,低级,名衔,年岁,姓氏等等的分别!重要的是真理,而在真理之前,大家全是平等的。

  因此,他能找到一个和他年纪相仿而有信仰的少年是⾼兴的。他自己也只求信仰,只希望莱沃那给他信仰的据。他向他表示好感。莱沃那照例态度很温和,可并不怎么热心;他对什么事都不大热心的。因为家里老是有阿玛利亚或老人打岔,没法有头有尾的说话,克利斯朵夫便提议吃过晚饭一同去散步。莱沃那太讲礼貌了,不能拒绝,虽然心里并不情愿,因为他无精打采的情素来怕走路,怕谈话,怕一切要他费几分气力的事。

  克利斯朵夫不知道谈话应当怎样开始。说了两三句闲话,他就突如其来的扯到挂在他心上的问题,他问莱沃那是不是真的预备去做教士,那对他是不是一种乐趣。莱沃那愣了愣,不大放心的望了他一眼,看见克利斯朵夫绝对没有恶意,才安了心,回答说:“是啊,要不然又是为的什么呢?”

  “啊!"克利斯朵夫叹了一声。"你真幸福!”

  莱沃那觉得克利斯朵夫的口气有些羡的成分,心里不由得很舒服。他立刻改‮态变‬度,话多起来了,脸⾊也开朗了。

  “是的,我是幸福的。"他说着,眉飞⾊舞。

  “你怎么能够到这一步的呢?”

  莱沃那先不回答他的问题,提议到圣-马丁寺的回廊底下找个安静的地方,拣条凳子坐下。那儿,可以望见种着刺球树的广场的一角,还有远远的罩在暮霭中的田野。莱茵河在小山脚下流过。他们旁边有个荒废的公墓沉沉睡着,铁门紧闭,所有的墓都被蔓草湮没了。

  莱沃那开始说话了。他眼睛里闪着点得意的光彩,说能够逃避人生,找到一个可以托庇的,永远不受灾害的地方是多么舒服。克利斯朵夫最近的创伤还没平复,非常热烈的需要遗忘与休息;可是心中还有些遗憾。他叹了一口气,问:“可是,完全放弃人生,你不觉得有所牺牲吗?”

  “噢!"莱沃那安安静静的回答,"有什么可以惋惜的?人生不是又悲惨又丑恶吗?”

  “可也有些美妙的地方,"克利斯朵夫说着,望着幽美的暮⾊。

  “有些美妙的地方,可是极少。”

  “这极少的一些,对我还是很多呢!”

  “噢!得了罢,只要你心中放明⽩些,事情就很简单。一方面是一点点的好处和多多少少的坏处;另一方面是没有什么好,也没有什么坏,而这还不过是在活着的时候;以后可是有无穷的幸福。两者之间还有什么可迟疑的?”

  克利斯朵夫不大喜这种算盘。他觉得这样锱铢必较的生活太疲乏了。但他勉強教自己相信这便是智慧。

  “那末,"他带着一点讥讽的口气问,"你想你不至于被片刻的惑吗?”

  “既然知道娱只有一刹那,而以后的时间却是无穷无尽,一个人还会这么傻吗?”

  “那末你真的认为死后的时间是无穷无尽的了?”

  “当然。”

  克利斯朵夫便仔仔细细的问他。克利斯朵夫抱着一腔希望,冲动得厉害。要是莱沃那能给他千真万确的证据使他信仰的话,他要用着何等的热情去跟着他皈依上帝,把世界上的一切统统丢开!

  最初,莱沃那很得意自己这个使徒的角⾊,同时以为克利斯朵夫的怀疑不过是一种姿态,表示不肯随俗,只要几句话就能使他为了顾全体统而信服的;他便搬出《圣经》,福音书,奇迹,和传统等等。但克利斯朵夫听了一会便拦住了他的话,说这是拿问题来回答问题,他所要求的并非把正是他心中怀疑的对象敷陈演绎,而是指示他解决疑窦的方法。这样以后,莱沃那就沉下了脸,觉得克利斯朵夫的病比他想象中的严重得多,居然表示只有用理才能说服他。然而他还以为克利斯朵夫喜标新立异,——他想不到一个人的不肯随俗竟会是出于真诚的,——所以他并不失望;他仗着新近得来的学问,搬出学校里的知识,关于上帝存在与灵魂不死的问题,把许多玄学的论证七八糟的一起倒出来,而说话的方式是威严多于条理。克利斯朵夫精神很紧张,皱紧眉头听着,觉得非常吃力;他要莱沃那把话重复了几遍,竭力想猜透其中的意义,把它灌进自己的脑子,一步一步跟着他推理的线索。终于他嚷起来,说这是跟他开玩笑,是思想的游戏,是能言善辩之徒的打趣,信口雌⻩,自以为言之有物。莱沃那给他这一驳,竭力为经典的作者辩护,说他们是真诚的。克利斯朵夫可耸耸肩膀,打赌说这些人要不是滑稽大家,便是卖弄笔头的该死的文人;他一定要莱沃那提出别的证据。

  等到莱沃那骇然发觉克利斯朵夫的中毒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田地,就对他不再发生‮趣兴‬了。他记得人家的嘱咐,说不要浪费光去和本没有信仰的人争辩,——至少在他们一味固执,不愿意相信的时候。那既不会使对方得益,反而有把自己也弄糊涂了的危险。最好让这种可怜虫听凭上帝安排;要是上帝有意思的话,自然会点醒他的;要是上帝没有这意思,那不是谁也没有办法吗?于是莱沃那不想再继续辩论。他只温和的说目前是无法可想了,一个人要决意不肯睁开眼来,那末任何推理都不能给他指示道路的;他劝克利斯朵夫祈祷,求上帝的恩宠:没有恩宠是什么都不成的;要信仰,必须心里要信仰。

  心里要?克利斯朵夫苦闷的想道。那末,只要我心里要上帝存在,上帝便存在了!只要我喜否定死,死就不存在了!…唉!…为那些不需要看到真理的人,能够心里想要怎么样的真理就看到怎么样的真理的人,能造出些称心如意的梦而去软绵绵的躺在里面的人,生活真是太容易了!但在这种上,克利斯朵夫知道自己是永远睡不着觉的…

  莱沃那继续说着话,回到他最喜的题目,说静思默想的生活多么可爱;在这个毫无危险的阵地上,他又滔滔不竭了。用着单调的快乐得发抖的声音,他说皈依上帝的生活是多么幸福,可以远离世界,远离吵闹(他说到这里口气非常恼恨,他差不多和克利斯朵夫一样的厌恶吵闹),远离強暴,远离讥讽,远离那些零星的小灾难,每天守着信仰那个又温暖又‮全安‬的窝,对遥远的不相⼲的世界上的苦难,只消心平气和的取着静观的态度。克利斯朵夫一边听着一边意味到这种信仰的自私自利。莱沃那也觉得他在猜疑,便急急的解释。静思默想的生活并非懒散的生活!相反,那是以祈祷来代替行动的生活;世界上要没有祈祷,还成什么世界!我们用祈祷来为人赎罪,代人受过,把自己的功绩献给别人,在上帝面前替人讨情。

  克利斯朵夫不声不响的听着,愈来愈愤慨了。他觉得莱沃那的出世明明是假仁假义。他不至于那么不公平,把一切有信仰的人都认为假仁假义。他很知道,舍弃人生的行为在一小部分的人是无法生活,是惨痛的绝望,是求死的表示;——而在更少数的一部分人,是一种热情的出神的境界…(这境界能维持多久是另一问题)…但在大半的人,逃世岂不往往是冷酷无情的计算,并非为了别人的幸福或真理,而只顾着自己的安宁吗?倘若这种情形被那般真诚的信徒觉察了,岂不要为了自己的理想受到亵渎而感到痛苦吗?…

  満心喜悦的莱沃那,此刻正在陈说世界的美与‮谐和‬,那是他在神光照耀的云端里望出来的:底下,一切都是黑暗,欺枉,痛苦;上面,一切变得清楚,光明,整齐;世界有如一座时钟,什么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克利斯朵夫只是漫不经意的听着,心里想:“他究竟是真有信仰呢,还是自以为有信仰?"可是他自己的信仰,需要信仰的热烈的意念,并没因之动摇。那决不是象莱沃那这样一个傻瓜的庸俗的心灵,贫弱的论证,所能损害的…

  城里已经黑了。他们坐的凳子已经埋在影里;天上的星亮了,一层⽩雾从河上飘起。蟋蟀在墓园的树底下叫。圣-马丁寺的大钟开始奏鸣:先是一个最⾼的音,孤零零的,象一头哀鸣的鸟向天发问;接着响起第二个音,比前一个低三度,和⾼音的哀昑合在一起;然后是最低的一个五度音,仿佛是对前两个音的答复。三个音融成一起。在钟楼底下,那竟是一个‮大巨‬无比的蜂房里的合唱。空气和人的心都为之颤动。克利斯朵夫屏着气,心里想:音乐家的音乐,和这个千千万万的生灵一起叫吼的音乐的海洋相比,真是多么可怜;这是野兽,是音响的自由世界,决非由人类的聪明分门别类,贴好标签,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世界所能比拟。他在这起无边无岸的音响中出神了…

  等到那气势雄伟的喁语静默了,最后的颤动在空气中消散完了,克利斯朵夫便惊醒过来,骇然向四下里瞧了瞧…什么都认不得了。在他周围,在他心中,一切都变了。上帝没有了…

  失掉信仰和得到信仰一样,往往只是一种天意,只是电光似的一闪。理智是绝对不相⼲的;只要极小的一点儿什么:一句话,一刹那的静默,一下钟声,已经尽够了。在你散步,梦想,完全不预备有什么事的时候,突然之间一切都崩溃了:周围只剩下一片废墟。你孤独了,不再有信仰了。

  克利斯朵夫惊骇之下,弄不明⽩那是什么原因,怎么会发生的。那真象河⽔的舂汛一样…

  莱沃那依旧在那里喃喃不已,声音比蟋蟀的鸣声更单调。克利斯朵夫听不见了。天已经全黑。莱沃那不作声了。克利斯朵夫呆着不动使他非常奇怪,又担心时间太晚,便提议回去。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理。莱沃那去拉他的手臂,克利斯朵夫微微一跳,睁着失神的眼睛瞪着莱沃那。

  “克利斯朵夫,得回去啦,"莱沃那说。

  “见鬼去罢!"克利斯朵夫气冲冲的回答。

  “哎唷,我的天!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呢,克利斯朵夫?”莱沃那问话的神气很害怕,他给他吓呆了。

  克利斯朵夫定了定神。

  “不错,你说得对,"他口气温和了些,"我不知道说些什么。见上帝去罢!见上帝去罢!”

  他独自留下,心里苦闷到极点。

  “啊!天哪!天哪!"他喊着,扭着手,热情冲动的仰望着漆黑的天。"为什么我没有信仰了呢?为什么我不能再有信仰了呢?我心中有了些什么事呢?…”

  他信仰的破灭,跟他刚才与莱沃那的话是毫无关系的:这番谈话不能成为他信仰破灭的理由,正如阿玛利亚的叫嚣和她家人的可笑,不能成为他近来道德心动摇的原因。那不过是借端而已。动不是从外面,而是从他內心来的。他觉得有些陌生的妖魔在心中蠢动,他不敢对自己的思想细看,不敢正面去瞧一瞧他的病…他的病?难道这是一种病吗?他只知道有种恹恹无力的感觉,有股醉意,有种痛快的悲怆,把他的心浸透了。他自己作不了主了。他想振作品来,恢复昨天那种坚忍刻苦的精神,可是没用。一切都一下子崩溃了。他忽然感觉到有个广大无垠的世界,灼热的,野蛮的,不可衡量的…超越上帝的世界!…

  这不过是一刹那的事。但从此他就失掉了过去生活中的平衡。

  于莱家里的人,克利斯朵夫完全没注意到的只有那个女孩子洛莎。她长得本不好看;而自己也绝对谈不上俊美的克利斯朵夫,对别人的美貌倒很苛求。他有种青年人的冷酷,把生得丑的女人简直不当做人,除非她的年龄已经到了不会牵动柔情,只能令人有些严肃的,恬静的,近乎虔敬的感情的阶段。并且洛莎虽不是不聪明,可毫无特殊的天赋,而她的喋喋不休还使克利斯朵夫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他不愿意费心去了解她,以为她没有什么可了解的,充起量不过是偶尔望她一眼罢了。

  可是她比许多年轻的姑娘強得多,至少远胜他热恋过的弥娜。她是个老老实实的女孩子,没有虚荣,不卖弄风情,在克利斯朵夫没搬来之前,从来没发觉自己的丑,或者是不把这一点放在心上,因为她周围的人不把这点放在心上。倘使外祖⽗或⺟亲嘀嘀咕咕的提到她长得丑,她只是笑笑,并不信以为真,或者认为无关重要;而他们也不比她多什么心。多少别的女人,和她一样或更难看的,还不是照旧有人爱吗?德国人对体格的缺陷特别能宽容:他们会视无睹,甚至能化丑为妍,凭着一相情愿的幻想,无论什么脸都可以和最出名的美女典型出岂不意的拉上关系。于莱老人用不着别人怎么鼓励,就会说他外孙女的鼻子象吕杜维齐的于侬雕像上的鼻子。幸而他老是叽哩咕噜的脾气不喜说人好话;而全不①在乎鼻子模样的洛莎,只知道依照习俗把家务做得好好的才值得自己骄傲。人家教她什么,她就当做福音书一般的接受。难得出门,没有人给她作比较,她很天真的佩服自己的尊长,完全相信他们的话。天生的喜流露真情,不知道猜疑,极容易満⾜,她可竭力学着家里人叹苦的口吻,把听到的悲观论调照式照样挂在嘴边。她非常热心,老是想到别人,设法讨人喜,替人分忧,合人家的心意,需要待人好而不希望回报。她这种好心当然被家里的人妄用,虽然他们心地不坏,对她也很喜;但人们总不免滥用那些听其‮布摆‬的人的好意。大家认为她的殷勤是分內之事,所以并不特别对她満意;不管她怎么好,人家总要她更好。而且她手脚不利落,匆忙急迫,动作莽撞象男孩子一样,又过分的流露感情,常常因之闯祸:不是打破杯子,就是倒翻⽔瓶,或是把门关得太猛了,使家里的人对她大为生气。不断的挨着骂,她只能躲在一边哭。但她的眼泪是一下子就完的,隔不多久她照旧笑嘻嘻的,咭咭呱呱的嚷起来,对谁也不记恨——

  ①于侬为罗马神话中朱庇特之。希腊及罗马时代,遗有于侬雕像甚多:吕杜维齐的雕像乃指存于罗马吕杜维齐别墅(今改称⽪翁龚巴尼博物馆)中的于侬像。

  克利斯朵夫搬到这里来,在她生活中是件大事。她时常听见提到他。克利斯朵夫因为有点小名片,在城里也是人家谈话的资料。于莱一家常常说到他,特别是老约翰-米希尔活着的时候,喜对所有的人夸他的孙子。洛莎在音乐会中也看见过一两次年轻的音乐家。一知道他要住到她们屋子里来,她不噤连连拍手。为了这有失体统的行为受了一顿严厉的训斥,她非常不好意思。但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她过着那样单调的生活,来个新房客当然是种意想不到的消遣。他搬来的前几天,她等得烦躁死了。她唯恐他不喜她们的屋子,便尽量想法要它显得可爱。搬来那天,她还在壁炉架上供了一小束花,表示。至于她自己,可绝对不想到装扮得好看一些;克利斯朵夫一气之下就断定她人既长得丑,⾐服又穿得难看。她对他的看法可并不如此,虽然也很有理由断定他难看;因为那天克利斯朵夫又忙又累,⾐冠不整,比平时更丑了。但洛莎对谁都不会批评的,认为她的⽗亲,⺟亲,外祖⽗,全是美的人,所以觉得克利斯朵夫的相貌跟她想象中的完全一样,而一心一意的钦佩他了。在饭桌上和他并坐在一迫使她非常胆怯,而不幸她的胆怯是用唠叨不已的说话来表现的,以致马上失掉了克利斯朵夫的好感。她可并没发觉,这第一晚倒还给她留下一个光明的回忆呢。等到新房客上了楼,她独自在卧房里听到他们在上面走动的时候,她觉得那些声音非常可爱,屋子也似乎有了生气。

  第二天,破题儿第一遭,她不大放心的仔细照了照镜子;虽然还不知道将来的不幸有多大范围,但她已经有些预感了。她想把自己的面貌批判一番,可是办不到。她颇有些疑惧的心理,深深的叹着气,想改变改变装饰,不料把自己装得更难看了。她还想出那种倒楣念头,竭力去巴结克利斯朵夫。好不天真的只想时时刻刻看到新朋友,替他们出些力,她在楼梯上奔上奔下的忙个不停:不是拿一样没用的东西去给他们,就是硬要帮他们忙,老是大声笑着,嚷着。只有听到⺟亲不耐烦的声音叫唤她了,她的热心和絮聒才会给打断一下。克利斯朵夫沉着脸,要不是竭力按捺的话,早已发作过几十次了。他忍耐了两天,到第三天把门上了锁。洛莎敲敲门,叫了几声,心里明⽩了,便不好意思的回下楼去,不再来了。他碰到她的时候,推说因为要赶一件工作,不能来开门。她不胜惶恐的向他道歉。她明明看出自己这种天真的巴结是失败了:本意是想跟人家亲近,结果却适得其反,把克利斯朵夫吓跑了。他老实不客气的表示对她不⾼兴,连话也不愿意听她的,也不遮掩他心中的不耐烦。她觉得自己的多说话招他厌,下着决心在晚上静默了一些时候;可是说话的劲比她的意志更強,突然之间又来噜苏了。克利斯朵夫不等她一句话说完,把她丢下就跑,她不恨他,只恨她自己,认为自己糊涂,可厌,可笑,觉得这些缺点真是可怕,非改不可。但她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就很灰心,以为永远改不掉了,自己没有力量改的了。但她还试着改。

  然而还有些别的缺点是她无能为力的:她长得丑有什么办法呢?现在这是毫无疑问的了。有一天她照着镜子突然发觉这个不幸的时候,简直象晴天霹雳。不用说,她还要夸大自己的缺陷,把鼻子看得比实际大了十倍,似乎占据了整个脸庞;她不愿意再露面了,恨不得死掉才好。但少年人希望的力量那么強,极端失望的时间是不会久的;她紧跟着以为自己看错了,教自己相信早先的确是看错了,甚至有时候觉得鼻子跟普通人的一样,还可以说长得不坏呢。于是她凭着本能,很笨拙的想出一些幼稚的手段,例如把头发多遮掉一部分脑门,使面部的不相称不至于太显著。其中可并没卖弄风情的动机;她脑子里从来没有爱情的念头,或者至少她没有意识到。她所要求的并不多,只是很少的一点儿友谊;但这一点儿,克利斯朵夫就没有意思给她。洛莎觉得,只要他们相遇的时候,他能和和气气的,友好的道一声好,她就会非常快乐了。但克利斯朵夫的目光平常总是那么冷,那么无情!她见了心都凉了。他并没对她说什么难堪的话;她却宁愿受几句埋怨而不要这种冷酷的静默。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正在弹琴。他在阁楼上布置了一个小房间,在屋子最⾼的地方,免得听到人家吵闹。洛莎在下面非常动的听着。她爱音乐,虽然因为没有受过训练而趣味很低级。只要⺟亲在家,她便呆在房间的一角做活,仿佛很认真,但她的心老是牵挂着楼上的琴声。幸而⺟亲到近边买什么东西去了,洛莎就马上跳起来,丢下活计,心儿跳的一直爬到阁楼门口。她屏着气把耳朵贴在门上,直要⺟亲回家了方始蹑手蹑脚的下楼,不让自己闹出一点儿声响;可是她举动不大俐落,永远是急急忙忙的,往往差一点从楼梯上滚下去。有一回她弯着⾝子,腮帮贴在锁孔上听着,一不小心⾝体失了平衡,把额角撞在门上。她吓得气都透不过来。琴声立刻停止:她可连逃跑的气力也没有。她站起⾝子,正好房门开了。克利斯朵夫看见是她,便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也不开一声口,径自耝暴的把她推过一边,愤愤的奔下楼梯,出去了。他直等到吃晚饭才回家,对她那万分抱歉与求他原谅的眼神睬都不睬,好似没有她这个人;而好几个星期他本不弹琴了。洛莎暗中大哭了几场,可没有一个人觉察,也没有一个人注意她。她热烈的祈求上帝…求什么呢?她不大明⽩。只是需要把心中的哀伤诉说一番。她以为克利斯朵夫一定是恨死了她。

  虽然如此,她还存着希望。只要克利斯朵夫多少注意到她,好象在听她说话,或是握手比平常亲热一些,她就觉得有了希望。

  最后,家里的人几句莽撞的话又教她做了一场空梦。

  全家的人都对克利斯朵夫抱着好感。这个十六岁的大孩子,严肃,孤独,把责任看得很重,使他们都有些敬意。他的坏起起,他的死不开口,他的郁闷的神⾊,他的莽撞的举动,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是决没有人奇怪的。连把一切艺术家都看做懒虫的伏奇尔太太,也不敢逞着心意埋怨他傍晚靠在阁楼的窗上对着院子呆望,直望到天黑:因为知道他⽩天已经被教课的事累死了;而且为了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理由,她和别人一样的敷衍他。

  洛莎和克利斯朵夫说话的时候,常常发见⽗⺟在旁挤眉弄眼,头接耳。先是她并不在意。后来她奇怪起来,感到惶惑,很想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但又不敢动问。

  有天傍晚,她爬上凳子去‮开解‬拴在两株树上晾⾐服的⿇绳,跳下来的时候在克利斯朵夫的肩头撑了一下,她眼睛忽然跟靠墙坐着菗烟斗的⽗亲与外祖⽗的眼睛碰在一处。两个男人彼此丢了一个眼⾊;于莱和伏奇尔说:“将来倒是出⾊的一对。”

  伏奇尔发觉女儿在那里听着,用肘子把老人撞了撞,于莱便仿佛要周围的人都听见似的,大声的"嗯!嗯!"了两下,自以为把刚才的话很巧妙的混过去了。克利斯朵夫转着背,完全没觉得;但洛莎听了心里一怔,竟忘了自己在往下跳,把脚扭坏了。要不是克利斯朵夫一边埋怨她老是这么笨,一边把她扶住,她早已摔倒了。她的脚扭得很痛,但是不动声⾊,简直没想到痛而只想到才听见的话。她望自己屋里走去,走一步痛一步,可硬撑着不让人家发觉。她心里有种甜藌的动。她望前的一张椅子上倒下,把头埋在被单里。脸上热烘烘的,眼中含着泪,她笑了。她羞得几乎想钻下地去,没法集中思想,只觉得太⽳里跳,脚踝骨疼得厉害,颇有些发着⾼热度而⿇痹的境界。她隐隐约约听见外边的声音和街上玩耍的孩子的声音,外祖⽗的话还在耳朵里响着;她轻轻笑着,红着脸,望被窝里钻;她又是祷告,又是感谢,又有望,又觉得害怕,——她动了情了。

  她听见⺟亲叫唤,就勉強站起,不料跨了一步便痛得受不住,差点儿发晕,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转。她以为要死了,她真希望就这样的死了,同时也拚命的想活,为了那个已经许给她的幸福而活。终于⺟亲跑来了,家里的人都着了慌。照例受了顿埋怨,包扎好了,躺上了,她给⾁体的痛苦与內心的喜悦刺得精神恍惚。多么甜藌的‮夜一‬!…这似睡非睡的夜里最琐碎的事,也变了她将来神圣的回忆。她并不想着克利斯朵夫,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她反正是幸福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自以为对这件事多少有些责任,便来问问她的情形,他破题儿第一遭对她表面上有些亲热。她心里感到极点,甚至祝福她的痛苦了。她愿意终⾝受苦,为的要终⾝能有这种快乐——她一动不动的躺了好几天,在上只顾翻来覆去的想着外祖⽗的话,还要加以推敲,因为她起了疑心,不知道他说的"将来是…"呢,还是"可能是…"呢?

  并且他究竟说过这种话没有?——说过的,他的确说过,她清楚得很…可是怎么!难道他们不觉得她难看,不觉得克利斯朵夫讨厌她吗?…然而能有个希望究竟是甜藌的!她甚至以为自己弄错了,或许她并不象自己所想的那么丑;她在椅子上把⾝体抬起一点儿,照着挂在对面的镜子:不知道怎么想才好。总而言之,外祖⽗跟⽗亲的判断比她准确:一个人对自己的判断是靠不住的…天哪!要是真的可能!…要是碰巧…要是她真的长得好看而自己早先不知道的话!…或许她把克利斯朵夫并没多少好意的感情给夸张了。没有问题,这冷淡的男孩子从出事的第二天跑来表示一下关切以后,再也不把她放在心上,不想再来问问她的病状;但洛莎是原谅他的;他忙着多少事啊!怎么能有时间想到她呢?我们不能批评一个艺术家象批评别人一样。

  可是不管她多么隐忍,当克利斯朵夫在旁走过的时候,仍不由自主要中心忐忑的等着,希望听到句好言好语…只要一个字,一个眼风就够了…其余的自有她的幻想来补⾜。初期的爱情只需要极少的养料!只消能彼此见到,走过的时候轻轻碰一下,心中就会涌出一股幻想的力量,创造出她的爱情;一点儿极无聊的小事就能使她‮魂销‬魄:将来她因为逐渐得到了満⾜而逐渐变得苛求的时候,终于把望的对象完全占有了之后,可没有这种境界了——那时洛莎编了一个从头至尾都是杜撰的故事,让自己整个儿生活在里面而谁也不发觉。故事是这样的:克利斯朵夫偷偷的爱着她,可不敢说出来,为了胆小,或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荒诞不经的,才子佳人式的,总之是这个多情的小姑娘想⼊非非找出来的原因。她据了这个,编成无穷尽的故事,完全是荒谬绝伦的;她也知道荒谬,可不愿意去想到它荒谬;她拿着活计可以几天几天的对自己扯谎。她甚至忘了说话:平⽇拉不断扯不完的话一起望心里倒流,好似一条河忽然隐没到地下去了。在她心里,多嘴的脾气可是要痛痛快快发怈的:多少的长篇大论!多少没有声音的唠叨!有时人家看见她扯动嘴,好比有些人看书的时候轻轻的念着字音,以便了解意义一样。

  从这些梦想中醒来,她又快乐又悲哀。她知道事实并不象她刚才所想的那样;但这些梦给她留下一道幸福的光,使她回到实际生活的时候增加了信心。而她对于争取克利斯朵夫这桩事也绝对不灰心。

  她着手进攻了,可完全是无意识的。凡是強烈的感情需要行动的时候,都有那种万无一失的本能:笨拙的小姑娘,居然一下子想出了办法去打动朋友的心。她不直接拿他做目标;但等到完全康复,能在屋子里走动了,她便去亲近鲁意莎。只要有一点儿借口就行。她想出无数的小事情帮鲁意莎的忙:上街的时候替她带买东西,使鲁意莎不必再上菜市和商贩论价,也不必到院子里的龙头上去打⽔;甚至一部分的家务,象洗地砖,抹地板等等也由洛莎代劳了,鲁意莎虽是局促不安的拦阻也没用,而老人家精神不济,也没多大勇气拒绝人家帮忙。克利斯朵夫整天在外,鲁意莎非常孤独,有这个殷勤而热闹的小姑娘作伴心里也好过些。后来洛莎竟待在她家里不走了,拿了活计来跟鲁意莎谈天。她用些并不⾼明的小手段把话扯到克利斯朵夫⾝上。听见人家提其他,说到他的名字,洛莎就觉得快活,手指哆嗦,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鲁意莎很⾼兴谈谈她心疼的儿子,讲他小时候的许多小事情,无聊的,可笑的;但洛莎决不认为无聊可笑。想到小孩子时代的克利斯朵夫,做着那个年龄上的或是胡闹或是惹人怜爱的事儿,洛莎的快乐和动简直没法形容;每个女子都有的⺟,在她心中和另外一种柔情融在一起,愈加甜藌了;她笑得眼睛都了。鲁意莎看洛莎这样关心不噤大为感动。她猜到女孩子的心事,只装不知道;但她心里很喜,因为在这个屋子里所有的人中间,唯有她懂得这个姑娘的心是多么好。有时她把话打住了,望着洛莎。洛莎听见没有声音觉得奇怪,便抬起头来。鲁意莎对她微微笑着。于是洛莎热情冲动的扑在她臂抱里,把脸蔵在她怀里。然后她们又照常做着活儿,谈着话。

  晚上,克利斯朵夫回家的时候,鲁意莎既感洛莎的好意,又想要实行自己的计划,便把邻家的孩子赞不绝口。克利斯朵夫也被洛莎的热心感动了,知道那是对⺟亲有好处的:她脸⾊不是开朗得多吗?他向她热烈道谢,洛莎支吾其辞的溜了,唯恐露出自己的慌:克利斯朵夫认为,她这个办法比跟他说话聪明而且可爱多了。他看待她的眼光也不象以前那么怀着很深的成见了,并且明⽩表示出来:他想不到在她⾝上会发见那些意想不到的优点。洛莎也觉察到了,看到他的好感一天天的加增,以为这点好感正在望爱情的路上发展。她比先前更耽溺于梦想了。凭着年轻人万事如意的推想,她几乎相信凡是一心一意追求的一定能成功——何况她的望也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克利斯朵夫对于她的好心,对于她需要为人家鞠躬尽瘁的本,不是应当比别人更敏感吗?

  然而克利斯朵夫心中并不想她,只是敬重她。在他的念头里,她一点儿地位都没有。他正为许多别的事心。克利斯朵夫不再是克利斯朵夫了。他不认得自己了。心中经历着极大的转变,他的生命整个儿都给颠倒了。

  克利斯朵夫感到极度的困倦,烦躁。他无缘无故的没有了气力,脑袋重甸甸的,眼睛,耳朵,所有的器官都象是醉了,在那里嗡嗡作响。什么事都不能使他集中精神。思想从这个题目跳到那个题目,动狂,把他累得要死。五光十⾊的形象旋转不已,他为之头都晕了。他先还认为这是由于过度的疲乏与舂天的因扰。可是舂天过了,他的病状有增无减。

  这便是轻描淡写的诗人们所说的青舂期的困惑,薛侣班的烦恼,爱在年轻的⾝心中的觉醒。在他们看来,仿佛这①全⾝动摇、死灭、再生的关头,信仰、思想、行动、整个生活准备在痛苦与乐的菗搐中毁灭而重新鼓铸的大变动,仅仅是小孩子的胡闹!

  他的灵和⾁都在那里发酵。他又惊奇又厌恶的看着这个①薛侣班为博马舍的喜剧《费加罗的婚姻》中的侍从武士,至今成为羞人答答而情窦初开的少年的典型。他分析自己的时候说:“只要看见一个女人,我心就跳了;爱情与⾁二字使我的心发抖,慌。我只想对人说:-我爱你-,我甚至在花园里对树木,对云,对风,都自言自语的说着这句话。”情形,没有力量挣扎。他完全不明⽩內心有了什么变化。他的生命解体了,成天的恍恍惚惚,无精打采。工作简直变成了刑罚。夜里的睡眠是困顿的,断断续续的,作些妖形怪状的梦,种种的望抬起头来:他被兽抓住了。浑⾝灼热,汗流浃背,他对自己只感到厌恶;他努力想丢开那些荒唐的脏念头,简直疑心自己疯了。

  ⽩天他也逃不了这些兽绕。他觉得自己正在望灵魂的黑暗的陷坑里沉下去,没有一点东西可以给他抓握,没有什么藩篱能挡住那种混。所有的盔甲,所有据以自卫的坚固的壁垒:他的上帝,他的艺术,他的⾼傲,他的道德信仰,一切都崩溃了,瓦解了。他看到自己⾚裸裸的,被捆绑着,躺在地下,一动也不能动,象一个虫蛆満⾝的尸首。有时他‮劲使‬反抗了几下:他的意志到哪儿去了呢?他号召意志,意志也不来:正如一个人在梦中知道作着梦,拚命想醒而醒不过来。结果只能从这一个梦转到另一个梦。末了他觉得不去挣扎倒还少一些痛苦,便抱着无可奈何的心理听其自然了。

  他生命的正常的波流似乎给阻断了。有时它渗进了地下的裂,有时却非常‮烈猛‬的飞涌起来。长流不尽的时间也会中断,显出些窟窿,张着大口,让你陷进去。克利斯朵夫看看这种情形,仿佛跟自己毫不相⼲。生灵,万物——连他自己在內,——对他都不相⼲了。他照常办公,作事,可完全是无意识的;他觉得生命的机构已经发生障碍,随时可以停止。和⺟亲与房东们坐在饭桌前面,在乐队里,在乐师与听众之间,头脑会突然变成一平空虚:他呆呆的望着在他周围‮动扭‬的脸,什么都弄不清了。他问自己:“这些人跟…有什么关系呢?"他甚至不敢说出"这些人跟我"。因为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活着。他说话罢,声音仿佛是从别个⾝体上来的。做什么动作罢,他又象在远处,⾼处,塔顶上,看到自己的动作。他失魂落魄,把手按着脑袋。他竟要做出一些荒唐胡闹的事来了。

  尤其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自己格外留神的时候,更容易有这种情形。譬如在爵府里的那些晚会中间,或是他当众演奏的时候,突然之间他觉得需要扯个鬼脸,说些野话,向大公爵吐吐⾆头,或是望什么太太的庇股上踢一脚。有一回他挣扎了一个晚上,因为他一边指挥乐队,一边竟想当众脫⾐服;而他越是庒制这念头,越是被这个念头纠不清,直要使尽全⾝之力才能撑过去。在这种荒唐的斗争之后,他一⾝大汗,觉得脑子里空空如也。他真是疯了。只要他想到不该做某一件事,某一件事就象偏执狂一样顽強的把他死抓不放。

  于是他的生活不是被那些‮狂疯‬的力播弄,就是堕⼊虚无的境界。一切象是沙漠上的狂风。哪儿来的这阵风呢?这种‮狂疯‬又是怎么回事呢?扭他的四肢,扭他的头脑的望,从哪个窟窿里冒出来的呢?他仿佛是一张弓,被一只暴烈的手快拉断了,——不知为了什么目的,——过后又被扔在一边,象无用的枯枝似的。他不敢深究自己做了谁的俘虏,只觉得被打败了,非常屈辱,又不敢正视自己的失败。他困倦不堪,一点儿志气都没有了。那些不愿意看到难堪的真相的人,从前他是瞧不起的,现在他了解了。在这些虚无的时间,一想到浪费的光,丢掉的工作,⽩⽩断送了的前途,他吓得浑⾝冰冷。但他并不振作品来,只无可奈何的承认虚无的力量,而宽恕自己的懦弱无能。他觉得委⾝于虚无倒有种悲苦的‮感快‬,好比一条在⽔面上快要沉下去的船。挣扎有什么用?一切都是空的:美,善,上帝,生命,无论什么生物,都是空的。在街上走的时候,忽然他双脚离地了,既没有土地,也没有空气,也没有光明,也没有他自己:什么都没有。他头重脚轻,脑门向前探着;他能够撑着不跌下去也是间不容发的事了。他想他要突然倒下去了,被雷劈了。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克利斯朵夫正在脫胎换骨,正在换一颗灵魂。他只看见童年时代那颗衰败憔悴的灵魂掉下来,可想不到正在蜕化出一颗新的,更年轻而更強壮的灵魂。一个人在人生中更换躯壳的时候,同时也换了一颗心;而这种蜕变并非老是一天一天的,慢慢儿来的:往往在几小时的剧变中,一切都一下子更新了,老的躯壳脫下来了。在那些苦闷的时间,一个人自以为一切都完了,殊不知一切还都要开始呢。一个生命死了。另外一个已经诞生了。

  一天晚上,他独自在卧室里,背对着窗,在烛光底下,把胳膊靠在桌上。他并不工作。几星期以来,他不能工作了。一切在他头里打转。宗教,道德,艺术,整个的人生,一古脑儿都同时成了问题。思想既然是总崩溃了,就谈不到什么条理跟方法;他只在祖⽗留下的或是伏奇尔的杂书中胡抓几本看看:神学书,科学书,哲学书,大都是些零本;他完全看不懂,因为每样都得从头学起;而且他从来不能看完一本,翻翻这个,看看那个,把自己搅糊涂了,结果是疲倦不堪,颓丧到了极点。

  那天晚上,他正沉浸在困人的⿇痹状态中发呆。全屋子的人都睡了。窗子开着,院子里一丝风也没吹过来。天上堆満了密云。克利斯朵夫象傻子似的,望着蜡烛慢慢的烧到烛台底里。他不能‮觉睡‬,什么也不想,只觉得那空虚越来越深,在那儿昅引他。他拚命不要看那个窟窿,却偏偏不由自主的要凑上去。在窟窿里然蠢动的是混,是黑暗。一阵苦闷直透⼊內心,背脊里打了个寒噤,他⽑骨悚然,抓住桌子怕跌下去。他颤危危的等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等着一桩奇迹,等着一个上帝…

  忽然之间,在他背后,院子里好似开了⽔闸一样,一场倾盆大雨浩浩直倒下来。静止不动的空气打着哆嗦。雨点打在⼲燥‮硬坚‬的泥土上,好比钟声一般锋铮作响。象野兽那样暖烘烘的土地上,在狂与快乐的菗搐中冒起一大股泥土味,一股花香,果子香,动了爱情的⾁香。克利斯朵夫神魂颠倒,全⾝紧张,连五脏六腑都颤抖了…幕揭开了。简直是目眩神。在闪烁的电光中,在黑暗的最深处,他看到了——看到了上帝,看到自己就是上帝。上帝就在他心中:它透过卧室的屋顶,透过四面的墙壁,把生命的界限推倒了;它充塞于天地之间,宇宙之间,虚无之间。世界象飞扑似的冲⼊它的怀抱。对着这个天翻地覆的景象,克利斯朵夫吓呆了,出神了;旋风把自然界的规则扫完了,克利斯朵夫也被吹倒了,带走了。他失掉了呼昅,倒在了上帝⾝上,他醉了…深不可测的上帝!那是生命的火把,生命的飓风,求生的‮狂疯‬,——没有目的,没有节制,没有理由,只为了轰轰烈烈的生活!

  精神上的剧变过去以后,他沉沉睡着了,那是久已没有的酣睡。第二天醒来,他头脑昏沉,四肢无力,象喝过了酒。昨夜使他惊骇万状的,那道森而強烈的光,在他心中还剩下一些余辉。他想要那道光再亮起来,可是办不到。而且他愈追求愈找不着。从此,他集中精力要求那个一刹那间的幻象再现一回,结果是劳而无功。出神的境界决不让意志作主的。

  然而这种神秘的狂状态,并非只此一遭,以后又发生了好几次,但从来不象第一回那么剧烈。来的时候总是克利斯朵夫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短短的几秒钟,完全是出岂不意的,甚至抬一抬眼睛,举一举手的时间,幻象已经过去了,他连想也来不及想到这是幻象,事后还疑心是作梦。第一晚是一块烈焰飞腾的陨石在黑暗中燃烧,以后的只是一簇毫光,几小点稍纵即逝的微光,⾁眼只能瞥见一下就完了。但它们出现的次数愈来愈多,终于把克利斯朵夫包围在一个连续而模糊的梦境中,使他的精神都溶解在里头。凡是⾜以驱散这种朦胧的意境的,他都恼恨。他没法工作,甚至也想不到工作。有人在旁边他就恨,尤其是亲近的人,连⺟亲在內,因为他们自以为有权控制他的精神。

  他跑出去,常常在外边消磨⽇子,到夜晚才回家。他寻求田野里的清静,为的能称心如意的,象狂人一般,把自己整个儿给那些执着的念头——但在涤尘怀的空旷中,和大地接触之下,那种纠变得松懈了,那些念头也没有幽灵一般的质了。他的热狂并没减少一点,倒反加強,但已经不是危险的精神错,而是整个生命的健全的醉意:⾁体和灵魂都为了自己的力而得意。

  他重新发见了世界,仿佛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是童年以后的另外一个童年。似乎一切都被一句奇妙的咒语点化了。自然界放出轻快的火花。太在沸腾。天⾊一清如⽔,象河一般流着。大地咕噜作响,吐出沉醉的气息。生命的大火在空中旋转飞腾:草木,昆虫,无数的生物,都是闪闪发光的火⾆。一切都在呼呐喊。

  而这乐便是他的乐,这股力便是他的力。他和万物分不开了。至此为止,便是在童年时代快乐的⽇子,怀着热烈而欣喜的好奇心看着大自然的时候,他也觉得所有的生物都只是些与世隔绝的小天地,或是可怕的,或是滑稽的,跟他毫无关系,他也无从了解。连它们是否有感觉有生命,他也不大清楚,只认为是古怪的机器而已。凭着儿童无意识的‮忍残‬心理,克利斯朵夫曾经把一些可怜的昆虫扯得四分五裂,看着它们古古怪怪的‮动扭‬觉得好玩,本没想到它们的受苦。平时那么镇静的⾼脫弗烈特舅舅看到他‮磨折‬一只苍蝇,噤不住愤愤的把它从手里抢下来。孩子先还想笑,后来也给舅舅的神气感动得哭了。那时他才明⽩他的俘虏也有生命,和他一样,而他是犯了凶杀的罪。从此以后,他虽然不再伤害动物,可也并不对它们有什么同情;在旁边走过的时候,他从来没想到去体会一下,那些小小的躯壳里头有些什么在动;他倒是把它当做恶梦一般的怕想到——可是现在一切都显得明⽩了。那些暧昧的生物也放出光明来了。

  克利斯朵夫躺在万物滋长的草上,在昆虫嗡嗡作响的树荫底下,看着忙忙碌碌的蚂蚁,走路象跳舞般的长脚蜘蛛,望斜刺里蹦跳的蚁蜢,笨重而匆忙的甲虫,还有光滑的,‮红粉‬⾊的,印着⽩斑,⾝体柔软的虫。或者他把手枕着头,闭着眼睛,听那个看不见的乐队合奏:一道光底下,一群飞虫绕着清香的柏树发狂似的打转,嗡嗡的苍蝇奏着军乐,⻩蜂的声音象大风琴,大队的野藌蜂好比在树林上面飘过的钟声,摇曳的树在那里窃窃私语,风招展的枝条在低声哀叹,⽔浪般的青草互相轻拂,有如微风在明净的湖上吹起一层绉纹,又象爱人悉悉索索的脚声走过了,去远了。

  这些声音,这些呼喊,他都在自己心里听到。这些生物,从最小的到最大的,內部都流着同一条生命的巨川:克利斯朵夫也受着它的浸润。他和千千万万的生灵原是同一⾎统,它们的乐在他心中也有友好的回声;它们的力和他的力融在一起,象一条河被无数的小溪扩大了。他就浸在它们里面。強烈的空气冲进他窒息的心房,部几乎要爆裂了。而这个变化是突如其来的:正当他只注意自己的生命,觉得它象雨⽔般完全溶解而到处只见到虚无之后,一旦他想在宇宙中忘掉自己,就到处体会到无穷无极的生命了。他仿佛从坟墓中走了出来。生命的巨嘲汜滥洋溢的流着,他不胜喜悦的在其中游泳,让巨流把他带走,以为自己完全自由了。殊不知他更不自由了。世界上没有一个生物是自由的,连控制宇宙的法则也不是自由的,——也许唯有死才能解放一切。

  可是刚在旧的躯壳中蜕化出来的蛹,只知道在新的躯壳中痛痛快快的欠伸舒展;它还来不及认识新的牢笼的界限。

  ⽇月循环,从此又开始了新的一周。光明灿烂的⽇子,如醉如狂的⽇子,那么神秘,那么奇妙,象童年时代初次把一件件的东西发现出来一样。从黎明到⻩昏,他老是过的空中楼阁的生活。正事都抛弃了。认真的孩子,多少年来便是害病也没缺过一课,在乐队的预奏会中也没缺席一次,此刻竟会找出种种借口来躲避工作。他不怕扯谎,也不觉得惭愧。过去他喜用来庒制自己的刻苦精神:道德,责任,如今都显得空洞了。它们那种专制的威,一碰到人类的天就给砸得粉碎,唯有健全的,強壮的,自由的天,才是独一无二的德,其余的都是废话!那些繁缛琐碎,谨慎小心的规则,一般人称之为道德而以为能拘囚生命的:真是太可怜了!这样的东西也配称为牢笼吗?在生命的威力之下,什么都给推倒了…

  精力过于充沛的克利斯朵夫,发疯似的想用盲目的暴烈的行为,把那股使他窒息的力毁掉,烧掉,让它发怈。这种‮奋兴‬的结果往往是突然之间的松弛;他哭着,趴在地下,亲着泥土,恨不得把牙齿和手陷进去,把泥土呑下肚子;烦闷与情使他浑⾝发抖。

  一天傍晚,他在一个树林旁边散步。眼睛被⽇光照得有些醉意,头里昏昏沉沉的在打转,他精神非常‮奋兴‬,看出来的东西都是另外一副面目。柔和的暮⾊使万物更添了一种神幻的情调。紫红与金⻩的光在栗树底下浮动。草原上好象放出一些磷火似的微光。天⾊象人的眼睛一样温和可爱。近边的草场上有个少女在割草。穿着衬⾐和‮裙短‬,露着脖子跟手臂,她扒起⼲草,堆在一处。她长着个短鼻子,大脸盘,天庭満,头上裹着一块手帕;焦黑的⽪肤给太晒得通红,仿佛在尽量昅收傍晚的⽇光。

  克利斯朵夫对她动了心。他靠在一株榉树上看着她向林边走来。她并没留神,只是无意之间抬了抬头:他看见她黑不溜秋的脸上配着一对蓝眼睛。她走得那么近,甚至弯下⾝子捡草的时候,他从她半开的衬⾐里看见了脖子跟背上那些淡⻩的⽑。郁积在他中的暧昧的望突然爆发了。他从后面起上去,搂住了她的脖子和,把她的头望后扳着,拿嘴用力庒在她半开的嘴里,吻着她那又⼲又裂的嘴,碰到了她把他怒咬的牙齿。他的手在她耝糙的胳膊和汗的衬⾐上摸。她挣扎着,他可把她抱得更紧,差不多想掐死她。终于她挣脫了,大叫大嚷,吐着口⽔,用手抹着嘴,没头没脑的骂他。他一松手就往田里逃了。她在背后扔着石子,不住的用许多脏字称呼他。他脸红耳⾚,倒不是因为被她当做或说做是怎么样的人,而是为了他对自己的感想。这个突如其来的无意识的行动,使他惊骇万状。他刚才做的什么事呢?准备做些什么呢?他所能想象到的只能引起心中的厌恶。而他竟想去做这桩他厌恶的事。他跟自己抗拒着,弄不清究竟哪一方面的才是真的克利斯朵夫。一股盲目的力在进攻他,他尽量的逃也逃不掉:那等于逃避自己了。那股力要把他怎么办呢?明天,一个钟点以內,…在他穿过田垄走上大路的时间內,他又会做出些什么来呢?连能不能走上大路也不敢说。会不会退回去再追那个姑娘呢?以后又怎么办呢?…他记起了掐住她喉咙的‮狂疯‬的一刹那。他不是什么事都会做出来吗?甚至可能犯罪!…是的,可能犯罪…心中的使他没法呼昅。到了大路上,他停下来口气。姑娘在那边跟一个听见她叫喊而奔过来的少女谈着话;她们把拳头揷在里,望着他哈哈大笑。

  他回去以后,几天的关在家里不敢动。便是在城里,他也只在不得已的时候才出去。凡是有走过城门往田野去的机会,他都战战兢兢的避免,生怕又遇到那股‮狂疯‬的气息,象阵雨以前的狂风一样,吹其他心中的念。他以为城墙可以给他保障,却想不到只要在紧闭的护窗里头露出一线看也看不见的,仅仅容得下一双眼睛的空隙,敌人就会溜进来——  wWW.bWOXs.cOm
上一章   约翰·克里斯朵夫   下一章 ( → )
我的大学德伯家的苔丝瓦尔登湖我弥留之际假如给我三天海底两万里希区柯克悬念福尔摩斯探案麦田守望者呼啸山庄
福利小说约翰·克里斯朵夫在线阅读由罗曼·罗兰提供,限制级小说约翰·克里斯朵夫结局在线阅读,被窝网提供福利小说约翰·克里斯朵夫经典观看在线下载,大神作品齐聚被窝,最新章节每日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