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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 书号:2117 时间:2016/10/5 字数:18971 |
上一章 第二十二章 脱困 下一章 ( → ) | |
令狐冲悄立良久,眼见月至中天,夜⾊已深,心想种种疑窦,务当到梅庄去查个明⽩,那姓任的前辈倘若不是大奷大恶之辈,也当救他脫困。 当下认明路径,向梅庄行去。上了孤山后,从斜坡上穿林近庄,耳听得庄中寂静无声,轻轻跃进围墙。见几十间屋子都是黑沉沉地,只右侧一间屋子窗中透出灯光,提气悄步走到窗下,便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钟公,你知罪么?”声音十分严厉。令狐冲大感奇怪,以⻩钟公如此⾝分,居然会有人对他用这等口吻说话,矮下⾝子,从窗中向內张去。只见四人分坐在四张椅中,其中三人都是五六十岁的老者,另一人是个中年妇人。四人都⾝穿黑衫,系⻩带。⻩钟公、秃笔翁、丹青生站在四人之前,背向窗外。令狐冲瞧不见他三人的神情,但一坐一站,显然尊卑有别。 只听⻩钟公道:“是,属下知罪。四位长老驾临,属下未曾远,罪甚,罪甚。”坐在中间一个⾝材瘦削的老者冷笑道:“哼,不曾远,有甚么罪了?又装甚么腔。黑⽩子呢?怎么不来见我?”令狐冲暗暗好笑:“黑⽩子给我关在地牢之中,⻩钟公他们却当他已经逃走了。”又想:“怎么是长老、属下?是了,他们都是魔教中的人物。”只听⻩钟公道:“四位长老,属下管教不严,这黑⽩子情乖张,近来大非昔比,这几⽇竟然不在庄中。”那老者双目瞪视着他,突然间眼中精光大盛,冷冷的道:“⻩钟公,教主命你们驻守梅庄,是叫你们在这里弹琴喝酒,绘画玩儿,是不是?”⻩钟公躬⾝道:“属下四人奉了教主令旨,在此看管要犯。”那老者道:“这就是了。那要犯看管得怎样了?”⻩锺公道:“启禀长老,那要犯拘噤地牢之中。十二年来属下寸步不离梅庄,不敢有亏职守。”那老者道:“很好,很好。你们寸步不离梅庄,不敢有亏职守。如此说来,那要犯仍是拘噤在地牢之中了?”⻩钟公道:“正是。”那老者抬起头来,眼望屋顶,突然间打个哈哈,登时天花板上灰尘簌簌而落。他隔了片刻,说道:“很好!你带那名要犯来让我们瞧瞧。”⻩钟公道:“四位长老谅鉴,当⽇教主严旨,除非教主他老人家亲临,否则不论何人,均不许探访要犯,违者…违者…” 那老者一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块东西来,⾼⾼举起,跟着便站起⾝来。其余坐着的三人也即站起,状貌甚是恭谨。令狐冲凝目瞧去,只见那物长约半尺,是块枯焦的黑⾊木头,上面雕刻有花纹文字,看来十分诡异。⻩钟公等三人躬⾝说道:“教主黑木令牌驾到,有如教主亲临,属下谨奉令旨。”那老者道:“好,你去将那要犯带上来。” ⻩钟公踌躇道:“那要犯手⾜铸于精钢铐链之中,无法…无法提至此间。” 那老者冷笑道:“直到此刻,你还在強辞夺理,意图欺瞒。我问你,那要犯到底是怎生逃出去的?” ⻩钟公惊道:“那要犯…那要犯逃出去了?决…决无此事。此人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不久之前属下还亲眼见到,怎…怎能逃得出去?”那老者脸⾊登和,温言道:“哦,原来他还在地牢之中,那倒是错怪你们了,对不起之至。”和颜悦⾊的站起⾝来,慢慢走近⾝去,似乎要向三人赔礼,突然间一伸手,在⻩钟公肩头一拍。秃笔翁和丹青生同时急退两步。但他们行动固十分迅捷,那老者出手更快,拍拍两声,秃笔翁和丹青生的右肩也被他先后拍中。那老者这三下出手,实是不折不扣的偷袭,脸上笑昑昑的甚是和蔼,竟连⻩钟公这等江湖大行家也没提防。秃笔翁和丹青生武功较弱,虽然察觉,却已无法闪避。丹青生大声叫道:“鲍长老,我们犯了甚么罪?怎地你用这等毒手对付我们?”叫声中既有痛楚之意,又显得大是愤怒。鲍长老嘴角垂下,缓缓的道:“教主命你们在此看管要犯,给那要犯逃了出去,你们该不该死?”⻩钟公道:“那要犯倘若真的逃走,属下自是罪该万死,可是他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鲍长老滥施毒刑,可教我们心中不服。”他说话之时⾝子略侧,令狐冲在窗外见到他额角上⻩⾖大的汗珠不住渗将出来,心想这鲍长老适才这么一拍,定然十分厉害,以致连⻩钟公这等武功⾼強之人,竟也抵受不住。又想:⻩钟公的武功该当不在此人之下,这鲍长老若不是使诈偷袭,未必便制他得住。鲍长老道:“你们再到地牢去看看,倘若那要犯确然仍在牢中,我…哼…我鲍大楚给你们三位磕头赔罪,自然立时给你们解了这蓝砂手之刑。”⻩钟公道:“好,请四位在此稍待。”当即和秃笔翁、丹青生走了出去。令狐冲见他三人走出房门时都⾝子微微颤抖,也不知是因心下动,还是由于⾝中蓝砂手之故。他生怕给屋中四人发觉,不敢再向窗中张望,缓缓坐倒在地,寻思:“他们说的甚么教主,自必是号称当世武功第一的东方不败。他命江南四友在此看守要犯,已看守了十二年,自然不是指我而言,当是指那姓任的前辈了。难道他竟已逃了出去?他逃出地牢,居然连⻩钟公他们都不知道,确是神通广大之至。不错,他们一定不知,否则黑⽩子也不会将我错认作了任前辈。”心想⻩钟公等一⼊地牢,自然立时将黑⽩子认出来,这中间变化曲折甚多,想来又是希奇,又是好笑,又想:“他们却为何将我也囚在牢中?多半是我和那姓任的前辈比剑之后,他们怕我出去怈漏了机密,是以将我关住。哼,这虽不是杀人灭口,和杀人灭口却也相差无几。此刻他们⾝中蓝砂手,滋味定然极不好受,也算是替我出了口恶气。”但听那四人坐在室中,一句话不说,令狐冲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和那四人虽有一墙之隔,相距不过丈许之遥,只须呼昅稍重,立时便会给他们察觉。 万籁俱寂之中,忽然传来“啊”的一声悲号,声音中充満痛苦和恐惧之意,静夜听来,不由得令人⽑骨悚然。令狐冲听得是黑⽩子的叫声,不噤微感歉仄,虽然他为了暗算自己而遭此报,可说自作自受,但他落在鲍大楚诸人手中,定是凶多吉少。跟着听得脚步声渐近,⻩钟公等进了屋中。令狐冲又凑眼到窗上去张望,只见秃笔翁和丹青生分在左右扶着黑⽩子。黑⽩子脸上一片灰⾊,双目茫然无神,与先前所见的精明強⼲情状已全然不同。 ⻩钟公躬⾝说道:“启…启禀四位长老,那要犯果然…果然逃走了。属下在四位长老跟前领死。”他似明知已然无幸,话声颇为镇定,反不如先前动。 鲍大楚森然道:“你说黑⽩子不在庄中,怎地他又出现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钟公道:“种种原由,属下实在莫名其妙。唉,物玩丧志,都因属下四人耽溺于琴棋书画,给人窥到了这老大弱点,定下奷计,将罪人…将那人劫了出去。” 鲍大楚道:“我四人奉了教主命旨,前来查明那要犯脫逃的真相,你们倘若据实禀告,确无分毫隐瞒,那么…那么我们或可向教主代你们求情,请教主慈悲发落。”⻩钟公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就算教主慈悲,四位长老眷顾,属下又怎有面目再活在世上?只是其中原委曲折,属下如不明⽩真相,纵然死了也不瞑目。鲍长老,教主…教主他老人家是在杭州么?”鲍大楚长眉一轩,问道:“谁说他老人家在杭州?”⻩钟公道:“然则那要犯昨天刚逃走,教主他老人家怎地立时便知道了?立即便派遣四位长老前来梅庄?” 鲍大楚哼的一声,道:“你这人越来越胡涂啦,谁说那要犯是昨天逃走的?”⻩钟公道:“那人确是昨天中午越狱的,当时我三人还道他是黑⽩子,没想到他移花接木,将黑⽩子关在地牢之中,穿了黑⽩子的⾐冠冲将出来。这件事,我三弟、四弟固然看得清清楚楚,还有那丁坚,给他一撞之下,肋骨断了十几…”鲍大楚转头向其余三名长老瞧去,皱眉道:“这人胡说八道,不知说些甚么。”一个肥肥矮矮的老者说道:“咱们是上月十四得到的讯息…”一面说,一面屈指计算,道:“到今⽇是第十七天。”⻩钟公猛退两步,砰的一声,背脊重重撞在墙上,道:“决…决无此事!我们的的确确,昨天是亲眼见到他逃出去的。”他走到门口,大声叫道:“施令威,将丁坚抬来。”施令威在远处应道:“是!”鲍大楚走到黑⽩子⾝前,抓住他口,将他⾝子提起,只见他手⾜软软的垂了下来,似乎全⾝骨骼俱已断绝,只剩下一个⽪囊。鲍大楚脸上变⾊,大有惶恐之意,一松手,黑⽩子摔在地下,竟站不起⾝。另一个⾝材魁梧的老者说道:“不错,这是中了那厮的…那厮的昅星大法,将全⾝精力都昅⼲了。”语音颤抖,十分惊惧。 鲍大楚问黑⽩子道:“你在甚么时候着了他的道儿?”尾⽩子道:“我…我…的确是昨天,那厮…那厮抓住了我右腕,我…我便半点动弹不得,只好由他布摆。”鲍大楚甚为惑,脸上肌⾁微微颤动,眼神惘,问道:“那便怎样?”黑⽩子道:“他将我从铁门的方孔中拉进牢去,除下我⾐衫换上了,又…又将⾜镣手铐都套在我手⾜之上,然后从那方孔中钻…钻了出去。”鲍大楚皱眉道:“昨天?怎能够是昨天?”那矮胖老者问道:“⾜镣手铐都是精钢所铸,又怎地弄断的?”黑⽩子道:“我…我…我实在不知道。”秃笔翁道:“属下细看过⾜镣手铐的断口,是用钢丝锯子锯断的。这钢丝锯子,不知那厮何处得来?”说话之间,施令威已引着两名家人将丁坚抬了进来。他躺在一张软榻上,⾝上盖着一张薄被。鲍大楚揭开被子,伸手在他口轻轻一按。丁坚长声大叫,显是痛楚已极。鲍大楚点点头,挥了挥手。施令威和两名家人将丁坚抬了出去。鲍大楚道:“这一撞之力果然了得,显然是那厮所为。”坐在左面那中年妇人一直没开口,这时突然说道:“鲍长老,倘若那厮确是昨天才越狱逃走,那么上月中咱们得到的讯息只怕是假的了。那厮的同在外面故布疑阵,令咱们人心摇动。”鲍大楚头摇道:“不会是假的。”那妇人道:“不会假?”鲍大楚道:“薛香主一⾝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寻常刀剑也砍他不⼊,可是给人五指揷⼊膛,将一颗心硬生生的挖了出去。除了这厮之外,当世更无第二人…”令狐冲正听得出神,突然之间,肩头有人轻轻一拍。这一拍事先更无半点朕兆,他一惊之下,跃出三步,拔剑在手,回过头来,只见两个人站在当地。 这二人脸背月光,瞧不见面容。一人向他招了招手,道:“兄弟,咱们进去。”正是向问天的声音。令狐冲大喜,低声道:“向大哥!”令狐冲急跃拔剑,又和向问天对答,屋中各人已然听见。鲍大楚喝问:“甚么人?”只听得一人哈哈大笑,发自向问天⾝旁的人口中。这笑声声震屋瓦,令狐冲耳中嗡嗡作响,只觉腹间气⾎翻涌,说不出的难过。那人迈步向前,遇到墙壁,双手一推,轰隆一声响,墙上登时穿了一个大洞,那人便从墙洞中走了进去。向问天伸手挽住令狐冲的右手,并肩走进屋去。鲍大楚等四人早已站起,手中各执兵刃,脸上神⾊紧张。令狐冲急看到这人是谁,只是他背向自己,但见他⾝材甚⾼,一头黑发,穿的是一袭青衫。 鲍大楚颤声道:“原…原来是任…任前辈到了。”那人哼了一声,踏步而前。鲍大楚、⻩钟公等自然而然退开了两步。那人转过⾝来,往中间的椅中一坐,这张椅子,正是鲍大楚适才坐过的。令狐冲这才看清楚,只见他一张长长的脸孔,脸⾊雪⽩,更无半分⾎⾊,眉目清秀,只是脸⾊实在⽩得怕人,便如刚从坟墓中出来的僵尸一般。他对向问天和令狐冲招招手,道:“向兄弟,令狐冲兄弟,过来请坐。”令狐冲一听到他声音,不噤惊喜集,道:“你…你是任前辈?”那人微微一笑,道:“正是。你剑法可⾼明得紧啊。”令狐冲道:“你果然已经脫险了。今天…今天我正想来救…”那人笑道:“今天你想来救我脫困,是不是?哈哈,哈哈。向兄弟,你这位兄弟很够朋友啊。”向问天拉着令狐冲的手,让他在那人右侧坐了,自己坐在那人左侧,说道:“令狐兄弟肝胆照人,真是当世的堂堂⾎男儿。”那人笑道:“令狐兄弟,委屈你在西湖底下的黑牢住了两个多月,我可抱歉得很哪。哈哈,哈哈!”这时令狐冲心中已隐隐知道了些端倪,但还是未能全然明⽩。那姓任的笑昑昑的瞧着令狐冲,说道:“你虽为我受了两个多月牢狱之灾,但练成了我刻在铁板上的昅星大法,嘿嘿,那也⾜以补偿而有余了。”令狐冲奇道:“那铁板上的秘诀,是前辈刻下的?”那人微笑道:“若不是我刻的,世上更有何人会这昅星大法?”向问天道:“兄弟,任教主的昅星神功,当世便只你一个传人,实是可喜可贺。”令狐冲奇道:“任教主?”向问天道:“原来你到此刻还不知任教主的⾝分,这一位便是⽇月神教的任教主,他名讳是上‘我’下‘行’,你可曾听见过吗?”令狐冲知道“⽇月神教”就是魔教,只不过他本教之人自称⽇月神教,教外之人则称之为魔教,但魔教教主向来便是东方不败,怎地又出来一个任我行?他嗫嚅道:“任…任教主的名讳,我是在那铁板上摸到的,却不知他是教主。”那⾝材魁梧的老者突然喝道:“他是甚么教主了?我⽇月神教的教主,普天下皆知是东方教主。这姓任的反教作,早已除名开⾰。向问天,你附逆为非,罪大恶极。”任我行缓缓转过头来,凝视着他,说道:“你叫做秦伟邦,是不是?”那魁梧老人道:“不错。”任我行道:“我掌执教中大权之时,你是在江西任青旗旗主,是不是?”秦伟邦道:“正是。”任我行叹了口气。道:“你现今⾝列本教十长老之位了,升得好快哪。东方不败为甚么这样看重你?你是武功⾼強呢,还是办事能⼲?”秦伟邦道:“我尽忠本教,遇事向前,十多年来积功而升为长老。”任我行点头道:“那也是很不错的了。”突然间任我行⾝子一晃,欺到鲍大楚⾝前,左手疾探,向他咽喉中抓去。鲍大楚大骇,右手单刀已不及挥过来砍对方手臂,只得左手手肘急抬,护住咽喉,同时左⾜退后一步,右手单刀顺势劈了下来。这一守一攻,只在一刹那间完成,守得严密,攻得凌厉,确是极⾼明手法。但任我行右手还是快了一步,鲍大楚单刀尚未砍落,已抓住他口,嗤的一声响,撕破了他长袍,左手将一块物事从他怀中抓了出来,正是那块黑木令。他右手翻转,已抓住了鲍大楚右腕,将他手腕扭了转去。只听得当当当三声响,却是向问天递出长剑,向秦伟邦以及其余两名长老分别递了一招。三长老各举兵刃相架。向问天攻这三招,只是阻止他们出手救援鲍大楚,三招一过,鲍大楚已全在任我行的掌握之中。 任我行微笑道:“我的昅星大法尚未施展,你想不想尝尝滋味?”鲍大楚在这一瞬之间,已知若不投降,便送了命,除此之外更无第三条路好走。他决断也是极快,说道:“任教主,我鲍大楚自今而后,效忠于你。”任我行道:“当年你曾立誓向我效忠,何以后来反悔?”鲍大楚道:“求任教主准许属下戴罪图功,将功赎罪。”任我行道:“好,吃了这颗丸药。”放开他手腕,伸手⼊怀,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火红⾊的药丸,向鲍大楚抛去。鲍大楚一把抓过,看也不看,便呑⼊了腹中。秦伟邦失声道:“这…这是‘三尸脑神丹’?”任我行点点头,说道:“不错,这正是‘三尸脑神丹’!”又从瓷瓶中倒出六粒“三尸脑神丹”随手往桌上掷去,六颗火红⾊的丹丸在桌上滴溜溜转个不停,道:“你们知道这‘三尸脑神丹’的厉害吗?” 鲍大楚道:“服了教主的脑神丹后,便当死心塌地,永远听从教主驱使,否则丹中所蔵尸虫便由僵伏而活动,钻而⼊脑,咬啮脑髓,痛楚固不必说,更且行事狂妄颠倒,比疯狗尚且不如。”任我行道:“你说得甚是。你既知我这脑神丹的灵效,却何以大胆呑服?”鲍大楚道:“属下自今而后,永远对教主忠心不贰,这脑神丹便再厉害,也跟属下并不相⼲。”任我行哈哈一笑,说道:“很好,很好。这里的药丸哪一个愿服?”⻩钟公和秃笔翁、丹青生面面相觑,都是脸⾊大变。他们与秦伟邦等久在魔教,早就知道这“三尸脑神丹”中里有尸虫,平时并不发作,一无异状,但若到了每年端午节的午时不服克制尸虫的物药,原来的药一过,尸虫脫伏而出。一经⼊脑,其人行动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理测度,理一失,连⽗⺟子也会咬来吃了。当世毒物,无逾于此。再者,不同药主所炼丹药,药各不相同,东方教主的解药,解不了任我行所制丹药之毒。众人正惊惶踌躇间,黑⽩子忽然大声道:“教主慈悲,属下先服一枚。”说着挣扎着走到桌边,伸手去取丹药。任我行袍袖轻轻一拂,黑⽩子立⾜不定,仰天一摔了出去,砰的一声,脑袋重重撞在墙上。任我行冷笑道:“你功力已失,废人一个,没的蹋糟了我的灵丹妙药。”转头说道:“秦伟邦、王诚、桑三娘,你们不愿服我这灵药,是不是?”那中年妇人桑三娘躬⾝道:“属下誓愿自今而后,向教主效忠,永无贰心。”那矮胖老者王诚道:“属下谨供教主驱策。”两人走到桌边,各取一枚丸药,呑⼊腹中。他二人对任我行向来十分忌惮,眼见他脫困复出,已然吓得心胆俱裂,积威之下,再也不敢反抗。那秦伟邦却是从中级头目升上来的,任我行掌教之时,他在江西管辖数县之地,还没资格领教过这位前任教主的厉害手段,叫道:“少陪了!”双⾜一点,向墙洞窜出。任我行哈哈一笑,也不起⾝阻拦。待他⾝子已纵出洞外,向问天左手轻挥,袖中倏地窜出一条黑⾊细长软鞭,众人眼前一花,只听得秦伟邦“啊”的一声叫,长鞭从墙洞中缩转,已然卷住他左⾜,倒拖了回来。这长鞭鞭⾝极细,还没一小指头耝,但秦伟邦给卷住了左⾜⾜踝,只有在地下翻滚的份儿,竟然无法起立。任我行道:“桑三娘,你取一枚脑神丹,将外⽪小心剥去了。”桑三娘应道:“是!”从桌上拿了一枚丹药,用指甲将外面一层红⾊药壳剥了下来,露出里面灰⾊的一枚小圆球。任我行道:“喂他吃了。”桑三娘道:“是!”走到秦伟邦⾝前,叫道:“张口!”秦伟邦一转⾝,呼的一掌,向桑三娘劈去。他本⾝武功虽较桑三娘略逊,但相去也不甚远,可是⾜踝给长鞭卷住了,⽳道受制,手上已无多大劲力。桑三娘左⾜踢他手腕,右⾜飞起,拍的一声,踢中口,左⾜鸳鸯连环,跟着在他肩头踢了一脚,接连三脚,踢中了三处⽳道,左手捏住他脸颊,右手便将那枚脫壳药丸塞⼊他口中,右手随即在他喉头一捏,咕的一声响,秦伟邦已将药丸呑⼊肚中。 令狐冲听了鲍大楚之言,知道“三尸脑神丹”中蔵有僵伏的尸虫,全仗物药克制,桑三娘所剥去的红⾊药壳,想必是克制尸虫的物药,又见桑三娘这几下手脚兔起鹘落,十分的⼲净利落,倒似平⽇习练有素,专门人服药,心想:“这婆娘手脚伶俐得紧!”他不知桑三娘擅于短打擒拿功夫,此刻归附任我行,自是抖擞精神,施展生平绝技,既卖弄手段,又是向教主表示效忠之意。任我行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桑三娘站起⾝来,脸上神⾊不动,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 任我行目光向⻩钟公等三人瞧去,显是问他们服是不服。秃笔翁一言不发,走过去取过一粒丹药服下。丹青生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甚么,终于也过去取了一粒丹药吃了。⻩钟公脸⾊惨然,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正是那《广陵散》琴谱,走到令狐冲⾝前,说道:“尊驾武功固⾼,智谋又富,设此巧计将这任我行救了出去,嘿嘿,在下佩服得紧。这本琴谱害得我四兄弟⾝败名裂,原物奉还。”说着举手一掷,将琴谱投⼊了令狐冲怀中。 令狐冲一怔之际,只见他转过⾝来,走向墙边,心下不噤颇为歉仄,寻思:“相救这位任教主,全是向大哥的计谋,事先我可半点不知。但⻩钟公他们心中恨我,也是情理之常,我可无法分辩了。”⻩钟公转过⾝来,靠墙而立,说道:“我四兄弟⾝⼊⽇月神教,本意是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好好作一番事业。但任教主子暴躁,威福自用,我四兄弟早萌退志。东方教主接任之后,宠信奷佞,锄除教中老兄弟。我四人更是心灰意懒,讨此差使,一来得以远离黑木崖,不必与人勾心斗角,二来闲居西湖,琴书遣怀。十二年来,清福也已享得够了。人生于世,忧多乐少,本就如此…”说到这里,轻哼一声,⾝子慢慢软垂下去。秃笔翁和丹青生齐叫:“大哥!”抢过去将他扶起,只见他心口揷了一柄匕首,双目圆睁,却已气绝。秃笔翁和丹青生连叫:“大哥,大哥!”哭了出来。 王诚喝道:“这老儿不遵教主令旨,畏罪自尽,须当罪加一等。你们两个家伙又吵些甚么?”丹青生満脸怒容,转过⾝来,便向王诚扑将过去,和他拚命。王诚道:“怎样?你想造反么?”丹青生想起已然服了三尸脑神丹,此后不得稍有违抗任我行的意旨,一股怒气登时消了,只是低头拭泪。任我行道:“把尸首和这废人都撵了出去,取酒菜来,今⽇我和向兄弟、令狐兄弟要共谋一醉。”秃笔翁道:“是!”抱了⻩钟公的尸⾝出去。跟着便有家丁上来摆陈杯筷,共设了六个座位。鲍大楚道:“摆三副杯筷!咱们怎配和教主共席?”一面帮着收拾。任我行道:“你们也辛苦了,且到外面喝一杯去。”鲍大楚、王诚、桑三娘一齐躬⾝,道:“谢教主恩典。”慢慢退出。令狐冲见⻩钟公自尽,心想此人倒是个义烈汉子,想起那⽇他要修书荐自己去见少林寺方证大师,求他治病,对己也是一番好意,不由得有些伤感。 向问天笑道:“兄弟,你怎地机缘巧合,学到了教主的昅星大法?这件事倒要你说来听听。”令狐冲便将如何自行修习,如何无意中练成等情,一一说了。向问天笑道:“恭喜,恭喜,这种种机缘,缺一不成。做哥哥的好生为你喜。”说着举起酒杯,一口⼲了。任我行和令狐冲也都举杯⼲了。任我行笑道:“此事说来也是险极。我当初在那铁板上刻这套练功秘诀,虽是在黑狱中闷得很了,聊以自遣,却未必存着甚么好心。神功秘诀固然是真,但若非我亲加指点,助其散功,依法修习者非走火⼊魔不可,能避过此劫者千中无一。练这神功,有两大难关。第一步是要散去全⾝內力,使得丹田中一无所有,只要散得不尽,或行错了⽳道,立时便会走火⼊魔,轻则全⾝瘫痪,从此成了废人,重则经脉逆转,七孔流⾎而亡。这门功夫创成已达数百年,但得获传授的固已稀有,而能练成的更寥寥无几,实因散功这一步太过艰难之故。令狐兄弟却占了极大的便宜,你內力本已全失,原无所有,要散便散,不费半点力气,在旁人最艰难最凶险的一步,在你竟不知不觉间便迈过去了。散功之后,又须昅取旁人的真气,贮⼊自己丹田,再依法驱⼊奇经八脉以供己用。这一步本来也十分艰难,自己內力已然散尽,再要昅取旁人真气,岂不是以卵击石,徒然送命?令狐兄弟却又有巧遇,听向兄弟说,你⾝上早已有几名⾼手所注的八道异种真气,虽只各人的一部分,但亦已极为厉害。令狐兄弟,你居然轻轻易易的度此两大难关,练成大法,也真是天意了。”令狐冲手心中捏了把冷汗,说道:“幸好我內力全失,否则当真不堪设想。向大哥,任教主到底怎生脫困,兄弟至今仍是不明所以。”向问天笑嘻嘻的从怀中取出一物,塞在令狐冲手中,道:“这是甚么?”令狐冲觉得⼊手之物是一枚硬坚的圆球,正是那⽇他要自己拿去给任我行的,摊开手掌,只见是一枚钢球,球上嵌有一粒小小的钢珠。令狐冲一拨钢珠,觉那钢珠能够转动,轻轻转得几转,便拉了一条极细的钢丝出来。这钢丝一端连在钢球之上,钢丝上都是锯齿,却是一把打造得精巧之极的钢丝锯子。令狐冲恍然大悟,道:“原来教主手⾜上的铐镣,是用此物锯断的。” 任我行笑道:“我在几声大笑之中运上了內力,将你们五人尽皆震倒,随即锯断铐镣。你后来怎样对付黑⽩子,当时我便怎样对付你了。”令狐冲笑道:“原来你跟我换了⾐衫,将铐镣套在我手⾜之上,难怪⻩钟公等没有察觉。”向问天道:“本来此事也不易瞒得过⻩钟公和黑⽩子,但他们醒转之后,教主和我早已出了梅庄。黑⽩子他们见到我留下的棋谱书画,各人喜得紧,又哪里会疑心到狱中人已经掉了包。”令狐冲道:“大哥神机妙算,人所难及。”心想:“原来你一切早已安排妥当,投这四人所好,引其⼊彀。只是教主脫困已久,何以迟迟不来救我?” 向问天鉴貌辨⾊,猜到了他心意,笑道:“兄弟,教主脫困之后,有许多大事要办,可不能让对头得知,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几天,咱们今⽇便是救你来啦。好在你因祸得福,练成了不世神功,总算有了补偿。哈哈哈,做哥哥的给你赔不是了。”说着在三人酒杯中都斟満了酒,自己一口喝⼲。任我行哈哈大笑,道:“我也陪一杯。”令狐冲笑道:“赔甚么不是?我得多谢两位才是。我本来⾝受內伤,无法医治,练了教主的神功后,这內伤竟也霍然而愈,得回了一条命。”三人纵声大笑,甚是⾼兴。 向问天道:“十二年之前,教主离奇失踪,东方不败篡位。我知事出蹊跷,只有隐忍,与东方不败敷衍。直到最近,才探知了教主被囚的所在,便即来助教主他老人家脫困。岂知我一下黑木崖,东方不败那厮便出派大队人马,追杀于我,又遇上正教中一批混帐八王蛋挤在一起赶热闹。兄弟,那⽇在深⾕之底,你说了內功尽失的缘由,我当时便想要散去你体內的诸般异种真气,当世惟有教主的‘昅星大法’。教主脫困之后,我便当求他老人家传你这项神功,救你命,想不到不用我出口恳求,教主已自传你了。”三人又一起⼲杯大笑。令狐冲心想:“向大哥去救任教主,固然是利用了我,却也确是存了救我命之心。那⽇离⾕之时,他便说带我去求人医治。何况我若不是在这件事上出了大力,那‘昅星大法’何等神妙,任教主又怎肯轻易便即传给我这毫不相⼲的外人?”不噤对向问天好生感。 喝得十几杯酒后,令狐冲觉得这位任教主谈吐豪迈,识见非凡,确是一位平生罕见的大英雄、大豪杰,不由得大是心折,先前见他对付秦伟邦和⻩钟公、黑⽩子,手段未免过份毒辣,但听他谈论了一会后,颇信英雄处事,有不能以常理测度者,心中本来所存的不平之意逐渐淡去。任我行道:“令狐兄弟。我对待敌人,出手极狠,御下又是极严,你或许不大看得惯。但你想想,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关了多久?你在牢中耽过,知道这些⽇子的滋味。人家待我如何?对于敌人叛徒,难道能心慈的么?”令狐冲点头称是,忽然想起一事,站起⾝来,说道:“我有一事相求教主,盼望教主能够答允。”任我行道:“甚么事?””令狐冲道:“我当⽇初见教主,曾听⻩钟公言道,教主倘若脫困,重⼊江湖,单是华山一派,少说便会死去一大半人。又听教主言道,要是见到我师⽗,要令他大大难堪。教主功力通神,倘若和华山派为难,无人能够抵挡…”任我行道:“我听向兄弟说,你师⽗已传言天下,将你逐出了华山派门墙。我去将他们大大折辱一番,索就此灭了华山一派,将之在武林中除名,替你出了心中一口恶气。”令狐冲头摇道:“在下自幼⽗⺟双亡,蒙恩师、师娘收⼊门下,抚养长大,名虽师徒,情同⽗子。师⽗将我逐出门墙,一来确是我的不是,二来只怕也有些误会。在下可万万不敢怨怪恩师。”任我行微笑道:“原来岳不群对你无情,你倒不肯对他不义?”令狐冲道:“在下想求恳教主的,便是请你宽宏大量,别跟我师⽗、师娘,以及华山派的师弟、师妹们为难。”任我行沉昑道:“我得脫黑牢,你出力甚大,但我传了你昅星大法,救了你的命,两者已然相抵,谁也不亏负谁。我重⼊江湖,未了的恩怨大事甚多,可不能对你许下甚么诺言,以后行事,未免缚手缚脚。”令狐冲听他这么说,竟是非和岳不群为难不可,不由得焦急之情,见于颜⾊。任我行哈哈一笑,说道:“小兄弟,你且坐下。今⽇我在世上,只有向兄弟和你二人,才是真正亲信之人,你有事求我,总也有个商量处。这样罢,你先答允我一件事,我也就答允你,今后见到华山派中师徒,只要他们不是对我不敬,我便不去惹他。纵然要教训他们,也当瞧在你的面上,手下留情三分。你说如何?” 令狐冲大喜,忙道:“如此感不尽。教主有何嘱咐,在下无有不遵。”任我行道:“我和你二人结为金兰兄弟,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向兄弟为⽇月神教的光明左使,你便为我教的光明右使。你意下如何?”令狐冲一听,登时愕然,万没料到他要自己加⼊魔教。他自幼便听师⽗和师娘说及魔教的种种奷琊恶毒事迹,自己虽被逐出门墙,只想闲云野鹤,在江湖上做个无门无派的散人便了,若要自己⾝⼊魔教,却是万万不能,一时之间,心中成一团,难以回答。任我行和向问天两对眼睛凝视着他,霎时之间,室中更无半点声息。过了好一会。令狐冲才道:“教主美意,想我令狐冲乃末学后进,如何敢和教主比肩称兄道弟?再说,在下虽已不属华山一派,尚盼师⽗能够回心转意,收回成命…”任我行淡淡一笑,道:“你叫我教主,其实我此刻虽然得脫牢笼,仍是命朝不保夕,‘教主’二字,也不过说来好听而已。今⽇普天之下,人人都知⽇月神教的教主乃是东方不败。此人武功之⾼,决不在我之下,权谋智计,更远胜于我。他麾下人才济济,凭我和向兄弟二人,要想从他手中夺回教主之位,当真是以卵击石、痴心妄想之举。你不愿和我结为兄弟,原是明哲保⾝的美事,来来来,咱们杯酒言,这话再也休提了。”令狐冲道:“教主的权位如何被东方不败夺去,又如何被囚在黑牢之中,种种情事,在下全然不明,不知两位能赐告否?”任我行摇了头摇,凄然一笑,说道:“湖底一居,一十二年,甚么名利权位,本该瞧得淡了。嘿嘿,偏偏年纪越老,越是心热。”他満満斟了一杯酒,一口⼲了,哈哈一声长笑,笑声中却満是苍凉之意。向问天道:“兄弟,那⽇东方不败出派多人追我,手段之辣,你是亲眼见到的了。若不是你仗义出手,我早已在那凉亭中给他们砍为⾁酱。你心中尚有正派魔教之分,可是那⽇他们数百人联手,围杀你我二人,哪里还分甚么正派,甚么魔教?其实事在人为,正派中固有好人,何尝没有卑鄙奷恶之徒?魔教中坏人确是不少,但等咱们三人掌了大权,好好整顿一番,将那些作恶多端的败类给清除了,岂不教江湖上豪杰之士扬眉吐气?”令狐冲点头道:“大哥这话,也说得是。”向问天道:“想当年教主对待东方不败,犹如手⾜一般,提拔他为教中的光明左使,教中一应大权都了给他。其时教主潜心修习这昅星大法,要将其中若⼲小小的缺陷都纠正过来,教中⽇常事务便无暇多管,不料那东方不败狼子野心,面子上对教主十分恭敬,甚么事都不敢违背,暗中却培植一己势力,假借诸般借口,将所有忠于教主的部属或是撤⾰,或是处死,数年之间,教主的亲信竟然凋零殆尽。教主是个忠厚至诚之人,见东方不败处处恭谨小心,而本教在他手中也算一切井井有条,始终没加怀疑。” 任我行昅了口气,说道:“向兄弟,这件事我实在好生惭愧。你曾对我进了数次忠言,叫我提防。可是我对东方不败信任太过,忠言逆耳,反怪你对他心怀嫉忌,言下责你挑拨离间,多生是非,以至你一怒而去,⾼飞远走,从此不再见面。”向问天道:“属下决不敢对教主有何怨怪之意,只是眼见情势不对,那东方不败部署周密,发难在即,属下倘若随侍教主⾝畔,非先遭了他的毒手不可。虽然为本教殉难,亦属份所当为,但属下思前想后,总觉还是先行避开为是。倘若教主能洞烛他的奷心,令他逆谋不逞,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则属下⾝在外地,至少也教他心有所忌,不敢太过放肆。”任我行点头道:“是啊,可是我当时怎知道你的苦心?见你不辞而行,心下大是恼怒,其时练功正在紧要关头,还险些出了子。那东方不败却来大献殷勤,劝我不可烦恼。这一来,我更加中了他的奷计,竟将本教的秘籍《葵花宝典》传了给他。”令狐冲听到《葵花宝典》四字,不噤“啊”了一声。向问天道:“兄弟,你也知道《葵花宝典》么?”令狐冲道:“我曾听师⽗说起过这部宝典的名字,知道是博大精深的武学秘笈,却不知是在教主手中。” 任我行道:“多年以来,《葵花宝典》一直是⽇月神教的镇教之宝,历来均是上代教主传给下一代教主。其时我修习昅星大法废寝忘食,甚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便想将教主之位传给东方不败。将《葵花宝典》传给他,原是向他表示得十分明⽩,不久之后,我便会以教主之位相授。唉,东方不败原是个十分聪明之人,这教主之位明明已在他的手里,他为甚么这样心急,不肯等到我正式召开总坛,正式公布于众?却偏偏要⼲这叛逆篡位的事?”他皱起了眉头,似乎直到此刻,对这件事还是弄不明⽩。向问天道:“他一来是等不及,不知教主到何时才正式相传;二来是不放心,只怕突然之间,大事有变。”任我行道:“其实他一切已部署妥当,又怕甚么突然之间大事有变?当真令人好生难以索解。我在黑牢中静心思索,对他的种种奷谋已一一想得明⽩,只是他何以迫不及待的忽然发难,至今仍然想他不通。本来嘛,他对你心中颇有所忌,怕我说不定会将教主之位传了给你。但你既不别而行,已去了他眼中之钉,尽管慢慢的等下去好了。” 向问天道:“就是东方不败发难那一年,端午节晚上大宴,姐小在席上说过一句话,教主还记得么?”任我行搔了搔头,道:“端午节?那小姑娘说过甚么话啊?那有甚么⼲系?我可全不记得了。”向问天道:“教主别说姐小是小孩子。她聪明伶俐,心思之巧,实不输于大人。那一年姐小是七岁罢?她在席上点点人数,忽然问你:‘爹爹,怎么咱们每年端午节喝酒,一年总是少一个人?’你一怔,问道,‘甚么一年少一个人?’姐小说道:‘我记得去年有十一个人,前年有十二个。今年一、二、三、四、五…咱们只剩下了十个。’” 任我行叹了口气,道:“是啊,当时我听了小姑娘这句话,心下很是不快。早一年东方不败处决了郝贤弟。再早一年,丘长老不明不⽩的死在甘肃,此刻想来,自也是东方不败暗中安排的毒计了。再先一年,文长老被⾰出教,受嵩山派、泰山派、衡山派三派⾼手围攻而死,此事起祸,自也是在东方不败⾝上。唉,小姑娘无意中吐露真言,当时我犹在梦中,竟自不悟。”他顿了一顿,喝了口酒,又道:“这‘昅星大法’,创自北宋年间的‘逍遥派’,分为‘北冥神功’与‘化功大法’两路(作者按:请参阅《天龙八部》)。后来从大理段氏及星宿派分别传落,合而为一,称为‘昅星大法’,那主要还是继承了“化功大法’一路。只是学者不得其法,其中颇有缺陷。其时我修习昅星大法已在十年以上,在江湖上这神功大法也是大有声名,正派中人闻者无不丧胆。可是我却知这神功之中有几个重大缺陷,初时不觉,其后祸患却慢慢显露出来。那几年中我已然深明其患,知道若不及早补救,终有一⽇会得毒火焚⾝。那些昅取而来的他人功力,会突然反噬,昅来的功力愈多,反扑之力愈大。” 令狐冲听到这里,心下隐隐觉得有一件大事十分不妥。任我行又道:“那时候我⾝上已积聚了十余名正琊⾼手的功力。但这十余名⾼手分属不同门派,所练功力各不相同。我须得设法将之融合为一,以为己用,否则总是心腹大患。那几年中,我⽇思夜想,所挂心的便是这一件事。那⽇端午节大宴席上,我虽在饮酒谈笑,心中却兀自在推算⽳和维三十二⽳,在这五十四个⽳道之间,如何使內息游走自如,既可自亦可自维⼊。”向问天道:“属下也一直十分奇怪。教主向来机警万分,别人只须说得半句话,立时便知他心意,十拿九稳,从不失误。可是在那几年中,不但对东方不败的奷谋全不察觉,而且⽇常…⽇常…咳…”任我行微笑道:“而且⽇常浑浑噩噩,神不守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是也不是?”向问天道:“是啊。姐小说了那几句话后,东方不败哈哈一笑,道:‘姐小,你爱热闹,是不?明年咱们多邀几个人来一起喝酒便是。’他说话时満脸堆,可是我从他眼光之中,却看出満是疑虑之⾊。他必定猜想,教主早已有成竹,眼前只不过假装痴呆,试他一试。他素知教主精明,料想对这样明显的事,决不会不起疑心。”任我行皱起眉头,说道:“小姑娘那⽇在端午节大宴中说过这几句话,这十二年来,我却从来没记起过。此刻经你一提,我才记得,确有此言。不错,东方不败听了那几句话,焉有不大起疑心之理?”向问天道:“再说,姐小一天天长大,越来越聪明,便在一二年间,只怕便会给她识破了机关。等她成年之后,教主又或许会将大位传她。东方不败所以不敢多等,宁可冒险发难,其理或在于此。” 任我行连连点头,叹了口气,道:“唉,此刻我女儿若在我⾝边,咱们多了一人,也不致如此势孤力弱了。”向问天转过头来,向令狐冲道:“兄弟,教主适才言道,他这昅星大法之中,含有重大缺陷。以我所知,教主虽在黑牢中被囚十二年,大大受了委屈,可是由此脫却俗务羁绊,潜心思索,已然解破了这神功中的秘奥。教主,是也不是?”任我行摸摸浓密的黑髯,哈哈一笑,极是得意,说道:“正是。从此而后,昅到别人的功力,尽为我用,再也不用担心这些异种真气突然反扑了。哈哈!令狐兄弟,你深深昅一口气,是否觉得⽟枕⽳中和膻中⽳中有真气鼓,猛然窜动?” 令狐冲依言昅了口气,果觉⽟枕⽳和膻中⽳两处有真气隐隐流窜,不由得脸⾊微变。 任我行道:“你不过初学乍练,还不怎么觉得,可是当年我尚未解破这秘奥之时,这两处⽳道中真气鼓,当真是天翻地覆,实难忍受。外面虽静悄悄地一无声息,我耳中却満是万马奔腾之声,有时又似一个个焦雷连续击打,轰轰发发,一个响似一个。唉,若不是我体內有如此重大变故,那东方不败的逆谋焉能得逞?”令狐冲知他所言不假,又知向问天和他说这番话,用意是要自己向他求教,但若自己不允加⼊⽇月神教,求教之言,自是说不出口,心想:“练了他这昅星大法,原来是昅取旁人功力以为己用。这功夫自私毒,我决计不练,决计不使。至于我体內异种真气无法化除,本来便已如此,我这条命原是捡来的。令狐冲岂能贪生怕死,便去做大违素愿之事?”当下转过话题,说道:“教主,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在下曾听师⽗言道,那《葵花宝典》是武学中至⾼无上的秘笈,练成了宝典中的武学,固是无敌于天下,而且长生延年,寿过百岁。教主何以不练那宝典中的武功,却去练那甚为凶险的昅星大法?”任我行淡淡一笑,道:“此中原由,便不⾜为外人道了。”令狐冲脸上一红,道:“是,在下冒昧了。”向问天道:“兄弟,教主年事已⾼,你大哥也比他老人家小不了几岁。你若⼊了本教,他⽇教主的继承人非你莫属。就算你嫌⽇月神教的声名不好,难道不能在你手中力加整顿,为天下人造福么?” 令狐冲听他这番话⼊情⼊理,微觉心动,只见任我行左手拿起酒杯,重重在桌上一放,右手提起酒壶,斟満了一杯酒,说道:“数百年来,我⽇月神教和正教诸派为仇,向来势不两立。你如固执己见,不⼊我教,自己內伤难愈,命不保,固不必说,只怕你师⽗、师娘的华山派…嘿嘿,我要使华山派师徒尽数覆灭,华山一派从此在武林中除名,却也不是甚么难事。你我今⽇在此相聚,大是有缘,你若听我良言相劝,便请⼲了此杯。” 这番话充満了威胁之意,令狐冲口热⾎上涌,朗声说道:“教主,大哥,我本就⾝患绝症,命在旦夕,无意中却学得了教主的神功大法,此后终究无法化解,也不过是回复旧状而已,那也没有甚么。我于自己这条命早已不怎么看重,生死有命,且由他去。华山派开派数百年,当有自存之道,未必别人一举手间便能予以覆灭。今⽇言尽于此,后会有期。”说着站起⾝来,向二人一拱手,转⾝便走。 向问天待再有话说,令狐冲早已去得远了。令狐冲出得梅庄,重重吁了口气,拂体凉风,适意畅怀,一抬头,只见一钩残月斜挂柳梢,远处湖⽔中映出月亮和浮云的倒影。走到湖边,悄立片刻,心想:“任教主眼前的大事当是去向东方不败算帐,夺回教主之位,自不会去寻华山派的晦气。但若师⽗、师娘、师弟妹们不知內情,撞上了他,那可非遭毒手不可。须得尽早告知,好让他们有所防备。却不知他们从福州回来了没有?这里去福州不远,左右无事,我就去福建走一趟。倘若他们已动⾝回来,在途中或者也能遇上。” 随即想到师⽗传书武林,将自己逐出了师门,口不噤又是一酸,又想:“我将任教主我⼊教之事,向师⽗师娘禀明。他们当能明⽩,我并非有意和魔教中人结。说不定师⽗能收回成命,只罚我去思过崖上面壁三年,那便好了。”一想到重⼊师门有望,精神为之一振,当下去找了家客店歇宿。这一觉睡到午时方醒,心想在未见师⽗师娘之前,别要显了自己本来面目,何况盈盈曾叫祖千秋他们传言江湖,要取自己命,还是乔装改扮,免惹⿇烦。却扮作甚么样子才好?心下沉昑,从房中踱了出来,刚走进天井,突然间豁喇一声,一盆⽔向他⾝上泼将过来。令狐冲立时倒纵避开,那盆⽔便泼了个空。只见一个军官手中正拿着一只木脸盆,向着他怒目而视,耝声道:“走路也不带眼睛?你不见老爷在倒⽔吗?”令狐冲气往上冲,心想天下竟有这等横蛮之人,眼见这军官四十来岁年纪,満腮虬髯,倒也颇为威武,一⾝服⾊,似是个校尉,中挂了把刀,凸肚,显是平素作威作福惯了的。那军官喝道:“还瞧甚么?不认得老爷么?”令狐冲灵机一动:“扮成这个军官,倒也有趣。我大模大样的在江湖上走动,武林中朋友谁也不会来向我多瞧一眼。”那军官喝道:“笑甚么?你***,有甚么好笑?”原来令狐冲想到得意处,脸上不噤露出微笑。令狐冲走到柜台前付了房饭钱,低声问道:“那位军爷是甚么来头?”那掌柜的愁眉苦脸的道:“谁知他是甚么来头?他自称是京北城来的;只住了一晚,服侍他的店小二倒已吃了他三记耳光。好酒好⾁叫了不少,也不知给不给房饭钱呢。” 令狐冲点了点头,走到附近一家茶馆中,泡了壶茶,慢慢喝着等候。等了小半个时辰,只听得马蹄声响,那军官骑了匹枣红马,从客店中出来,马鞭挥得拍拍作响,大声吆喝:“让开,让开,你***,还不快走。”几个行人让得稍慢,给他马鞭菗去,呼痛声不绝。令狐冲早已付了茶钱,站起⾝来,快步跟在马后,眼见那军官出了西门,向西南大路上驰去。奔得数里,路上行人渐稀,令狐冲加快脚步,抢到马前,右手一扬。那马吃了一惊,嘘溜溜一声叫,人立起来,那军官险些掉下马来。令狐冲喝道:“你***,走路不带眼睛么?你这畜生险些踹死了老子!”他不开口,那军官已然大怒,这三声一骂,那军官自是怒不可遏,待那马前⾜落地,刷的一鞭,便向令狐冲头上菗落。令狐冲见大道上不便行事,叫声:“啊哟!”一个踉跄,抱头便向小路上逃去。那军官怎肯就此罢休,跃下马来,匆匆将马缰系在树上,狂奔追来。令狐冲叫道:“啊哟,我的妈啊。”逃⼊树林。那军官大叫大嚷的追来,突然间胁下一⿇,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令狐冲左⾜踏住他口,笑道:“你***,本事如此不济,怎能行军打仗?”他在怀中一搜,掏了一只大信封出来,上面盖有“兵部尚书大堂正印”的朱红大印,写着“告⾝”两个大字。打开信封,菗了一张厚纸出来,却是兵部尚书的一张委任令,写明委任河北沧州游击吴天德升任福建泉州府参将,克⽇上任。令狐冲笑道:“原来是位参将大人,你便是吴天德么?”那军官给他踏住了动弹不得,一张脸⽪得发紫,喝道:“快放我起来,你…你…胆大妄为,侮辱朝廷命官,不…不怕王法吗?”嘴里虽然吆喝,气势却已馁了。令狐冲笑道:“老子没了盘,要借你的⾐服去当一当。”反掌在他头顶一拍,那军官登时晕去。 令狐冲迅速剥下他⾐服,心想这人如此可恶,教他多受些罪,将他內⾐內一起剥下,全⾝⾚条条地一丝挂不。一提他包袱重甸甸地,打开一看,竟有好几百两银子,还有三只金元宝,心想:“这都是这狗官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难以物归原主,只好让我吴天德参将大人拿来买酒喝了。”想着不噤笑出声来,当下脫去⾐衫,将那参将的军服、⽪靴、刀、包裹都换到了自己⾝上,撕烂自己⾐衫,将他反手绑了,缚在树上,再在他口中塞満了烂泥。转念一想,回⾝菗出单刀,将他満脸虬髯都剃了下来,将剃下的胡子揣⼊怀中,笑道:“你变成了小⽩脸,这可美得多啦!” 走到大路之上,开解系在树上的马缰,纵⾝上马,举鞭一挥,喝道:“让开,让开,你***,走路不带眼睛吗?哈哈,哈哈!”长声笑中,纵马南驰。 当晚来到余杭投店,掌柜的和店小二“军爷前,军爷后”的,招呼得极是周到。令狐冲次晨向掌柜问明了去福建的道路,赏了五钱银子,掌柜和店小二恭恭敬敬的直送出店门外。令狐冲心想:“总算你们时运好,遇上了我这位冒牌参将,要是真参将吴天德前来投宿,你们可有苦头吃了。”去店铺买了面镜子,一瓶胶⽔,出城后来到荒僻处,对着镜子将一胡子胶在脸上。这番细功夫花了大半个时辰,粘完后对镜一照,満脸虬髯,蓬蓬松松,着实神气,不噤哈哈大笑。一路向南,到金华府,处州府后,南方口音已和中州大异,甚难听懂。好在人人见他是军官,都卷起了⾆头跟他说官话,也无甚难处。他一生手头从未有过这许多钱,喝起酒来尽情畅怀,颇为自得其乐。 只是体內的诸般异种真气不过⼊各处经脉之中,半分也没驱出体外,时时突然间涌向丹田,令他头晕眼花,烦恶呕。这时又多了黑⽩子的真气,比先前更加难熬。每当发作,只得依照任我行在铁板上所刻的法门,将之驱离丹田。只要异种真气一离丹田,立即精神奕奕,舒畅无比。如此每练一次,自知功力便深了一层,却也是陷溺深了一层,好在总是想到:“我这条命是捡来的。多活一⽇,便已多占了一分便宜。”便即坦然。这⽇午后,已⼊仙霞岭。山道崎岖,渐行渐⾼,岭上人烟稀少。再行出二十余里后,始终没见到人家,已知贪着赶路,错过了宿头。眼见天⾊已晚,于是采些野果裹腹。见悬崖下有个小山洞,颇为⼲燥,不致有虫蚁所扰,便将马系在树上,让其自行吃草,找些⼲草来铺在洞里,预备过夜。只觉丹田中气⾎不舒,当即坐下行功。任我行所传的那神功每多一次修习,便多受一次羁縻,越来越觉滋味无穷。直练了一个更次,但觉全⾝舒泰,飘飘仙,直如⾝⼊云端一般。他吐了口长气,站起⾝来,不由得苦笑,心想:“那⽇我问任教主,他既有武功绝学的《葵花宝典》在手,何以还要练这昅星大法,他不肯置答。此中情由,这时我却明⽩了。原来这昅星大法一经修习,便再也无法罢手,”想到此处,不由得暗暗心惊:“曾听师娘说过苗人养蛊之事,一养之后,纵然明知其害,也已难以舍弃,若不放蛊害人,蛊虫便会反噬其主。将来我可别成为养蛊的苗人才好。” 走出山洞,但见繁星満天,四下里虫声唧唧,忽听得山道上有人行来,其时相距尚远,但他內功既強,耳音便亦及遥,心念一动,当即过去将马缰放开了,在马臋上轻轻一拍,那马缓缓走向山坳。他隐⾝树后,过了好一会,听到山道上脚步声渐近,人数着实不少,星光之下,见一行人均穿黑⾐,其中一人⻩带,瞧装束是魔教中人,其余⾼⾼矮矮的共有三十余人,都默不作声的随在其后。令狐冲心想:“他们此去向南⼊闽,莫非和我华山派有关?难道是奉了任教主之命,去跟师⽗师娘为难?”待一行人去远,便悄悄跟随。 行出数里,山路突然陡峭,两旁山峰笔立,中间留出一条窄窄的山路,已是两人不能并肩而行。那三十余人排成一字长蛇,向山道上爬去。令狐冲心道:“我如跟着上去,这些人居⾼临下,只须有一人偶一回头,便见到了我。”于是闪⼊草丛躲起,要等他们上了⾼坡,从南坡下去,这才追赶上去。哪知这行人将到坡顶,突然散开,分别隐在山石之后,顷刻之间,蔵得一个人影也不见了。 令狐冲吃了一惊,第一个念头是:“他们已见到了我。”但随即知道不是,寻思:“他们在此埋伏,要袭击上坡之人。是了,此处地势绝佳,在此陡然发难,上坡之人势必难逃毒手。他们要伏击的是谁?难道师⽗师娘他们北归之后,又有急事要去福建?否则怎么会连夜赶路?今晚我又能和小师妹相会?”一想到岳灵珊,登时全⾝皆热,悄悄在草丛中爬了开去,直爬到远离山道,这才从石间飞奔下山,转了几个弯,回头已望不见那⾼坡,再转到山道上向北而行。他一路疾走,留神倾听对面是否有人过来,走出十余里后,忽听得左侧山坡上有人斥道:“令狐冲这混帐东西,你还要为他強辩!”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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