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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射雕英雄传 作者:金庸 | 书号:2069 时间:2016/10/5 字数:18250 |
上一章 第三十九回 是非善恶 下一章 ( → ) | |
郭靖纵马急驰数⽇,已离险地。缓缓南归,天时⽇暖,青草⽇长,沿途兵⾰之余,城破户残,尸骨満路,所见所闻,尽是怵目惊心之事。一⽇在一座破亭中暂歇,见壁上题着几行字道:“人唐诗云:‘⽔自潺潺⽇自斜,尽无⽝有鸣鸦。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尽见花。’我中原锦绣河山,竟成胡虏鏖战之场。生民涂炭,犹甚于此诗所云矣。”郭靖瞧着这几行字怔怔出神,悲从中来,不噤泪下。 他茫茫漫游,不知该赴何处,只一年之间,⺟亲、⻩蓉、恩师,世上最亲厚之人,一个个的弃世而逝。欧锋害死恩师与⻩蓉,原该去找他报仇,但一想到“报仇”二字,花剌子模屠城的惨状立即涌上心头,自忖⽗仇虽复,却害死了这许多无辜百姓,心下如何能安?看来这报仇之事,未必就是对了。诸般事端,在心头纷至沓来:“我一生苦练武艺,练到现在,又怎样呢?连⺟亲和蓉儿都不能保,练了武艺又有何用?我一心要做好人,但到底能让谁快乐了?⺟亲、蓉儿因我而死,华筝妹子因我而终生苦恼,给我害苦了的人可着实不少。“完颜洪烈、魔诃末他们自然是坏人。但成吉思汗呢?他杀了完颜洪烈,该说是好人了,却又命令我去攻打大宋;他养我⺟子二十年,到头来却又死我的⺟亲。“我和杨康义结兄弟,然而两人始终怀有异心。穆念慈姊姊是好人,为甚么对杨康却又死心塌地的相爱?拖雷安答和我情投意合,但若他领军南攻,我是否要在场战上与他兵戎相见,杀个你死我活?不,不,每个人都有⺟亲,都是⺟亲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的抚育长大,我怎能杀了别人的儿子,叫他⺟亲伤心痛哭?他不忍心杀我,我也不忍心杀他。然而,难道就任由他来杀我大宋百姓? “学武是为了打人杀人,看来我过去二十年全都错了,我勤勤恳恳的苦学苦练,到头来只有害人。早知如此,我一点武艺不会反而更好。如不学武,那么做甚么呢?我这个人活在世上,到底是为甚么?以后数十年中,该当怎样?活着好呢,还是早些死了?若是活着,此刻已是烦恼不尽,此后自必烦恼更多。要是早早死了,当初妈妈又何必生我?又何必这么费心尽力的把我养大?”翻来覆去的想着,越想越是胡涂。接连数⽇,他⽩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在旷野中踯躅来去,尽是思索这些事情。又想:“⺟亲与众位恩师一向教我为人该当重义守信,因此我虽爱极蓉儿,但始终不背大汗婚约,结果不但连累⺟亲与蓉儿枉死,大汗、拖雷、华筝他们,心中又哪里快乐了?江南七侠七位恩师与洪恩师都是侠义之士,竟没一人能获善果。欧锋与裘千仞多行不义,却又逍遥自在。世间到底有没有天道天理?老天爷到底生不生眼睛?”这⽇来到山东济南府的一个小镇,他在一家酒家中要了座头,自饮闷酒,刚吃了三杯,忽然一条汉子奔进门来,指着他破口大骂:“贼鞑子,害得我家破人亡,今⽇跟你拚了。”说着挥拳扑面打来。郭靖吃了一惊,左手一翻,抓住他的手腕,轻轻一带,那人一俯跌下去,竟是丝毫不会武功。郭靖见无意之中将他摔得头破⾎流,甚是歉仄,忙伸手扶起,说道:“大哥,你认错人了!”那人哇哇大叫,只骂:“贼鞑子!”门外又有十余条汉子拥进店来,扑上来拳打⾜踢。郭靖这几⽇来常觉武功祸人,打定主意不再跟人动手,兼之这些人既非相识,又不会武,只是一味蛮打,当下东闪西避,全不还招。但外面人众越来越多,挤在小店酒里,他⾝上终于还是吃了不少拳脚。他正运劲推开众人,闯出店去,忽听得门外有人⾼声叫道:“靖儿,你在这里⼲甚么?”郭靖抬头见那人⾝披道袍,长须飘飘,正是长舂子丘处机,心中大喜,叫道:“丘道长,这些人不知为何打我。”丘处机双臂向旁推挤,分开众人,拉着郭靖出去。众人随后喝打,但丘、郭二人迈步疾行,郭靖呼哨招呼红马,片刻之间,两人一马已奔到旷野,将众人抛得影踪不见。郭靖将一众市人无故聚殴之事说了。丘处机笑道:“你穿着蒙古人装束,他们只道你是蒙古鞑子。”接着说起,蒙古兵与金兵在山东一带鏖战,当地百姓久受金人之苦,初时出力相助蒙古,哪知蒙古将士与金人一般残,以暴易暴,烧杀掳掠,也是害得众百姓苦不堪言。蒙古军大队经过,众百姓不敢怎样,但官兵只要落了单,往往被百姓打死。丘处机又问:“你怎由得他们踢打?你瞧,闹得⾝上这许多瘀肿。”郭靖长叹一声,将大汗密令南攻、死他⺟亲等诸般情事一一说了。丘处机惊道:“成吉思汗既有攻宋之计,咱们赶快南下,好叫朝廷早⽇防备。”郭靖头摇道:“那有甚么好处?结果只有打得双方将士尸如山积,众百姓家破人亡。”丘处机道:“若是宋朝亡了给蒙古,百姓可更加受苦无穷了。”郭靖道:“丘道长,我有许多事情想不通,要请你指点津。”丘处机牵着他手,走到一株槐树下坐了,道:“你说罢!”郭靖当下将这几⽇来所想的是非难明、武学害人种种疑端说了,最后叹道:“弟子立志终生不再与人争斗。恨不得将所学武功尽数忘却,只是积习难返,适才一个不慎,又将人摔得头破⾎流。”丘处机头摇道:“靖儿,你这就想得不对了。数十年前,武林秘笈《九真经》出世,江湖上豪杰不知有多少人为此而招致杀⾝之祸,后来华山论剑,我师重真人独魁群雄,夺得真经。他老人家本拟将之毁去,但后来说道:‘⽔能载舟,亦能覆舟,是福是祸,端在人之为用。’终于将这部经书保全了下来。天下的文才武略、坚兵利器,无一不能造福于人,亦无一不能为祸于世。你只要一心为善,武功愈強愈好,何必将之忘却?”郭靖沉昑片刻,道:“道长之言虽然不错,但想当今之世,江湖好汉都称东琊、西毒、南帝、北丐四人武功最強。弟子仔细想来,武功要练到这四位前辈一般,固是千难万难,但即令如此,于人于己,又有甚么好处?” 丘处机呆了一呆,说道:“⻩药师行为乖僻,虽然出自愤世嫉俗,心中实有难言之痛,但自行其是,从来不为旁人着想,我所不取。欧锋作恶多端,那是不必说了。段皇爷慈和宽厚,若是君临一方,原可造福百姓,可是他为了一己小小恩怨,就此遁世隐居,亦算不得是大仁大勇之人。只有洪七公洪帮主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我对他才佩服得五体投地。华山二次论剑之期转瞬即至,即令有人在武功上胜过洪帮主,可是天下豪杰之士,必奉洪帮主为当今武林中的第一人。”郭靖听到“华山论剑”四字,心中一凛,道:“我恩师的伤势全愈了么?他老人家是否要赴华山之约?”丘处机道:“我从西域归来后亦未见过洪帮主,但不论他是否出手,华山是定要去的。我也正为此而路过此地,你就随我同去瞧瞧如何?”郭靖这几⽇心灰意懒,对这等争霸决胜之事甚感厌烦,头摇道:“弟子不去,请道长勿怪。”丘处机道:“你要到哪里去?”郭靖木然道:“弟子不知。走到哪里算哪里罢啦!”丘处机见他神情颓丧,形容枯槁,宛似大病初愈,心中很是担忧,虽然百般开导,郭靖总是头摇不语。丘处机寻思:“他素来听洪帮主的言语,他若去到华山,师徒相见,或能使他重行振作,好好做人。但怎能劝他西去?”忽然想起一事,说道:“靖儿,你想全盘忘却已经学会了的武功,倒有一个法儿。”郭靖道:“当真?”丘处机道:“世上有一个人,他无意中学会了《九真经》中的上乘武功,但后来想起此事违背誓约,负人嘱托,终于強行将这些功夫忘却。你要学他榜样,非去请教他不可。”郭靖一跃而起,叫道:“对,周伯通周大哥。”随即想起周伯通是丘处机的师叔,自己脫口而叫他大哥,岂非比丘处机还僭长一辈,不噤甚是尴尬。 丘处机微微一笑,说道:“周师叔向来也不跟我们分尊卑大小,你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我毫不在乎。”郭靖道:“他在哪里?”丘处机道:“华山之会,周师叔定是要去的。”郭靖道:“好,那我随道长上华山去。” 两人行到前面市镇,郭靖取出银两,替丘处机买了一匹坐骑。两骑并辔西去,不一⽇来到华山脚下。那华山在五岳中称为西岳,古人以五岳比喻五经,说华山如同“舂秋”主威严肃杀,天下名山之中,最是奇险无比。两人来到华山南口的山荪亭,只见亭旁生着十二株大龙藤,夭矫多节,枝⼲中空,就如飞龙相似。郭靖见了这古藤枝⼲腾空之势,猛然想起了“飞龙在天”那一招来,只觉依据《九真经》的总纲,大可从这十二株大龙藤的姿态之中,创出十二路古拙雄伟的拳招出来。正自出神,忽然惊觉:“我只盼忘去已学的武功,如何又去另想新招、钻研伤人杀人之法?我陷溺如此之深,实是不可救药。” 忽听丘处机道:“华山是我道家灵地,这十二株大龙藤,相传是希夷先生陈抟老祖所植。”郭靖道:“陈抟老祖?那就是一睡经年不醒的仙长么?”丘处机道:“陈抟老祖生于唐末,中历梁唐晋汉周五代,每闻换朝改姓,总是愀然不乐,闭门⾼卧。世间传他一睡经年,其实只是他忧心天下纷扰,百姓受苦,不愿出门而已。及闻宋太祖登基,却哈哈大笑,喜得从驴子背上掉了下来,说道天下从此太平了。宋太祖仁厚爱民,天下百姓确是得了他不少好处。” 郭靖道:“陈抟老祖若是生于今⽇,少不免又要穷年累月的闭门觉睡了。”丘处机长叹一声,说道:“蒙古雄起北方,蓄意南侵,宋朝君臣又昏庸若斯,眼见天下事已不可为。然我辈男儿,明知其不可亦当为之。希夷先生虽是⾼人,但为忧世而袖手⾼卧,却大非仁人侠士的行径。”郭靖默然。两人将坐骑留在山脚,缓步上山,经桃花坪,过希夷匣,登莎梦坪,山道愈行愈险,上西玄门时已须援铁索而登,两人都是一⾝上乘轻功,自是顷刻即上。又行七里而至青坪,坪尽,山石如削,北壁下大石当路。丘处机道:“此石叫作回心石,再上去山道奇险,游客至此,就该回头了。”远远望见一个小小石亭。丘处机道:“这便是赌棋亭了。相传宋太祖与希夷先生曾奕棋于此,将华山作为赌注,宋太祖输了,从此华山上的土地就不须缴纳钱粮。”郭靖道:“成吉思汗、花剌子模国王、大金大宋的皇帝他们,都似是以天下为赌注,大家下棋。”丘处机点头道:“正是。靖儿,你近来潜思默念,颇有所见,已不是以前那般浑浑噩噩的一个傻小子了。”又道:“这些帝王元帅们以天下为赌注,输了的不但输去了江山,输去了自己命,可还害苦了天下百姓。” 再过千尺峡、百尺峡,行人须侧⾝而过。郭靖心想:“若是有敌人在此忽施突击,那可难以抵挡。” 心念方动,忽听前面有人喝道:“丘处机,烟雨楼前饶你命,又上华山作甚?”丘处机忙抢上数步,占住峰侧凹洞,这才抬头,从见沙通天、彭连虎、灵智上人、侯通海等四人并排挡在山道尽头。 丘处机上山之时,已想到此行必将遇到欧锋、裘千仞等大敌,但周伯通、洪七公、郭靖等既然都至,也尽可敌得住,却不料到沙通天等人竟也有胆上山。他站⾝之处虽略宽阔,地势仍是极险,只要被敌人一挤,非堕⼊万丈深⾕不可,事当危急,不及多想,刷的一声子套长剑,一招“⽩虹经天”猛向侯通海刺去,眼前四敌中以侯通海最弱,又已断了一臂,这一剑正是攻敌之弱。侯通海见剑招凌厉,只得侧⾝略避,单手举三股叉招架。彭连虎的判官笔与灵智上人的铜钹左右侧击,硬生生要将丘处机挤⼊⾕底。 丘处机长剑与侯通海的三股叉一粘,劲透剑端,一借力,⾝子腾空而起,已从侯通海头顶跃过。彭连虎与灵智上人的兵刃击在山石之上,火花四溅。沙通天在王铁庙中失去一臂,此刻臂伤已然全愈,眼见师弟误事,立施“移形换位”之术,要想挡在丘处机之前。只见丘处机剑光闪闪,疾刺数招。沙通天⾝子一晃没挡住,已被他急步抢前。沙、彭两人⾼声呼喝,随后追去。丘处机回剑挡架数招,灵智上人挥钹而上。三般兵刃,绵绵急攻。眼见丘处机情势危急,郭靖本当上前救援,但总觉与人动武是件极大坏事,见双方斗得烈猛,甚觉烦恶,当下转过头不看,攀藤附葛,竟从别处下山。他信步而行,內心两个念头不住战:“该当前去相助丘道长?还是当真从此不与人动武?”他越想越是胡涂,寻思:“丘道长若被彭连虎等害死,岂非全是我的不是?但如上前相助,将彭连虎等击下山⾕,又到底该是不该?”他越行越远,终于不闻兵刃相接之声,独自倚在石上,呆呆出神。过了良久,忽听⾝旁松树后簌的一响,一人从树后探出⾝来。郭靖转过⾝来,见那人⽩发红脸,原来是参仙老怪梁子翁,当下也不理会,仍是苦苦思索。梁子翁却大吃一惊,知道郭靖武功大进,自己早已不是敌手,立即缩回,蔵⾝树后。躲了一会,见他并不追来,又见他失魂落魄,愁眉苦脸,不断喃喃自语,似乎中琊着魔一般,心想:“今⽇这小子怎地这般怪模怪样,且试他一试。”他不敢走近,拾起一块石子向郭靖背后投去。郭靖听到风声,侧⾝避过,仍是不理。梁子翁胆子大了些,从树后出来,走近几步,轻声叫道:“郭靖,你在这里⼲甚么?”郭靖道:“我在想,我用武功伤人,该是不该?”梁子翁一怔,随即大喜,心想:“这小子当真傻得厉害。”又走近几步,道:“伤人是大大恶事,自然不该。”郭靖道:“你也这么想?我真盼能把学过的功夫尽数忘了。”梁子翁见他眼望天边出神,缓步走到他背后,柔声道:“我也正在尽力要忘了自己的武功,待我助你一臂之力如何?”郭靖说道:“好啊,你说该当如何?”梁子翁道:“嗯,我有妙法。”双手猛出,突以大擒拿手扣住了他后颈“天柱”和背心“神堂”两大要⽳。郭靖一怔之下,只感全⾝酸⿇,已然无法动弹。梁子翁狞笑道:“我昅⼲你⾝上鲜⾎,你就全然不会武功了。”一张口,已咬住郭靖咽喉,用力昅⾎,心想自己辛苦养育的一条蝮蛇被这小子昅去了宝⾎,以致他武功⽇強,自己却全无长进,不饮他的鲜⾎,难以补偿。虽然事隔已久,蝮蛇宝⾎的功效未必尚在,却也不必理会了。 这一下变生不测,郭靖只感颈中剧痛,眼前金星冒,急忙运劲挣扎,可是两大要⽳被敌人狠狠拿住,全⾝竟使不出半点劲力。但见梁子翁双目満布红丝,脸⾊狠恶之极,咬住自己头颈,越咬越狠,只要喉管被他咬断,哪里还有命?情急之下,再无余暇思索与人动武是否应当,立即使出《易筋锻骨篇》中的功夫,一股真气从丹田中冲上,猛向“天柱”“神堂”两⽳撞去。梁子翁双手抓得极紧,哪知对方⽳道中忽有一股力量自內外铄,但觉两手虎口大震,不由自主的滑了下来。郭靖低头耸肩,胁使力,梁子翁立⾜不住,⾝子突从郭靖背上甩了过去,惨呼声中,直堕⼊万丈深⾕之中,这惨呼声山⾕鸣响,四下回音愈传愈多,愈传愈,郭靖听了不由得⽑骨悚然。直过好半晌,他惊魂方定,抚着颈中创口,才想起无意中又以武功杀了一人,但想:“我若不杀他,他必杀我。我杀他若是不该,他杀我难道就该了么?”探头往⾕底望去,山⾕深不见底,参仙老怪已不知葬⾝何处。 郭靖坐在石上,撕下⾐襟包住颈中创伤,忽听铎、铎、铎,数声断续,一个怪物从山后转了出来。他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原来是一个人。只是这人头下脚上的倒立而行,双手各持一块圆石,以手代⾜,那铎、铎、铎之声就是他手中圆石与山道击撞而发出。郭靖诧异万分,蹲下⾝子去瞧那人面貌,惊奇更甚,这怪人竟是西毒欧锋。 他适才受到袭击,见欧锋这般装神弄鬼,心想定有诡计,当下退后两步,严神提防。只见欧锋双臂先弯后,跃到一块石上,以头顶地,双臂紧贴⾝子两侧,笔直倒立,竟似僵尸一般。郭靖好奇心起,叫道:“欧先生,你在⼲甚么?”欧锋不答,似乎浑没听到他的问话。郭靖又退后数步,离得远远的,左掌扬起护⾝,防他忽出怪招,这才细看动静。过了一盏茶时分,欧锋只是倒立不动。郭靖知原委,苦于他全⾝上下颠倒,不易查看他的脸⾊,当下双⾜分开,低头从自己舿下倒望下去,只见欧锋満头大汗,脸上神⾊痛苦异常,似是在修习一项怪异內功,突然之间,他双臂平张,向外伸出,⾝子就如一个大陀螺转将起来,越转越快,但听呼呼声响,衫袖生风。郭靖心想:“他果然是在练功,这门武功倒转⾝子来练,可古怪得紧。”但想修习这等上乘內功最易受外琊所侵,盖因其时精力內聚,对外来侵害无丝毫抗御之力,是以修习时若不是有武功⾼強的师友在旁照料,便须躲于僻静所在,以免不测。但欧锋独自在此修习,似乎无人防护,实是大出于意料之外。眼下是华山二次论剑之期,⾼手云集,人人对他极为相忌,即令善自防护,尚不免招人暗算,怎敢如是大胆,在这处所独自练功?当此之时,别说⾼手出招加害,只要一个寻常壮汉上前一拳一脚,他也非遭重伤不可。眼见欧锋如⾁在俎,静候宰割,郭靖心想此时再不报仇,更待何时?只是他适才杀了梁子翁,心下正大有自咎之意,走上两步后便即站定,竟然下不了杀手。 欧锋转了约莫一盏茶功夫,渐渐缓了下来,终于不动,僵直倒立片刻,然后双手抓起圆石撑地,又是铎、铎、铎的从原路回去。郭靖好奇心起,要瞧他走向何处,这倒立而转又是甚么奇妙功夫,当下悄悄跟随在后。 欧锋以手行走,竟然不慢于双脚,上山登峰,愈行愈⾼。郭靖跟着他一路上山,来到一座青翠秀冶的峰前,只见他走到一个山洞之前,停下不动。 郭靖躲在一块大石后面,忽听欧锋厉声喝道:“哈虎文英,星尔吉近,斯古耳。你解得不对,我练不妥当。”郭靖大奇,心想起初那三句明明是《九真经》总纲中的梵语,但与经中所载却又有不同,一转念,想起自己那⽇在海舟中被默经,受洪恩师之教故意默错,这三句定是自己随意所写的了,却不知他是在与谁说话? 只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自洞中传出:“你功夫未到,自然不成,我又怎会解错?” 郭靖一听这声音,险些儿惊呼出声,却不是他⽇夜感怀悼念的⻩蓉是谁?难道她并未丧生大漠?难道此刻是在梦中,是在幻境?难道自己神魂颠倒,竟把声音听错了?欧锋道:“我依你所说而练,绝无错失,何以任脉与维脉竟尔不能倒转?”那女子道:“火候不⾜,強求亦是枉然。”这声音明明⽩⽩是⻩蓉,更无丝毫可疑,郭靖惊喜集,⾝子摇晃,几晕去,奋之下,竟将颈中创口迸破,鲜⾎从包扎下的布片不绝渗出,却全然不觉。 只听欧锋怒道:“明⽇正午,便是论剑之期,我怎等得及慢慢修习?快将全部经文尽数译与我听,不得推三阻四。”郭靖这才明⽩他所以⼲冒奇险修习內功,实因论剑之期迫在眉睫,无可延缓。 只听⻩蓉笑道:“你与我靖哥哥有约,他饶你三次不死,你就不能我,须得任我乐意之时方才教你。”郭靖听她口中说出“我靖哥哥”四字,心中舒畅甜美,莫可名状,恨不得纵起⾝来大叫大嚷,以抒快意。 欧锋冷然道:“事机紧迫,纵然有约在先,今⽇之事也只好从权。”说着双手一,一个筋斗,⾝子已然站立,抛下手中圆石,大踏步跨进洞去。⻩蓉叫道:“不要脸,我偏不教你!”欧锋连声怪笑,低声道:“我瞧你教是不教。”只听得⻩蓉惊呼一声:“啊哟”接着嗤的一声响,似是⾐衫破裂,当此之时,郭靖哪里还想到该不该与人动武,大叫:“蓉儿,我在这里!”左掌护⾝,抢进山洞。欧锋左手抓住了⻩蓉的竹,右手正要伸出去拿她左臂,⻩蓉使一招“挑癞⽝”前伸斜掠,忽地将竹从他掌中夺出。欧锋喝一声彩,待要接着抢攻,猛听得郭靖在洞外呼叫。他是武学大宗师,素不失信于人,此时为势所,才不得不对⻩蓉用強,忽然听得郭靖到来,不由得面红过耳,料想他定会质问自己为何弃信背约,当下袍袖一拂,遮住脸面,从郭靖⾝旁疾闪而过,出洞急窜,顷刻间人影不见。郭靖奔过去握住⻩蓉双手,叫道:“蓉儿,真想死我了!”心中动,不由得全⾝发颤。 ⻩蓉两手一甩,冷冷的道:“你是谁?拉我⼲么?”郭靖一怔,道:“我…我是郭靖啊。你…你没有死,我…我…”⻩蓉道:“我不识得你!”径自出洞。郭靖赶上去连连作揖,求道:“蓉儿,蓉儿,你听我说!”⻩蓉哼了一声,道:“蓉儿的名字,是你叫得的么?你是我甚么人?”郭靖张大了口,一时答不出话来。⻩蓉向他看了一眼,见他⾝形枯槁,容⾊憔悴,心中忽有不忍之意,但随即想起他累次背弃自己,恨恨碎了一口,迈步向前。郭靖大急,拉住她的⾐袖道:“你听我说一句话。”⻩蓉道:“说罢!”郭靖道:“我在流沙中见到你的金环貂裘,只道你…”⻩蓉道:“你要我听一句话,我已经听到啦!”⾐袖往里一夺,转⾝便行。郭靖又窘又急,见她决绝异常,生怕从此再也见不着她,但实不知该当说些甚么话方能表明自己心意,见她⾐袂飘飘,一路上山,只得闷声不响的跟随在后。 ⻩蓉乍与郭靖相遇,心情也是之极,回想自己在流沙中抛弃金环貂裘,引开欧锋的追踪,从西域东归,万念俱灰,独个儿孤苦伶仃,只想回桃花岛去和⽗亲相聚,在山东却又生了场大病。病中无人照料,更是凄苦,病榻上想到郭靖的薄情负义,真恨⽗⺟不该将自己生在世上,以致受尽这许多苦楚煎熬。待得病好,在鲁南却又给欧锋追到,被随来华山,译解经文。回首前尘,尽是恨事,却听得郭靖的脚步一声声紧跟在后。她走得快,郭靖跟得快,走得慢,郭靖也跟得慢。她走了一阵,忽地回⾝,大声道:“你跟着我⼲么?”郭靖道:“我永远要跟着你,一辈子也不离开的了。” ⻩蓉冷笑道:“你是大汗的驸马爷,跟着我这穷丫头⼲么?”郭靖道:“大汗害死了我⺟亲,我怎能再做他驸马?”⻩蓉大怒,一张俏脸儿得通红,道:“好啊,我道你当真还记着我一点儿,原来是给大汗撵了出来,当不成驸马,才又来找我这穷丫头。难道我是低三下四之人,任你这么欺侮的么?”说到这里不噤气极而泣。郭靖见她流泪,更是手⾜无措,待说几句辩⽩之言、慰藉之辞,却不知如何启齿,呆了半晌,才道:“蓉儿,我在这里,你要打要杀,全凭你就是。” ⻩蓉凄然道:“我⼲么要打你杀你?算咱们⽩结识了一场,求求你,别跟着我啦。”郭靖见她始终不肯相谅,脸⾊苍⽩,叫道:“你要怎么,才信我对你的心意?”⻩蓉道:“今⽇你跟我好了,明儿甚么华筝妹子、华筝姊姊一来,又将我抛在脑后。除非你眼下死了,我才信你的话。” 郭靖中热⾎上涌,一点头,转过⾝子,大踏步就往崖边走去。这正是华山极险处之一,叫做“舍⾝崖”这一跃下去自是粉⾝碎骨。⻩蓉知他子戆直,只怕说⼲就⼲,急忙纵前,一把抓住他背心⾐衫,手上一劲使,登⾜从他肩头跃过,站在崖边,又气又急,流泪道:“好,我知道你一点也不体惜我。我随口说一句气话,你也不肯轻易放过。跟你说,你不用这般恼我,⼲脆永不见我面就是。” 她⾝子发颤,脸⾊雪⽩,凭虚凌空的站在崖边,就似一枝⽩茶花在风中微微晃动。郭靖当时管不住自己,凭着一股蛮劲,真要涌⾝往崖下跳落,这会儿却又怕她失⾜滑下,忙道:“你站进来些。”⻩蓉听他关怀自己,不噤愈是心酸,哭道:“谁要你假情假意的说这些话?我在山东生病,没一个人理会,那时你就不来瞧我?我给欧锋那老贼撞到了,使尽心机也逃不脫他掌握,你又不来救我?我妈不要我,她撇下我自顾自死了。我爹不要我,他也没来找我。你自然更加不要我啦!这世上没一个人要我,没一个人疼我!”说着连连顿⾜,放声大哭,这些⽇子来的孤苦伤心,至此方得尽情一怈。 郭靖心中万般怜爱,但觉她说得句句不错,越听越是恼恨自己。一阵风来,⻩蓉只觉⾝上一寒,缩了一缩。郭靖解下外⾐,正要给她披上,忽听崖边大喝道:“谁这么大胆,竟敢欺侮咱们⻩姑娘?”只见一人⽩须长发,从崖边转了上来,却是老顽童周伯通。郭靖只是凝望着⻩蓉,是谁来了,全不理会。⻩蓉心中正没好气,喝道:“老顽童,我叫你去杀裘千仞,人头呢?”周伯通嘻嘻一笑,没法代,只怕她出言怪责,要想个法儿哄她喜,说道:“⻩姑娘,谁惹你恼啦?老顽童替你出气。”⻩蓉向郭靖一指道:“不是他是谁?”周伯通一意要讨好⻩蓉,更不打话,反手一记,顺手一记,拍拍两下,重重的打了郭靖两个耳光。郭靖正当神不守舍之际,毫没防备,老顽童出手又重,只感眼前一黑,双颊立时肿红。周伯通道:“⻩姑娘,够了么?若是不够,我给你再打。”⻩蓉见郭靖两边面颊上都肿起了五个红红的指印,満腔怒意登时化为爱怜,爱怜之情又转为对周伯通大感恼怒,嗔道:“我自生他的气,又关你甚么事?谁叫你出手打人了?我叫你去杀裘千仞,⼲么你不听我吩咐?” 周伯通伸出了⾆头,缩不回来,寻思:“原来老顽童拍马庇拍在马脚上。”正自狼狈,忽听⾝后崖边兵刃声响,隐隐夹着呼叱之声,心想此时不溜,更待何时?当即叫道:“多半是裘千仞那老儿来了,我这就去杀他。”语音甫毕,已一溜烟的奔到了崖后。若是裘千仞当真赶到,周伯通避之惟恐不及,哪敢前去招惹?那⽇他与裘千仞、欧锋、郭靖三人在西域石屋中盲目瞎战,郭靖与欧锋先后脫⾝,裘千仞终于也俟机冲了出去。周伯通仍是紧追不舍。裘千仞被他迫得筋疲力尽,恚恨迸,心想自己是武林大帮的帮主,竟然遭此羞辱,只盼寻个痛快法儿自戕而死,免得落⼊他的手中惨遭荼毒,一眼瞥见沙石里盘着几条毒蛇。他知道这类蛇剧毒无比,只要被咬中一口,立时全⾝⿇木,死得最无痛苦,当即抓起一条,伸指捏住毒蛇七寸,叫道:“周伯通老贼,你好!”正要将蛇口放向自己手腕,哪知周伯通生平怕极了蛇,大叫一声,转⾝便逃。裘千仞一怔,过了半晌,方始会意他原来怕蛇。这一来,局面立时逆转,裘千仞左手再捉了一条蛇,大喊大叫,随后赶来。周伯通吓得心胆俱裂,发⾜狂奔。裘千仞号称“铁掌⽔上飘”轻⾝功夫还在他之上,若非对他心有忌惮,不敢过份近,早已追上。两人一逃一追,闹到天黑,周伯通才得乘机脫⾝。裘千仞这番追赶其实也是以进为退,心中只有暗暗好笑,却不敢当真追逐。第二⽇周伯通抢到一匹骏马,加鞭东归,只怕给裘千仞追上了。 ⻩蓉见周伯通溜走,向郭靖凝望一会,叹了口气,低下头不再言语。郭靖叫了声“蓉儿!”⻩蓉轻轻“嗯”了一声。郭靖待说几句谢罪告饶的话,但自知笨拙,生怕一句话说错了,却又惹得她生气。两人风而立,⻩蓉忽然打了个噴嚏。郭靖本已解下外⾐,当即给她披在⾝上。⻩蓉低下了头,只不理会。猛听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妙极,妙极!”⻩蓉伸出手来,握住了郭靖的手,低声道:“靖哥哥,咱们瞧瞧去。”郭靖喜极而涕,说不出话来。⻩蓉伸⾐袖给他抹去泪⽔,笑道:“脸上又是眼泪,又是手指印,人家还道我把你打哭了呢。”这么盈盈一笑,两人方始言归于好,经此变故,情意却又转而深了一层。两人手拉着手转过山崖,只见周伯通抱腹翘⾜,大是得意。丘处机按剑侍立在旁。沙通天、彭连虎、灵智上人、侯通海四人或持兵器扑击,或缩⾝退避,神态各不相同,但都似泥塑木雕般动也不动,原来均被周伯通点中了⽳道。周伯通道:“那时我推下⾝上泥垢,做成丸药给你们服下,你们这几个臭贼倒也鬼机灵,瞧出无毒,竟然不听你爷爷的话,哼哼,今⽇怎么样了?”他虽将这四人制住,但一时却也想不出处置之法,见靖、蓉二人过来,说道:“⻩姑娘,这四个臭贼我送给你罢!”⻩蓉道:“我要来有甚么用?哼,你不想杀人,又不想放人,捉住了臭贼却没法使唤,你叫我三声好姊姊,我就教你一个乖。”周伯通大喜,连叫三声:“好姊姊!”每叫一声,又加上一个揖。⻩蓉抿嘴一笑,指着彭连虎道:“你搜他⾝上。”周伯通依言搜检,从彭连虎⾝上搜出一枚上生毒针的指环,两瓶解药。⻩蓉道:“他曾用这针刺你师侄马钰,你在他⾝上刺几下罢。” 彭连虎等耳中听得清清楚楚,只吓得魂不附体,苦于⽳道被点,动弹不得,但觉⾝上连连剧痛,各自已被周伯通刺了几下。⻩蓉道:“解药在你手里,你叫他们⼲甚么,瞧他们敢不敢违抗?”周伯通大喜,侧头一想,从⾝上又推下许多污垢,将解药倒在里面,成一颗颗小丸,给丘处机道:“你押这四个臭贼,到终南山重宮去幽噤二十年。他们路上若是乖乖的,就给一丸我的灵丹妙药,否则让他们毒发罢,这叫做自作自受,不用慈悲!”丘处机躬⾝答应。⻩蓉笑道:“老顽童,你这几句话倒说得⼊情⼊理,一年不见,你大有长进了啊!”周伯通甚是得意,将彭连虎等人⽳道解了,说道:“你们到重宮去,给我安安稳稳的住上二十年,若是诚心改过,⽇后还可做个好人。倘若仍不学好,哼哼,我全真教的道爷们个个是杀人不眨眼、菗筋不皱眉的老手,将你这四个臭贼做成人⾁丸子,大家分来吃了,瞧你们还作得成甚么怪?”彭连虎等哪敢多说,诺诺连声。丘处机忍住了笑,向周伯通行礼作别,仗剑押着四人下山。 ⻩蓉笑道:“老顽童,你几时学会教训别人了?前面的话倒还有理,到后来可越说越不成话啦。” 周伯通仰天大笑,忽见左侧⾼峰上⽩光闪动,显是兵刃为⽇光所映,叫道:“咦,那是甚么?”靖、蓉二人抬起头来,闪光却已不见。周伯通只怕⻩蓉追问他裘千仞之事,说道:“我去瞧瞧。”健步如飞,抢上峰去。 靖、蓉二人都有満腹言语要说,当下找了一个山洞,互诉别来之情。这一说直说到⽇落西山,意犹未尽。郭靖背囊中带着⼲粮,取出来分与⻩蓉。 她边吃边笑,说道:“欧锋那老贼我教他《九真经》,你那篇经文本就写得颠三倒四,我给他再胡一解,他信以为真,已苦练了几个月。我说这上乘功夫要颠倒来练,他果真头下脚上的练功,強自运气叫周⾝经脉逆行。这厮本领也当真不小,已把维、维、、四脉练得顺逆自如。若是他全⾝经脉都逆行起来,不知会怎生模样?”说着格格而笑。郭靖也笑道:“怪不得我见他颠倒行路,这功夫可不易练。”⻩蓉道:“你到华山来,想是要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了?”郭靖道:“蓉儿,你怎么又来取笑?我是要向周大哥请教一个法子,怎生将已会的武功尽数忘却。”当下将这些⽇来自己所思各节一一说了。 ⻩蓉侧过头想了一阵,道:“唉,忘了也好。咱俩武功越练越強,心中却越来越不快活,反不如小时候甚么也不会,倒是没牵没挂,无忧无虑。”她哪想到一个人年纪大了,总有许多烦恼,有许多愁苦,与武功⾼低,殊不相⼲。她又道:“听欧锋说,明⽇是论剑之期,我爹爹定要上山,你既不想争这第一,那么咱们怎生想个法儿,助我爹爹独冠群雄。”郭靖道:“蓉儿,非是我不听你言语,但我想洪恩师为人,实是胜过了你爹爹。”⻩蓉本来与他偎倚在一起,听他说自己爹爹不好,一怒将他推开。郭靖一呆,⻩蓉忽然笑道:“嗯,洪恩师待咱俩原也不错。这样罢,咱俩谁也帮,好不好?”郭靖道:“你爹爹与洪恩师都是光明磊落的君子,若知咱们暗中设法相助,反不喜。”⻩蓉道:“好啊,我起心弄鬼,那就是奷恶小人了?”说着扳起了脸。郭靖道:“糟糕,我这蠢才,就净是说错话,又惹你生气。”不由得満脸惶恐之⾊。 ⻩蓉噗哧一笑,道:“往后我不知要生你多少气呢。”郭靖不解,搔头呆望着她。⻩蓉道:“若是你当真不再抛了我,咱俩以后在一起的⽇子才长呢。我真想不出你会有多少傻话要说。”郭靖大喜,握住她的双手,连说:“我怎么会抛了你?我怎么会?”⻩蓉道:“人家公主不要你,你自然只好要我这穷丫头啦。”郭靖给⻩蓉这一语引动了心事,想起⺟亲惨死大漠,黯然不语。此时新月初上,银光似⽔,照在两人⾝上。⻩蓉见他脸⾊有异,知道自己也说错了话,忙岔开话题道:“靖哥哥,过去的事谁也别提啦。我跟你在一起,心中喜得紧呢。我让你亲亲我的脸,好不?” 郭靖脸上一红,竟不敢去亲她。⻩蓉嫣然一笑,自觉不好意思,又转换话题,说道:“你说明⽇论剑,谁能得胜?”郭靖道:“那真难说得紧,不知一灯大师来不来?”⻩蓉道:“大师出家遁世,与人无争,决不会来抢这个虚名儿。”郭靖点头道:“我也这么想。你爹爹、洪恩师、周大哥、裘千仞、欧锋五人,个个有独擅技艺。但不知洪恩师是否已全然康复?是否武功如昔?”说着蹙然有忧。⻩蓉道:“按理说,原是老顽童武功最強,但若他不使《九真经》上的功夫,却又不及另外四人了。”两人谈谈说说,⻩蓉渐感疲倦,倚在郭靖怀中睡着了。郭靖正也有朦胧之意,忽听脚步声响,两个黑影一前一后的从崖后急奔而出。那二人⾐襟带风,奔跑得极是迅捷,看那⾝形步法,前一人是老顽童周伯通,后面追的竟是裘千仞。郭靖不知裘千仞用毒蛇威吓取胜,不噤大奇,心想在西域时裘千仞被周大哥得亡命而逃,怎么现下反其道而行之?轻推⻩蓉,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瞧!”⻩蓉抬起头来,月光下只见周伯通东奔西窜,始终不敢站定⾝子,听他叫道:“姓裘的老贼,我在这儿伏下捉蛇的帮手,你还不快逃!”裘千仞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孩儿?”周伯通大叫:“郭兄弟,⻩姑娘,快来助我。”郭靖待要跃出,⻩蓉倚在他的怀里,轻声道:“别动!” 周伯通转了几个圈子,不见靖、蓉二人出来,叫道:“臭小子,鬼丫头,再不出来,我可要骂你们十八代祖宗啦。”⻩蓉站起⾝子,笑道:“我偏不出来,你有本事就骂。”周伯通见裘千仞双手各握一条昂头吐⾆的毒蛇,吓得脚都软了,央求道:“⻩姑娘,快来,快来,我骂自己周家十八代祖宗如何?”裘千仞见靖、蓉二人候在一边,心中暗暗吃惊,寻思须得乘早溜走,否则这三人合力,自己决讨不了好去,一到明⽇正午,那是单打独斗的争雄赌胜,就不怕他们了,当下双⾜一点,猛窜而前,举起毒蛇往周伯通脸上挨去。周伯通挥袖急挡,向旁闪避,突然间头顶一声轻响,只觉颈中一下冰凉,一个活东西从⾐领中钻到了背后,在⾐服內蹦跳,又滑又腻。这一下他吓得魂不附体,大叫:“死啦,死啦!”又不敢伸手到⾐內去将毒蛇掏出来,只是狂奔翻跃,忽觉那蛇似乎在背心上咬了一口,心想这番再也没命了,全⾝发⿇,委顿在地。靖、蓉两人大惊,一齐飞步来救。裘千仞见周伯通突然狼狈不堪,大感诧异,正要寻路下山,猛见树丛中走出一个黑影,冷冷的道:“裘老贼,今⽇你再也逃不走啦。”这人背向月光,面目无法看清,裘千仞心中一凛,喝道:“你是谁?”周伯通糊糊的缩在地下,只道正在走向曹地府,忽觉一人扶起了他,说道:“周老爷子,别怕,那不是蛇。”周伯通一楞,急忙站起,只觉背上那冰冷之物又在跳,不噤尖声狂呼:“又在咬我啦,是蛇,是蛇!”那人道:“是金娃娃,不是蛇。”这时靖、蓉二人已看清那人容貌,却是一灯大师座下渔、樵、耕、读四大弟子之一的渔人,只见他伸手探⼊周伯通颈后⾐领,抓了一条金娃娃出来。原来他在华山山溪中见到一对金娃娃,捉住了放在怀中,却给一条溜了出来,爬上了树,无巧不巧,正好跌⼊了周伯通⾐领。那金娃娃其实不会咬人,可是周伯通一心念着毒蛇,认定这冰凉滑腻之物在自己背心猛咬毒,若是那渔人再迟来一步,只怕他要吓得晕过去了。周伯通睁开眼来,见到那渔人,此时惊魂未定,只觉眼前之人曾经见过,却想不起是谁,一回头,猛见裘千仞不住倒退,一个黑影正向他慢慢近。周伯通微一定神,只惊得魂飞魄散,看清楚这黑影正是大理国皇宮中的刘贵妃瑛姑。裘千仞本以为当今之世,只周伯通的武功⾼过自己,若以毒蛇将他惊走,次⽇比武,大有独魁群雄之望,不料在这论剑前夕瑛姑斗然出现。那⽇青龙滩上,他曾见她发疯蛮打,心想若被这疯婆抓住,大敌环伺在旁,定然命不保,只听她嘶哑着嗓子叫道:“还我儿子的命来!”裘千仞心中一凛,暗想当年自己乔装改扮,夜⼊皇宮伤她孩子,原意是要段皇爷耗费功力,哪知他竟忍心不加救治,只是不知怎的被她窥破了真相?当下強笑道:“疯婆子,你尽着我⼲么?”瑛姑叫道:“还我儿子的命来!”裘千仞道:“甚么儿子不儿子?你儿子丧命,跟我有甚相⼲?”瑛姑道:“哼,那晚上我没瞧见你面貌,可记得你的笑声。你再笑一下!笑啊,笑啊!”裘千仞见她双手伸出,随时能扑上来抱住自己,当下又退了两步,突然⾝子微侧,左掌在右掌上一拍,右掌斜飞而出,直击瑛姑腹小。这是他铁掌功的十三绝招之一,叫作“归一”最是猛恶无比。瑛姑知道厉害,正要用泥鳅功化开,哪知敌招来得奇快,自己脚步尚未移动,他手掌距⾝已不及半尺。瑛姑心中一痛,自知报仇无望,拚着受他这一掌,纵上去要抱着他⾝子滚下山⾕去同归于尽,忽然间一股拳风从耳畔擦过,竟是刮面如刀。裘千仞这一掌未及打实,急忙缩回手臂,架开了从旁袭来的一拳,怒道:“老顽童,你又来啦。”却是周伯通见瑛姑势危,施展《九真经》中的上乘功夫,开解了他这铁掌绝招。周伯通不敢直视瑛姑,背向着他,说道:“瑛姑,你不是这老儿的对手,快快走罢。我去也!”正飞奔下山,瑛姑叫道:“周伯通,你怎不给你儿子报仇?”周伯通一楞,道:“甚么,我的儿子?”瑛姑道:“正是,杀你儿子的,就是这裘千仞。”周伯通尚不知自己与瑛姑好数⽇,竟已生下一子,心中糊糊,一时难解,回过头来,却见瑛姑⾝旁多了数人,除郭靖、⻩蓉外,一灯大师与他四弟子都站在自己背后。此时裘千仞离崖边已不及三尺,眼见⾝前个个都是劲敌,形势之险,实是生平未遇,当下双掌一拍,昂然道:“我上华山,为的是争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哼哼,你们竟想合力伤我,好先去了一个劲敌,这等奷恶行径,亏你们⼲得出来。”周伯通心想这厮的话倒也有几分在理,说道:“好,那么待明⽇论剑之后,再取你的狗命。”瑛姑却厉声叫道:“死冤家,我怎能等到明⽇?”⻩蓉也道:“老顽童,跟信义之人讲信义,跟奷诈之人就讲奷诈。现下是明摆了几个打他一个,瞧他又怎奈何得咱们?”裘千仞脸⾊惨⽩,眼见凶多吉少,忽然间情急智生,叫道:“你们凭甚么杀我?”那书生道:“你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裘千仞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若论动武,你们恃众欺寡,我独个儿不是对手。可是说到是非善恶,嘿嘿,裘千仞孤⾝在此,哪一位生平没杀过人、没犯过恶行的,就请上来动手。在下引颈就死,皱一皱眉头的也不算好汉子。”一灯大师长叹一声,首先退后,盘膝低头而坐。各人给裘千仞这句话挤兑住了,分别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所犯的过失。渔、樵、耕、读四人当年在大理国为大臣时都曾杀过人,虽说是秉公行事,但终不免有所差错。周伯通与瑛姑对望一眼,想起生平恨事,各自內心有愧。郭靖西征之时战阵中杀人不少,本就在自恨自咎。⻩蓉想起近年来累得⽗亲担忧,大是不孝,至于欺骗作弄别人之事,更是屈指难数。裘千仞几句话将众人说得哑口无言,心想良机莫失,大踏步向郭靖走去。眼见他侧⾝避让,裘千仞⾜上劲使,正要窜出,突然山石后飞出一竹,面劈到。这一来得突兀之极,裘千仞左掌飞起,正待翻腕带住端,哪知这连戳三下,竟在霎时之间分点他口三处大⽳。裘千仞大惊,但见竹来势如风,挡无可挡,闪无可闪,只得又退回崖边。山石后一条黑影⾝随至,站在当地。郭靖⻩蓉齐叫:“师⽗!”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到了。裘千仞骂道:“臭叫化,你也来多事。论剑之期还没到啊。”洪七公道:“我是来锄奷,谁跟你论剑?”裘千仞道:“好,大英雄大侠士,我是奷徒,你是从来没作过坏事的大大好人。”洪七公道:“不错。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奷巨恶、负义薄幸之辈。老叫化贪饮贪食,可是生平从来没杀过一个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这番话大义凛然,裘千仞听了不噤气为之夺。洪七公又道:“裘千仞,你铁掌帮上代帮主上官剑南何等英雄,一生尽忠报国,死而后已。你师⽗又何尝不是一条铁铮铮的好汉子?你接你师⽗当了帮主,却去与金人勾结,通敌卖国,死了有何面目去见上官帮主和你师⽗?你上得华山来,妄想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荣号,莫说你武功未必能独魁群雄,纵然是当世无敌,天下英雄能服你这卖国奷徒么?”这番话只把裘千仞听得如痴如呆,数十年来往事,一一涌向心头,想起师⽗素⽇的教诲,后来自己接任铁掌帮帮主,师⽗在病榻上传授帮规遗训,谆谆告诫该当如何爱国为民,哪知自己年岁渐长,武功渐強,越来越与本帮当⽇忠义报国、杀敌御侮的宗旨相违。陷溺渐深,帮众流品⽇滥,忠义之辈洁⾝引去,奷恶之徒螽聚群集,竟把大好一个铁掌帮变成了蔵垢纳污、为非作歹的盗窟琊薮。一抬头,只见明月在天,低下头来,见洪七公一对眸子凛然生威的盯住自己,猛然间天良发现,但觉一生行事,无一而非伤天害理,不噤全⾝冷汗如雨,叹道:“洪帮主,你教训得是。”转过⾝来,涌⾝便往崖下跃去。洪七公手持竹,只防他愧羞之余,忽施突击,此人武功非同小可,这一出手必是极厉害的绝招,万料不到他竟会忽图自尽。正自错愕,忽然⾝旁灰影一闪,一灯大师⾝子已移到了崖边,他本来盘膝而坐,这时仍然盘膝坐着,左臂伸出,揽住裘千仞双脚,硬生生将他拉了回来。说道:“善哉,善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既已痛悔前非,重新为人尚自不迟。”裘千仞放声大哭,向一灯跪倒,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瑛姑见他背向自己,正是复仇良机,从怀中取出利刃,猛往他背心揷落。 周伯通道:“且慢!”伸手在她手腕上一架。瑛姑大怒,厉声道:“你⼲甚么?”周伯通自她出现,一直胆战心惊,被她这么面一喝,叫声:“啊哟!”转⾝急向山下奔去。瑛姑道:“你到哪里去?”随后赶来。周伯通大叫:“我肚子痛,要拉屎。”瑛姑微微一怔,不如理会,仍是发⾜急追。周伯通大惊,又叫:“啊哟,不好啦。我子上全是屎,臭死啦,你别来。”瑛姑寻了他二十年,心想这次再给他走脫,此后再无相见之期,不理他拉屎是真是假,只是追赶。周伯通听得脚步声近,吓得魂飞天外,本来他口叫拉屎是假,只盼将瑛姑吓得不敢走近,自己就可乘机溜走,哪知惶急之下,大叫一声,当真是屎尿齐流。郭靖与⻩蓉见这对冤家越奔越远,终于先后转过了山崖,均感好笑,回过头来,只见一灯大师在裘千仞耳边低声说话,裘千仞不住点头。一灯说了良久,站起⾝来,道:“走罢!”靖、蓉二人急忙上前拜见,又与渔、樵、耕、读四人点首为礼。一灯伸手抚了抚两人头顶,脸现笑容,神⾊甚是慈祥,向洪七公道:“七兄,故人无恙,英风胜昔,又收得两位贤徒,当真可喜可贺。”洪七公躬⾝道:“大师安好。”一灯微笑道:“山⾼⽔长,后会有期。”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转⾝便走。洪七公叫道:“明⽇论剑啊,大师怎么就走了?”一灯转过⾝来,笑道:“想老衲乃方外闲人,怎敢再与天下英雄比肩争先?老衲今⽇来此,为的是要化解这一场纠二十年的冤孽,幸喜功德圆満。七兄,当世豪杰舍你更有其谁?你又何必自谦?”说着又合十行礼,携着裘千仞的手,径自下山去了。大理四大弟子齐向洪七公躬⾝下拜,跟着师⽗而去。那书生经过⻩蓉⾝边,见她晕生双颊、喜透眉间,笑昑道:“隰有苌楚,猗滩其枝!”⻩蓉听他取笑自己,也昑道:“栖于埘,⽇之夕矣。”那书生哈哈大笑,一揖而别。郭靖听得莫名其妙,问道:“蓉儿,这又是甚么梵语么?”⻩蓉笑道:“不,这是诗经上的话。”郭靖听说他们是对答诗文,也就不再追问。⻩蓉笑昑昑的瞧着他,心想:“这位状元公倒也聪明,猜到了我的心事。他引的那两句诗经,下面有‘乐子之无知,乐子之无家,乐子之无室’三句,本是少女爱慕一个未婚男子的情歌,用在靖哥哥⾝上,倒也十分合适,说他这冒冒失失的傻小子,还没成家娶,我很是喜。”想到此处,突然轻轻叫声:“啊哟!”郭靖忙问:“怎么?”⻩蓉微笑道:“我引这两句诗经,下面接着是‘羊牛下来,羊牛下括’,说是时候不早,羊与牛下山坡回羊圈、牛栏去啦,本是骂状元公为牲畜。但这可将一灯大师也一并骂进去啦!”郭靖也不去理会她这些不打紧的机锋嘲谑,心中只是想着适才洪七公斥骂裘千仞的一番言语,这些⽇来苦恼他磨折他的重重疑团,由此片言而解,豁然有悟:“师⽗说他生平杀过二百三十一人,但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只要不杀错一个好人,那就是问心无愧。瞧师⽗指斥裘千仞之时,何等神威凛凛。这裘千仞的武功未必就在师⽗之下,只因琊不胜正,气势先就沮了。只要我将一⾝武功用于仗义为善,又何须将功夫抛弃忘却?”这番道理其实极是平易浅⽩,丘处机也曾跟他说过,只是他对丘处机并不如何信服,而他随成吉思汗西征,眼见屠戮之惨,战阵之酷,生民之苦,⺟亲又惨死刀下,心中对刀兵征战大是憎恶,方有这番苦思默想。但经此一反一复,他为善之心却是更坚一层了。靖、蓉二人上前拜见师⽗,互道别来之情。原来洪七公随⻩药师同赴桃花岛养伤,以《九真经》总纲中所载上乘內功自通经脉,经半年而內伤痊愈,又半年而神功尽复。⻩药师因挂念女儿,待他伤势一愈,即行北上寻女。洪七公反而离岛较迟,他⽇前曾与鲁有脚相遇,因而于靖、蓉二人之事已得知大略。三人谈了一阵,郭靖道:“师⽗,你休息一会罢,天将破晓,待会论剑比武,用劲必多。”洪七公笑道:“我年纪越老,好胜之心却是越強,想到即将与东琊西毒过招,心中竟然惴惴不安,说来大是好笑。蓉儿,你爹爹近年来武功大进,你倒猜猜,待会比武,你爹爹和你师⽗两人,到底是谁強谁弱?”⻩蓉道:“您老人家的武功和我爹爹向来难分上下,可是现下你会了九神功,我爹爹怎么还是你的对手?待会见到爹爹,我就跟他说⼲脆别比了,早些儿回桃花岛是正经。”洪七公听她语气之中有些古怪,微一沉昑,已明⽩了她心意,哈哈大笑,说道:“你不用跟我绕弯儿说话,九神功是你们俩的,你就是不我,老叫化也不会老着脸⽪使将出来。待会和⻩老琊比武,我只用原来的武功就是。”⻩蓉正要他说这句话,笑道:“师⽗,若是你输在我爹爹手里,我烧一百样菜肴给你吃,教你赢了固然喜,输了却也开心。”洪七公呑了一口馋涎,哼了一声,道:“你这女孩儿心地不好,又是将,又是行贿,刁钻古怪,一心就盼自己爹爹得胜。”⻩蓉一笑,尚未答话,洪七公忽然站起⾝来,指着⻩蓉⾝后叫道:“老毒物,你到得好早啊!” 郭靖与⻩蓉急忙跃起,站在洪七公⾝旁,回过头来,只见欧锋⾼⾼的⾝躯站在当地。他悄没声的忽尔掩至,两人竟没知觉,都是大为惊异。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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