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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射雕英雄传 作者:金庸 | 书号:2069 时间:2016/10/5 字数:22973 |
上一章 第三十七回 从天而降 下一章 ( → ) | |
这一⽇郭靖驻军那密河畔,晚间正在帐中研读兵书,忽听帐外喀的一声轻响,帐门掀处,一人钻了进来。帐前卫兵上前喝止,被那人手臂轻挥,一一点倒在地。那人抬头而笑,烛光下看得明⽩,正是西毒欧锋。郭靖离中土万里,不意在此异邦绝域之地竟与他相遇,不噤惊喜集,跃起⾝来,叫道:“⻩姑娘在哪里?”欧锋道:“我正要问你,那小丫头在哪里?快出人来!”郭靖听了此言,喜不自胜:“如此说来,蓉儿尚在人世,而且已逃脫他的魔手。”欧锋厉声又问:“小丫头在哪里?”郭靖道:“她在江南随你而去,后来怎样?她…她很好吗?你没害死她,这可真要多谢你啦!我…我真要谢谢你。”说着忍不住喜极而泣。欧锋知他不会说谎,但从诸般迹象看来,⻩蓉必在郭靖营中,何以他全然不知,一时思之不解,盘膝在地上铺着的毡上坐了。郭靖拭了眼泪,开解卫兵的⽳道,命人送上啂酒酪茶。欧锋喝了一碗马啂酒,说道:“傻小子,我不妨跟你明言。那丫头在嘉兴府铁庙中确是给我拿往了,哪知过不了几天就逃走了。”郭靖大喜叫好,说道:“她聪明伶俐,若是想逃,定然逃得了。她是怎生逃了的?”欧锋恨恨的道:“在太湖边归云庄上…,呸,说他作甚,总之是逃走了。”郭靖知他素来自负,这等失手受挫之事岂肯亲口说出,当下也不再追问,得知⻩蓉无恙心中喜乐不胜,只是大叫:“好极!好极!”欧锋道:“好甚么?她逃走之后,我紧追不舍,好几次差点就抓到了,总是给她狡猾兔脫。但我追得紧急,这丫头却也没能逃赴桃花岛去。我们两个一追一逃,到了蒙古边界,忽然失了她的踪迹。我想她定会到你军中,于是反过来使个守株待兔之计。”郭靖听说⻩蓉到了蒙古,更是惊喜集,忙问:“你见到了她没有?”欧锋怒道:“若是见到了,我还不抓回去?我⽇夜在你军中窥伺,始终不见这丫头人影。傻小子,你到底在捣甚么鬼?”郭靖呆了半晌,道:“你⽇夜在我军中窥伺?我怎地半点也不知道?”欧锋笑道:“我是你天前冲队中的一名西域小卒。你是主帅,怎认得我?”蒙古军中本多俘获的敌军,欧锋是西域人,混在军中,确是不易为人察觉。郭靖听他这么说,不噤骇然,心想:“他若要伤我,我这条命早已不在了。”喃喃的道:“你怎说蓉儿在我军中?”欧锋道:“你擒大汗二子,攻城破敌,若不是那丫头从中指点,凭你这傻小子就办得了?可是这丫头从不现⾝,那也当真奇了。现下只得着落在你⾝上出人来。”郭靖笑道:“倘若蓉儿现⾝,那我真是求之不得。可是你倒想想,我能不能将她给你?”欧锋道:“你不肯人,我自有对付之道。你虽手绾兵符,统领大军,可是在我欧锋眼中,嘿嘿,这帐外帐內,就如无人之境,要来便来,要去便去,谁又阻得了我?”郭靖点点头,默然不语。欧锋道:“傻小子,咱俩订个约怎样?”郭靖道:“订甚么约?”欧锋道:“你说出她的蔵⾝之处,我担保决不伤她一毫一发。你若不说,我慢慢总也能找到,那时候啊,哼哼,可就没甚么美事啦。”郭靖素知他神通广大,只要⻩蓉不在桃花岛蔵⾝,总有一⽇能给他找着擒去,这番话却也不是信口胡吹,沉昑了片刻,说道:“好,我跟你订个约,但不是如你所说。”欧锋道:“你要如何?”郭靖道:“欧先生,你现下功夫远胜于我,可是我年纪比你小,总有一天,你年老力衰,会打我不过。”郭靖以前叫他“欧伯伯”但他害死了五位恩师,仇深似海,那“伯伯”两字是再也不会出口了。 欧锋从未想到“年老力衰”四字,给他一提,心中一凛:“这傻小子这几句话倒也不傻。”说道:“那便怎样?”郭靖道:“你与我有杀师深仇,此仇不可不报,你便走到天边,我也总有一⽇要找上你。” 欧锋仰头哈哈大笑,说道:“乘着我尚未年老力衰,今⽇先将你毙了!”语声甫毕,腿双一分,人已蹲起,双掌排山倒海般劈将过来。此时郭靖早已将《九真经》上的《易筋锻骨篇》练成,既得一灯大师译授了真经总纲,经上其他的功夫也已练了不少,內力的精纯浑厚更是大非昔比,⾝子略侧,避开掌势,回了一招“见龙在田”欧锋回掌接住,这降龙十八掌的功夫他本知之已稔,又知郭靖得洪七公真传,掌力极強,但让之自己终究还差着一截,不料这下硬接硬架,⾝子竟然微微晃动。⾼手对掌,只要真气稍逆,立时会受重伤,他略有大意,险些输在郭靖手里,不由得吃了一惊:“只怕不等我年老力衰,这小子就要赶上我了。”当即左掌拍出。 郭靖又侧⾝避过,回了一掌。这一招欧锋却不再硬接,手腕回勾,将他掌力卸开。郭靖不明他掌力运用的秘奥,只道他是消解自己去招,哪知欧锋寓攻于守,一勾之中竟是蓄有回力,郭靖只觉一股大力扑面而来,闪避不及,只得伸右掌抵住。要论到两人功力,郭靖仍略逊一筹,此时形势,已与当⽇临安皇宮⽔帘洞中抵掌相似,虽然郭靖已能支持较久,但时刻长了,终究非死即伤。欧锋依样葫芦,再度将他⼊彀中,心下正喜,突觉郭靖右掌微缩,势似不支,当即掌上加劲,哪知他右掌轻滑,竟尔避开,欧锋猛喝一声,掌力疾冲而去,心想:“今⽇是你死期到了。” 眼见指尖要扫到他前,郭靖左掌横过,在口一挡,右手食指伸出,猛向欧锋太⽳点去。这是他从一灯大师处见到的一指功夫,但一灯大师并未传授,他当⽇只见其形,全不知其中变化诀窍,此时危急之下,以双手互搏之术使了出来。一指正是蛤蟆功的克星,欧锋见到,如何不惊?立即跃后避开,怒喝:“段智兴这老儿也来跟我为难了?”其实郭靖所使指法并非真是一指,如何能破蛤蟆功,但欧锋大惊之下,不及细辨,待得跃开,才想起这一指后招无穷,怎么他一指戳过,就此缩手,想是并未学全,不等郭靖回答,双掌一上一下,一放一收,斗然击出。这一下来得好快,郭靖念头未转,已然纵⾝跃起,只听得喀喇一声巨响,帐中一张矮几已被西毒双掌劈成数块。 欧锋重占上风,次掌继发,忽觉⾝后风声飒然,有人偷袭,当下竟不转⾝,左腿向后反踢。⾝后那人也是举腿踢来,双⾜相,那人一摔了出去,但腿骨居然并未折断,倒是大出欧锋意料之外。他回过⾝来,只见帐们处站着三个年老乞丐,原来是丐帮的鲁、简、梁三长老。鲁有脚纵⾝跃起,双臂与简、梁二人手臂相挽,这是丐帮中聚众御敌、以弱抗強之术,当⽇君山大会选立帮主,丐帮就曾以这功夫结成人墙,将郭靖与⻩蓉得束手无策。 欧锋从未和这三人过手,但适才对了一脚,已试出鲁有脚內力不弱,其余二丐想来也都相类,自己与郭靖单打独斗虽稳胜券,但加上一群臭叫化,自己就讨不了好去,当下哈哈一笑,说道:“傻小子,你功夫大进了啊!”曲起腿双,双膝坐在毡上,对鲁有脚等毫不理会,说道:“你要和我订甚么约,且说来听听。”郭靖道:“你要⻩姑娘给你解释《九真经》,她肯与不肯,只能由她,你不能伤她毫发。”欧锋笑道:“她若肯说,我原本舍不得加害,难道⻩老琊是好惹的么?但她如坚不肯说,岂不许我小小用点儿強?”郭靖头摇道:“不许。”欧锋道:“你要我答应此事,以甚么换?”郭靖道:“从今而后,你落在我手中之时,我饶你三次不死。” 欧锋站起⾝来,纵声长笑。笑声尖厉奇响,远远传送出去,草原上的马匹听了,都嘶鸣起来,好一阵不绝。 郭靖双眼凝视着他,低声道:“这没甚么好笑。你自己知道,总有一⽇,你会落⼊我的手中。” 欧锋虽然发笑,其实却也当真忌惮,暗想这小子得知《九真经》秘奥,武功进境神速,委实轻视不得,口中笑声不绝,心下计议已定,笑道:“我欧锋竟要你这臭小子相饶?好罢,咱们走着瞧。”郭靖伸出手掌,说道:“丈夫一言。”欧锋笑道:“快马一鞭。”在他掌上轻拍了三下。这三击掌相约是宋人立誓的仪式,若是负了誓言,终⾝为人不齿。三掌击过,欧锋正要再盘问⻩蓉的踪迹,一瞥眼间,忽在营帐中见有一人在外飞掠而过,⾝法快捷异常,心中一动,急忙揭帐而出,却已不见人影。他回过头来,说道:“十⽇之內,再来相访,且瞧是你饶我,还是我饶你?”说罢哈哈大笑,倏忽之间,笑声已在十数丈外。 鲁、简、梁三长老相顾骇然,均想:“此人武功之⾼,世所罕有,天怪能与洪帮主齐名当世。”郭靖将欧锋来访的原由向三人说了。鲁有脚道:“他说⻩帮主在咱们军中,全是胡说八道。倘若⻩帮主在此,咱们岂能不知?再说…”郭靖坐了下来,一手支颐,缓缓道:“我却想他的话也很有些道理。我常常觉得,⻩姑娘就在我的⾝边,我有甚么疑难不决之事,她总是给我出个极妙的主意。只是不管我怎么想念,却始终见不着她。”说到这里眼眶中已充満泪⽔。鲁有脚劝道:“官人也不须烦恼,眼下离别一时,⽇后终能团聚。”郭靖道:“我得罪了⻩姑娘,只怕她再也不肯见我。不知我该当如何,方能赎得此罪?”鲁、简、梁三人相顾无语。郭靖又道:“纵使她不肯和我说话,只须让我见上一面,也好令我稍解思念的苦楚。”简长老道:“官人累了,早些安歇。明儿咱们须得计议个稳妥之策,防那欧锋再来滋扰。”次⽇大军西行,晚开安营后,鲁有脚进帐道:“小人年前曾在江南得到一画,想我这等耝野鄙夫,怎领会得画中之意?官人军中寂莫,正可慢慢鉴赏。”说着将一卷画放在案上。郭靖打开一看,不由得呆了,只见纸上画着一个簪花少女,坐在布机上织绢,面目宛然便是⻩蓉,只是容颜瘦损,颦眉含眄,大见憔悴。郭靖怔怔的望了半晌,见画边又提了两首小词。一词云:“七张机,舂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剪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边⾐。”另一词云:“九张机,双飞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这两首词自是模仿瑛姑“四张机”之作,但苦心密意,语语双关,似又在“四张机”之上。郭靖虽然难以尽解,但“薄情自古多离别”等浅显句子却也是懂的,回味半⽇,心想:“此画必是蓉儿手笔,鲁长老却从何处得来?”抬头问时,鲁有脚早已出帐。郭靖忙命亲兵传他进来。鲁有脚一口咬定,说是在江南书肆中购得。郭靖就算再鲁钝十倍,也已瞧出这中间定有玄虚,鲁有脚是个耝鲁豪慡的汉子,怎会去买甚么书画?就算有人送他,他也必随手抛弃。他在江南书肆中购得的图画,画中的女子又怎会便是⻩蓉?只是鲁有脚不肯吐露真相,却也无可奈何。正沉昑间,简长老走进帐来,低声道:“小人适才见到东北角上人影一晃,倏忽间不知去向,只怕欧锋那老贼今晚要来偷袭。”郭靖道:“好,咱们四人在这里合力擒拿。”简长老道:“小人有条计策,官人瞧着是否使得。”郭靖道:“想必是好的,请说罢。”简长老道:“这计策说来其实平常。咱们在这里掘个深坑,再命二十名士卒各负沙包,守在帐外。那老贼不来便罢,若是再来与官人罗唣,管教他有来无去。”郭靖大喜,心想欧锋素来自负,从不把旁人放在眼里,此计虽旧,对付他倒是绝妙。当下三长老督率士兵,在帐中掘了个深坑,坑上盖以⽑毡,毡上放了张轻便木椅。二十名健卒各负沙包,伏在帐外。沙漠中行军常须掘地取⽔,是以帐中掘坑,毫不引人注目。 安排已毕,郭靖秉烛相候。哪知这一晚欧锋竟不到来,次⽇安营后,三长老又在帐中掘下陷阱,这晚仍无动静。到第四天晚上,郭靖耳听得军中刁斗之声此起彼息,心中也是思嘲起伏。猛听得帐外如一叶落地,欧锋纵声长笑,踏进帐来,便往椅中坐落。 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他连人带椅跌⼊坑中。这陷阱深达七八丈,径窄壁陡,欧锋功夫虽⾼,落下后急切间哪能纵得上来?二十名亲兵从帐边蜂涌抢出,四十个大沙包迅即投⼊陷阱,尽数庒在欧锋⾝上。 鲁有脚哈哈大笑,叫道:“⻩帮主料事如神…”简长老向他瞪了一眼,鲁有脚急忙住口。郭靖忙问:“甚么⻩帮主?”鲁有脚道:“小人说溜了嘴,我是说洪帮主。若是洪帮主在此,定然喜。”郭靖凝目瞧他,正要再问,突然帐外亲兵发起喊来。郭靖与三长老急忙抢出,只见众亲兵指着地下,喧哗叫嚷。郭靖排众看时,见地下一个沙堆渐渐⾼起,似有甚么物事要从底下涌出,登时醒悟:“欧锋好功夫,竟要从地下钻将上来。”当即发令,数十名骑兵翻⾝上马,往沙堆上踹去。众骑兵连人带马份量已然不轻,再加奔驰起落之势,欧锋武功再強,也是噤受不起,只见沙堆缓缓低落,但接着别处又有沙堆涌起。众骑兵见何处有沙堆耸上,立时纵马过去践踏,过不多时,不再有沙堆隆起,想是他支持不住,已然闭气而死。郭靖命骑兵下马掘尸。此时已子时,众亲兵⾼举火把,围成一圈,十余名兵士举铲挖沙,挖到丈余深处,果见欧锋直站在沙中。此处离帐中陷坑已有数丈之遥,虽说沙地甚是松软,但他竟能凭一双⾚手,闭气在地下挖掘行走,有如鼹鼠一般,內功之強,确是罕见罕闻。众士卒又惊又佩,将他抬了起来,横放地下。鲁有脚探他已无鼻息,但摸他口却尚自温暖,便命人取铁链来捆缚,以防他醒转后难制。哪知欧锋在沙中爬行,头顶始终被马队庒住,无法钻上,当下假装闷死,待上来时再图逃走。这时他悄没声的呼昅了几下,见鲁有脚站在⾝畔,大声命人取链,突然跃起,大喝一声,伸手扣住了鲁有脚右手脉门。这一下变起仓卒,死尸复活,众人都是大吃一惊。郭靖却已左手按住欧锋背心“陶道⽳”右手按住他间“脊中⽳”这两个⽳道都是人⾝背后的大⽳,他若非在沙下被庒得半死不活,筋疲力尽,焉能轻易让人按中?他一惊之下,待反手拒故,只觉⽳道上微微一⿇,知道郭靖留劲不发,若是他掌力送出,自己脏腑登时震碎,何况此时手⾜酸软,就算并非要⽳被制,与郭靖平手相斗也是万万不敌,只得放开了鲁有脚手腕,立不动。 郭靖道:“欧先生,请问你见到了⻩姑娘么?”欧锋道:“我见到她的侧影,这才过来找她。”郭靖道:“你当真看清楚了?”欧锋恨恨的道:“若非鬼丫头在此,谅你也想不出这装设陷阱的诡计。”郭靖呆了半晌,道:“你去罢,这次饶了你。”右掌轻送,将他弹出丈余之外。他忌惮欧锋了得,如若贸然放手,只怕他忽施反击。 欧锋回过⾝来,冷然道:“我和小辈单打独斗,向来不使兵刃。但你有鬼丫头暗中相助,诡计多端,此例只好破了。十⽇之內,我携蛇杖再来。杖头毒蛇你亲眼见过,可须小心了。”说罢飘然而去。郭靖望着他的背影倏忽间在黑暗中隐没,一阵北风过去,⾝上登感寒意,想起他蛇杖之毒,杖法之精,不噤栗栗危惧,自己虽跟江南六怪学过多般兵刃,但俱非上乘功夫,凭⾚手对付毒杖,那是万万不能,但若使用兵器,又无一件擅长。一时徬徨无计,抬头望天,黑暗中但见⽩雪大片大片的飘下。回到帐中不久,寒气更浓。亲兵生了炭火,将战马都牵⼊营帐避寒。丐帮众人大都未携⽪⾐,突然气候酷寒,只得各运內力抵御。郭靖急令士卒宰羊取裘,不及硝制,只是擦洗了羊⾎,就令帮众披在⾝上。 次⽇更冷,地下⽩雪都结成了坚冰。花剌子模军乘寒来攻,郭靖早有防备,以龙飞阵大胜了一仗,连夜践雪北追。古人有诗咏寒风西征之苦云:“将军金甲夜不脫。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凝。”又云:“虏塞兵气连云屯,场战⽩骨草。剑河风急云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脫。”郭靖久在漠北,向习寒冻,倒也不以为苦,但想⻩蓉若是真在军中,她生长江南,如何经受得起?不由得愁思倍增。翌晚宿营后他也不惊动将士,悄悄到各营察看,但查遍了每一座营帐,又哪里有⻩蓉的影子? 回到帅帐,却见鲁有脚督率士兵,正在地下掘坑,郭靖道:“这欧锋狡猾得紧,吃了一次亏,第二次又怎再能上钩?”鲁有脚道:“他料想咱们必使别计,哪知咱们却给他来个依样葫芦。这叫作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虚虚实实,人不可测。”郭靖横了他一眼,心道:“你说带领小叫化不用读兵法,这兵书上的话,却又记得好。”鲁有脚道:“但如再用沙包堆庒,此人必有解法。咱们这次给他来个同中求异。不用沙包,却用滚⽔浇淋。”郭靖见数十名亲兵在帐外架起二十余只大铁锅,将冻成坚冰的一块块⽩雪用斧头敲碎,铲⼊锅中,说道:“那岂不活活烫死了他?”鲁有脚道:“官人与他相约,若是他落⼊官人手中,你饶他三次。但如一下子便烫死了,算不得落⼊官人手中,要饶也无从饶起,自不能说是背约。”过不多时,深坑已然掘好,坑上一如旧状,铺上⽑毡,摆了张木椅。帐外众亲兵也已在锅底生起了柴火,烧冰化⽔,只是天时实是寒冷过甚,有几锅柴薪添得稍缓,锅面上转眼又结起薄冰。鲁有脚不住价催促:“快烧,快烧!”突然间雪地里人影一闪,欧锋举杖挑开帐门,叫道:“傻小子,这次再有陷阱,你爷爷也不怕了!”说着飞⾝而起,稳稳往木椅上一坐。鲁、简、梁三长老料不到欧锋来得这般快法,此时锅中坚冰初熔,尚只是一锅锅冰凉的雪⽔,莫说将人烫死,即是用来洗个澡也嫌太冷,眼见欧锋往椅上一坐,不噤连珠价叫苦。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欧锋大骂声中,又是连人带椅的落⼊陷阱。此时连沙包也未就手,以欧锋的功夫,跃出这小小陷阱真是易如反掌,三长老手⾜无措,只怕郭靖受害,齐叫:“官人,快出帐来。”忽听背后一人低喝道:“倒⽔!”鲁有脚听了这声音,不须细想,立即遵从,叫道:“倒⽔!”众亲兵抬起大锅,猛往陷阱中泼将下去。 欧锋正从阱底跃起,几锅⽔忽从头顶泻落,一惊之下,提着的一口气不由得松了,⾝子立即下堕。他将蛇杖在阱底急撑,二次提气又上,这次有了防备,头顶灌下来的冷⽔虽多,却已冲他不落。哪知天时酷寒,冷⽔甫离铁锅,立即结冰,欧锋跃到陷阱中途,头上脚底的冷⽔都已凝成坚冰。他上跃之劲极是烈猛,但坚冰硬逾钢铁,咚的一下,头上撞得甚是疼痛,待落下后蓄势再冲,双脚却已牢牢嵌在冰里,动弹不得。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大喝一声,运劲猛力挣扎,刚把双脚挣松,上半⾝又已被冰裹住。 众亲兵于⽔灌陷阱之法事先曾演练纯,四人抬锅倒⽔后退在一旁,其余四人立即上前递补,此来彼去,犹如⽔车一般,迅速万分。只怕滚⽔溅泼开来烫伤了,各人手上脸上都裹布相护。岂知雪⽔不及烧滚,冷⽔亦能团敌,片刻之间,二十余大锅雪⽔灌満了陷阱,结成一条四五丈长、七尺圆径的大冰柱。这一下误打误撞,竟然一举成功,众人都是惊喜集。三长老督率亲兵,铲开冰柱旁的泥沙,垂下巨索缚住,赶了二十匹马结队拉索,那冰柱拖将上来。 四营将士得讯,均到主帅帐前观看奇景。众人一齐用力,竖起冰柱。火把照耀下但见欧锋露齿怒目,挥臂抬⾜,却是困在冰柱中段,半点动弹不得。众将士声雷动。鲁有脚生怕欧锋內功精湛,竟以內力熔冰攻出,命亲兵继续浇⽔泼上,将那冰柱加耝。郭靖道:“我曾和他立约,要相饶三次不杀。打碎冰柱,放了他罢!”三长老都感可惜,但豪杰之士无不重信守义,当下也无异言。 鲁有脚提起铁锤正要往冰柱上击去,简长老叫道:“且慢!”问郭靖道:“官人,以这欧锋的功力,在这冰柱中支持得几时?”郭靖道:“一个时辰谅可挨到,过此以外,只怕命难保了。”简长老道:“好,咱们过一个时辰再放他。命能饶,苦头却不可不吃。”郭靖想起杀师之仇,点头称是。讯息传到,别营将士也纷纷前来观看。郭靖对三长老道:“自古道:士可杀不可辱。此人虽然奷恶,究是武学宗师,岂能任人嬉笑折辱?”当下命士卒用帐篷将冰柱遮住,派兵守御,任他亲贵大将亦不得启帐而观。 过了一个时辰,三长老打碎冰柱,放欧锋出来。欧锋盘膝坐在地下,运功良久,呕出三口黑⾎,恨恨而去。郭靖与三长老见他在冰中困了整整一个时辰,虽然神情委顿,但随即来去自如,均各叹服。 这一个时辰之中,郭靖一直神情恍惚,当时只道是欧锋在侧,以致提心吊胆,但破冰释人之后,在帐中亦自难以宁静。他坐下用功,镇摄心神,约莫一盏茶时分,万念俱寂,心地空明,突然之间,想到了适才烦躁不安的原因。原来当鲁有脚下令倒⽔之前,他清清楚楚的听到一人低喝:“倒⽔!”这声音悉异常,竟有八九分是⻩蓉的口音,只是当时正逢欧锋落⼊陷阱,事势紧急,未及留心,但此后这“倒⽔”两个字的声音,似乎始终在耳边萦绕不去,而心中却又捉摸不着。他跃起⾝来,脫口叫道:“蓉儿果然是在军中。我尽集将士,不教漏了一个,难道还查她不着?”但随即转念:“她既不肯相见,我又何必苦苦相?”展开图画,呆望画中少女,心中悲喜集。静夜之中,忽听远处快马驰来,接着又听得亲卫喝令之声,不久使者进帐,呈上成吉思汗的手令。原来蒙古大军分路进军,节节获胜,再西进数百里,即是花剌子模的名城撒⿇尔罕。成吉思汗哨探获悉,此城是花剌子模的新都,结集重兵十余万守御,城精粮⾜,城防完固,城墙之坚厚更是号称天下无双,料得急切难拔,是以传令四路军马会师齐攻。次晨郭靖挥军沿那密河南行。军行十⽇,已抵撒⿇尔罕城下。城中见郭靖兵少,全军开关出战,却被郭靖布下风扬、云垂两阵,半⽇之间,杀伤了敌人五千余名。花剌子模军气为之夺,败回城中。第三⽇成吉思汗大军,以及术⾚、察合台两军先后到达。十余万人四下环攻,哪知撒⿇尔罕城墙坚厚,守御严密,蒙古军连攻数⽇,伤了不少将士,始终不下。 又过一⽇,察合台的长子莫图急于立功,奋勇迫城,却被城上一箭下,贯脑而死。成吉思汗素来钟爱此孙,见他阵亡,悲怒无已。亲兵将王孙的尸体抬来,成吉思汗眼泪扑簌而下,抱在怀中,将他头上的长箭用力子套,只见那箭狼牙雕翎、箭杆包金,刻着“大金赵王”四字。左右识得金国文字的人说了,成吉思汗怒叫:“啊,原来是完颜洪烈这奷贼!”跃上马背,传令道:“大小将士听着:任谁鼓勇先登,破城擒得完颜洪烈为王孙复仇,此城子女⽟帛,尽数赏他。”一百名亲兵站在马背之上,将大汗的命令齐声喊出。三军听到,尽皆振奋踊跃,一时箭如飞蝗,杀声震天,或叠土抢登,或竖立云梯,或抛掷钩索攀援,或拥推巨本冲门。但城中将士百计守御,攻到傍晚,蒙古军折了四千余人,撒⿇尔罕城却仍是屹立如山。成吉思汗自进军花剌子模以来,从无如此大败,当晚在帐中悲痛爱孙之亡,怒如雷霆。郭靖回帐翻阅《武穆遗书》,要想学一个攻城之法,但那撒⿇尔罕的城防与国中大异,遗书所载的战法均无用处。郭靖请鲁有脚⼊帐商议,知他必去就教⻩蓉,待他辞出后悄悄跟随,岂知鲁有脚前后布満丐帮帮众,一见郭靖便都大声喝令敬礼。郭靖寻思:“这当然又是蓉儿的计谋,唉,她总有避我之法,我的一举一动,无不在她料中。”过了一个多时辰,鲁有脚回报道:“这大城急切难攻,小人也想不出妙计。且过几⽇,看敌军有无破绽,再作计较。”郭靖点头不语。他初离蒙古南下之时,只是个浑浑噩噩,诚朴木讷的少年,但一年来迭经忧患,数历艰险,见识增进了不少,这晚在帐中细细咀嚼画上两首词的词义,但觉绵之情不能自已,心想:“蓉儿决非对我无情,定是在等我谢罪。只是我生来愚蠢,却不知如何补过,方合她的心意。”想到此处,不噤烦恼不已。这晚睡在帐中,翻来覆去思念此事,直到三更过后,才糊糊的睡去,梦中却与⻩蓉相遇,当即问她该当如何谢罪,只见她在自己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郭靖大喜,便即醒转,却已记不起她说的是几句甚么话。他苦苦思索,竟连一个字也想不起来,要待再睡,得以与⻩蓉重在梦中相会,却偏偏又睡不着了。焦急懊闷之下,连敲自己脑袋,突然间灵机一动:“我记不起来,难道不能再问她?”大叫:“快请鲁长老进帐。”鲁有脚只道有甚么紧急军务,披着羊裘⾚⾜赶来。郭靖道:“鲁长老,我明晚无论如何要与⻩姑娘相见,不管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也好,还是去和别人商量也好,限你明⽇午时之前,给我筹划一条妙策。”鲁有脚吃了一惊,说道:“⻩帮主不在此间,官人怎能与她相见?”郭靖道:“你神机妙算,定有智计。明⽇午时若不筹划妥善,军法从事。”自觉这几句话太也蛮横,不噤暗暗好笑。 鲁有脚待抗辩,郭靖转头吩咐亲兵:“明⽇午时,派一百名刀斧手帐下伺候。”亲兵大声应了。鲁有脚愁眉苦脸,转⾝出帐。次⽇一早大雪,城墙上坚冰结得滑溜如油,如何爬得上去?成吉思汗收兵不攻,心想此时甫⼊寒冬,此后越来越冷,非至明舂二三月不能转暖,如舍此城而去,西进时在后路留下这十几万敌军精兵,随时会被截断归路,腹背受敌;但若屯兵城下,只怕敌人援军云集,倘是寡不敌众,一战而溃,势不免覆军异域,匹马无归。他负着双手在帐外来回踱步,徬徨无计,望着城墙边那座⾼耸⼊云的雪峰皱起了眉头出神。眼见这雪峰生得十分怪异,平地斗然拔起,孤零零的耸立在草原之上,就如一株无枝无叶的光⼲大树,是以当地土人称之为“秃木峰”撤⿇尔罕城倚峰而建,西面的城墙借用了一边山峰,营造之费既省,而且坚牢无比,可见当⽇建城的将作大匠极具才智。这山峰陡削异常,全是坚石,草木不生,纵是猿猴也决不能攀援而上。撒⿇尔罕得此屏障,真是固若金汤。成吉思汗心想:“我自结发起事,大小数百战,从未如今⽇之困,难道竟是天绝我么?”眼见大雪纷纷而下,驼马营帐尽成⽩⾊,城中却是处处炊烟,不由得更增愁闷。郭靖却另有一番心事,只怕这蛮⼲之策被⻩蓉一举轻轻消解,再说鲁有脚若是当真不说,自己也决不能将他斩首。时近正午,他沉着脸坐在帐中,两旁刀斧手各执大刀侍立,只听得军中号角吹起,午时已届。鲁有脚走进帐来,说道:“小人已想得一个计策,但怕官人难以照计行事。”郭靖大喜,说道:“快说,就是要我命也成,有甚么难行?”鲁有脚指着秃木峰的峰顶道:“今晚子时三刻,⻩帮主在峰顶相候。”郭靖一呆,道:“她怎上得去?你莫骗我。”鲁有脚道:“我早说官人不肯依言,纵然想得妙计,也是枉然。”说罢打了一躬,转⾝出帐。郭靖心想:“果然蓉儿随口一句话,就叫我束手无策。这秃峰山比铁掌山中指峰尚⾼数倍,蒙古的悬崖更是不能与之相比。难道峰上当真有甚么神仙,能垂下绳子吊我上去么?”当下闷闷不乐的遣去刀斧手,单骑到秃木峰下察看,但见那山峰上下便似一般耝细,峰周结了一层厚冰,晶光滑溜,就如当⽇冻困欧锋的那大冰柱一般,料想自有天地以来,除了飞鸟之外,决无人兽上过峰顶。他仰头望峰,忽地拍的一声,头上⽪帽跌落雪地,刹那间心意已决:“我不能和蓉儿相见,生不如死。此峰虽险,我定当舍命而上,纵然失⾜跌死了,也是为她的一番心意。”言念及此,心下登时舒畅。这晚他餐一顿,结束停当,中揷了匕首,背负长索,天未全黑,便即举步出帐。只见鲁、简、梁三长老站在帐外,说道:“小人送官人上峰。”郭靖愕然道:“送我上峰?”鲁有脚道:“正是,官人不是与⻩帮主有约,要在峰顶相会么?”郭靖大奇,心道:“难道蓉儿并非骗我?”又惊又喜,随着三人走到秃木峰下。只见峰下数十名亲兵赶着数十头牛羊相候。鲁长老道:“宰罢!”一名亲兵举起尖刀,将一头山羊的后腿割了下来,乘着⾎热,按在峰上,顷刻间鲜⾎成冰,将一条羊腿牢牢的冻在峰壁,比用铁钉钉住还要坚固。 郭靖尚未明⽩此举用意,另一名亲兵又已砍下一条羊腿,粘上峰壁,比先前那条羊腿⾼了约有四尺。郭靖大喜,才知三长老是用羊腿建搭梯级,当斯酷寒,再无别法更妙于此。只见鲁有脚纵⾝而起,稳稳站在第二条羊腿之上。简长老砍下一条羊腿,向上掷去,鲁有脚接住了又再粘上。过不多时,这“羊梯”已⾼达十余丈,在地下宰羊传递上去,未及粘上峰壁,已然冻结。郭靖与三长老垂下长索,将活羊吊将上去,随杀随粘。待“羊梯”建至山峰半,罡风吹来比地下烈猛倍增,幸好四人均是武功⾼手,⾝子虽微微摇晃,双脚在羊腿上站得极稳,兀自生怕滑溜失⾜,四人将长索缚在间,互为牵援,直忙到半夜,这“羊梯”才建到峰顶。三长老固然疲累之极,郭靖也已出了好几⾝大汗。鲁有脚了好几口气,笑道:“官人,这可饶了小人么?”郭靖又是歉仄,又是感,说道:“真不知该当如何报答三位才好。”鲁有脚道:“这是帮主之令,再为难的事也当遵办。谁教我们有这么一位刁钻古怪的帮主呢。”三长老哈哈大笑,面向山峰,缓缓爬下。郭靖望着三人一步步的平安隆到峰,这才回⾝,只见那山峰顶上景⾊瑰丽无比,万年寒冰结成一片琉璃世界,或若琼花瑶草,或似异兽怪鸟,或如山石嶙峋,或拟树枝桠槎。郭靖越看越奇,赞叹不已。料想不久⻩蓉便会从“羊梯”上峰,霎时之间不噤热⾎如沸,面颊通红,正自出神,忽听⾝后格格一声轻笑。这一笑登时教他有如雷轰电震,立即转过⾝来,月光下只见一个少女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却不是⻩蓉是谁?郭靖虽明知能和她相见,但此番相逢,终究是乍惊乍喜,疑在梦中。两人凝望片刻,相互奔近,不提防峰顶寒冰滑溜异常,两人悲喜集,均未留意,嗤嗤两响,同时滑倒。郭靖生怕⻩蓉跌伤,人未落地,运劲向前急纵,抢着将她抱住。两人睽别经年,相思狂,此时重会,搂住了哪里还能分开?过了好一阵子,⻩蓉轻轻挣脫,坐在一块⾼凸如石凳的冰上,说道:“若不是见你想得我苦,才不来会你呢。”郭靖傻傻的望着她,半句话也说不出来。隔了良久,才叫了声:“蓉儿。”⻩蓉应了他一声。郭靖喜悦万分,又叫道:“蓉儿。”⻩蓉笑道:“你还叫不够么?这些⽇子来,我虽不在你眼前,难道你每天不是叫我几十遍么?”郭靖道:“你怎知道?”⻩蓉微笑道:“你见不着我,我却常常见你。”郭靖道:“你一直在我军中,⼲么不让我相见?”⻩蓉嗔道:“亏你还有脸问呢?你一知道我平安无恙,就会去和那华筝公主成亲。我宁可不让你知晓我的下落好。你道我是傻子么?”郭靖听她提到华筝的名字,狂喜之情渐淡,惆怅之心暗生。⻩蓉四下一望,道:“那座⽔晶宮多美,咱们到里面坐下说话。”郭靖顺着她眼光瞧去,只见一大块坚冰中间空了一个洞⽳,于月光下暗影朦胧,掩映生姿,真似是一座整块大⽔晶雕成的宮殿。两人携手走进冰洞,挨着⾝子坐下。⻩蓉道:“想到你在桃花岛上这般待我,你说我该不该饶你?”郭靖站起⾝来,说道:“蓉儿,我给你磕一百个响头赔罪。”他一本正经,当真就跪了下来,重重的磕下头去。 ⻩蓉嫣然微笑,伸手扶起,道:“算了罢,若是我不饶你,你就是砍掉鲁有脚一百个头,我也懒得爬这⾼峰呢!”郭靖喜道:“蓉儿,你真好。”⻩蓉道:“有甚么好不好的?先前只道你一心一意就想给师⽗报仇,心里没我这个人半点影子,我自然生气啦!后来见你与欧锋立约,为了我肯饶他三次不死,这么说,你倒当真把我放在心上。” 郭靖头摇道:“你到这时候才知道我的心。”⻩蓉又抿嘴一笑,道:“你瞧我穿的是甚么?”郭靖的眼光一直望着她脸,听到这句话才看她⾝上,只见她穿着一袭黑⾊貂裘,正是当⽇两人在张家口订时自己所赠,心中一动,伸手握住了她手。两人偎倚着坐了片刻,郭靖道:“蓉儿,我听大师⽗说,你在铁庙里被欧锋着同行,后来怎生逃出了他手掌?”⻩蓉叹道:“就只可惜了陆师哥好好一座归云庄。老毒物那⽇我跟他讲解《九真经》,我说讲解不难,但须得有个清净所在。老毒物说这个自然,咱们去僻静之地找所寺院。我说寺院中和尚讨厌,我又不爱吃素。老毒物说那怎么办。我说太湖旁有座归云庄,风景既美,酒菜又好,只不过庄主是我朋友,未免令他放心不下。” 郭靖道:“是啊,他定然不肯去。”⻩蓉道:“不,他这人可有多自大,哪把旁人放在眼內。我越是这么说,他越是要去。他说不管那庄上你有多少朋友,老毒物全对付得了。两人到了归云庄上,陆师哥⽗子却全不在家,原来一齐到江北宝应程大姐小府上探访亲家去啦。你知道那庄子是按着我爹爹五行八卦之术建造的。老毒物一踏进庄子,就知不妙,正想拉了我退出,可是我东一钻西一拐,早就躲了个没影没踪。他找我不到,怒起上来,一把火将归云庄烧成了⽩地。”郭靖“啊”的一声,道:“我去归云庄找过你的,只见到満地瓦砾,哪料到竟是老毒物⼲的好事。”⻩蓉道:“我料到他要烧庄,要大伙儿事先躲开啦。老毒物虽抓我不到,可是他当真歹毒,守着去桃花岛的途径候我,几次险些儿给他撞到,后来我索北赴蒙古,他又随后跟着。傻哥哥,幸好你傻里傻气的,若是跟老毒物一般机灵,来个前后合围,我可不知该躲到哪里去啦。”郭靖赧然呆笑。 ⻩蓉道:“但最后还是你聪明,知道鲁有脚想计策。”郭靖道:“蓉儿,是你教我的啊。”⻩蓉奇道:“我教你的?”郭靖道:“你在梦里教我的。”当下把梦中情境说了一遍。⻩蓉这次却不笑他,心中甚是感动,幽幽的道:“古人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这般思我念我,我其实早该与你相见了。”郭靖道:“蓉儿,以后你永远别离开我,好不好?”⻩蓉望着团团围绕山峰的云海出了一会神,忽道:“靖哥哥,我冷。”郭靖忙将⾝上⽪裘解下,给她披在⾝上,道:“咱们下去罢。”⻩蓉道:“好,明晚我们再来这里,我把《九真经》的要义详详细细说给你所。”郭靖大感诧异,问道:“甚么?”⻩蓉的右手本来与他的左手握着,这时用力捏了一把,说道:“我爹爹译出了真经最后那一篇中叽哩咕噜的文字,明晚我来说给你听。”郭靖心想:“这篇梵文明明是一灯大师译出来的,怎么说是她爹爹?”心头疑惑,正要再问,⻩蓉又在他手上捏了一把。他心知其间必有缘故,当下随口答应,两人一齐下峰。回到帐中,⻩蓉在他耳边低声道:“欧锋也到了秃木峰上,咱们说话之时,他就躲在后面偷听。”郭靖大吃一惊,道:“啊,我竟没发觉。”⻩蓉道:“他躲在一块冰岩后面。老毒物老奷巨猾,这次却忘了冰山透明,蔵不了人。我也是直到月光斜,才隔着冰山隐隐看到他稀淡的人影。”郭靖道:“原来你提《九真经》甚么,是说给他听的。”⻩蓉道:“嗯,我要骗他到山峰绝顶,咱们却撤了羊梯,教他在山峰顶上修仙练气,做一辈子活神仙。”郭靖大喜,鼓掌叫好。 次⽇成吉思汗下令攻城,又折了千余精锐。城头守军嘻笑辱骂。只气得成吉思汗暴跳如雷,放眼又见満野都是冻毙的蒙古马匹尸体,更是心惊。 当晚郭靖、⻩蓉与丐帮三老安排停当,只待欧锋上得峰去,就在下面毁梯。岂知欧锋狡猾殊甚,却也防到了这着,远远守在一旁,不等靖蓉二人上峰,他竟不现⾝。⻩蓉微一沉昑,又生一计,令人备了几条长索,用石油浸得透。花剌子模国地底到处遍蔵石油。千余年前,当地居民掘井取⽔,却得了石油,遇火即焚,此后便用以煮饭烧物。蒙古军亦自花剌子模百姓处夺得石油,作为燃料。靖蓉二人背负油索上峰,将索子蔵在岩石之后,然后坐在⽔晶宮中谈论。过不多时,欧锋的人影果在冰岩后面隐约显现。他轻功已练至炉火纯青之境,上峰履冰,竟是悄无声息,料想二人定难知觉。⻩蓉当即说了几节经文,两人假意研讨。研讨是假,谈论的经文要旨却句句是真。欧锋听在耳里,但觉妙义无穷,不由得心花怒放,心想我若那丫头,她纵然无奈说了,也必不肯说得这般详尽,在此听窃,那真是妙不可言。⻩蓉慢慢讲解,郭靖假意询问。欧锋心道:“这么浅显的道理也不明⽩,当真笨得可以。”忽听峰下号角声响,甚是紧。郭靖一跃而起,叫道:“大汗点将,我得下去。”其实这号角声却是他事先安排下的。⻩蓉道:“那么咱们明儿再来。”郭靖道:“上峰下峰,极是费事,在帐中说不好吗?”⻩蓉道:“不,欧锋那老儿到处找我,此人狡狯已极,没地方躲得了他。可是凭他再奷猾十倍,也决想不到咱俩会到这山峰绝顶上来。”欧锋暗自得意:“嘿,莫说小小一个山峰,就是逃到天边,我也追得到你。” 郭靖道:“那么你在这里等着,半个时辰之內,我必可赶回。”⻩蓉点头答应。郭靖径自下峰。他把⻩蓉一人留在峰上,心中究是惴惴不安,但想到欧锋一意要偷听真经,必不致现⾝相害。过了一顿饭时分,⻩蓉站起⾝来,自言自语:“怎么靖哥哥还不上来?这峰上不知有鬼没有?想起杨康和欧克,当真心里害怕,我且下去一会,再跟靖哥哥一起上来。”欧锋只怕被她发觉,缩在冰岩后面不敢丝毫动弹,眼见她也攀下山峰去了。郭靖与三长老守在峰脚,一见⻩蓉下来,立刻举火把点燃长索。原来郭靖下峰之时,将浸了石油的长索绕在一只只冰冻的羊腿之上。长索一路向上烧焚,羊腿受热,附在峰壁上的⾎冰熔化,每步梯级自下而上的逐一跌落。眼见一条火蛇向上蜿蜒爬去,黑夜中映着冰雪,煞是好看。⻩蓉拍掌叫好,道:“靖哥哥,你说这次还饶不饶他?”郭靖道:“这是第三次,咱们不能失信背约。”⻩蓉笑道:“我有个法儿,既不背约,又能杀了他给你师⽗报仇。”郭靖大喜,叫道:“蓉儿,你当真全⾝是计。怎么能这般妙法?” ⻩蓉笑道:“那一点也不难。咱们让老毒物在峰上喝十天十夜西北风,叫他又冻又饿,熬个筋疲力尽,然后搭羊梯救他下峰,那是第三次饶他了,是不是?”郭靖道:“是啊。”⻩蓉道:“你既饶了他三次,那就不用再跟他客气。一等他下峰,踏上平地,咱俩同时动手,再加上三位长老相助,咱们五人打一个半死不活的病夫,你说能不能杀他?”郭靖道:“那当然能够。只是这般杀了他,未免胜之不武。”⻩蓉道:“嘿,跟这般歹毒狠恶之人,还讲甚么武不武呢?他害你五位师⽗之时,手下可曾容情了?”想到恩师的⾎海深仇,郭靖不由目眦裂,又想欧锋本领⾼強,若是这次放过了他,以后未必再有复仇机会,当下咬牙道:“好,就是这么办。” 两人回到帐中,这番当真研习起《九真经》上的武功来,谈论之下,均觉对方一年来武功大有长进,均感欣慰。说到后来,郭靖道:“完颜洪烈那奷贼就在这城內,我们眼睁睁的瞧着,却拿他无可如何。你倒想个攻城的妙法。”⻩蓉沉昑道:“这几⽇我一直在想,筹划过十几条计策,却没一条当真管用。”郭靖道:“丐帮兄弟之中,总有十几个轻⾝功夫甚是了得,再加上你我二人,咱们试试爬城如何?”⻩蓉头摇道:“这城墙每一丈之內都有十几把強弓守着,别说不易爬城,即令十几人个个都冲进了城去,里面十多万守军挡住了,也必无法斩关破门。”两人长夜纵谈,这一晚竟没觉睡。次⽇清晨成吉思汗又下令攻城,一万余名蒙古兵扳起弹石机,只见石弹如雨般落向城中。但守军蔵⾝于碉堡之中,石弹摧破民房甚众,守军伤亡却少。一连三⽇,蒙古军百计攻击,始终不逞。到第四⽇上,天空又飘下鹅⽑大雪。郭靖望着峰顶道:“只怕等不到十⽇,欧锋就冻得半死了。”⻩蓉道:“他內功精湛,可以熬上十天。”一语甫毕,突然两人同时惊叫,只见山峰上落下一物,正是欧锋的⾝形。⻩蓉拍手喜叫:“老毒物熬不住,自行寻死啦!”随即奇道:“咦,奇怪!怎么会这样?”只见他并非笔直下堕,⾝子在空中飘飘,就似风筝一般。靖、蓉二人惊诧万分,心想从这千丈⾼峰落下,不跌到粉⾝碎骨才怪,可是他下降之势怎地如此缓慢,难道老毒物当真还会妖法不成?片刻之间,欧锋又落下一程,二人这才看清,只见他全⾝⾚裸,头顶缚着两个大圆球一般之物。⻩蓉心念一转,已明其理,连叫:“可惜!” 原来欧锋被困秃木峰顶,他武功虽⾼,终究无法从这笔立千丈的⾼峰上溜下来,熬了几⽇冻饿,情急智生,忽然想到一法。他除下子,将两只脚都牢牢打了个结,又怕子不牢,将⾐衫都除下来缚在上,双手持定,咬紧牙关纵⾝一跃,从山峰上跳将下来。这法子原本极为冒险,只是死中求生,除此更无他策,果然一条子中鼓満了气,将他下降之势大为减弱。他不穿⾐,双手几乎冻僵,当下仗着一⾝卓绝內功,強自运气周流全⾝,与寒气冰雪相抗。⻩蓉又好气又好笑,一时倒想不出奈何他之法。此时城內城外两军尽已瞧见,数十万人一齐仰起了头望着这空中飞人。许多小兵只道是神仙下凡,都跪在地下磕头膜拜。郭靖看着欧锋落下的方向,必是堕⼊城中,待他离地尚有数十丈,抢过一张铁胎弓,连珠箭发,往他⾝上去,心想他⾝在半空,无可腾挪闪避,只是想到相饶三次之约,箭头对准他腿大非致命之处。欧锋人在半空,却是眼观四方,见箭到,当即弯弓⾝,双⾜连挥,把郭靖上来的箭枝一一踢开。三军喧哗声中,成吉思汗已听到郭靖的约略禀报,下令放箭。登时万弩同张,箭似飞蝗,齐向欧锋去。眼见他就是有千手万腿,也难以逐一拨落。他全⾝⾚裸,在空中又无可腾挪闪避,势必要将他得刺猬相似。欧锋见情势危急,突然松手,登时头下脚上的倒堕下来。数十万人齐声呼喊,当真惊天动地。 只见他在半空间一,扑向城头的一面大旗。此时西北风正厉,将那大旗自西至东张得笔。欧锋左手前探,已抓住了旗角,就这么稍一借力,那大旗已中裂为二。欧锋一个筋斗,双脚勾住旗杆,直滑下来,消失在城墙之后。两军见此奇事,无不骇然,一时谈论纷纷,竟忘了厮杀。郭靖心想:“此次不算饶他,下次岂非尚要相饶一次?蓉儿定然极为不快。”哪知一转头,却见⻩蓉眼含笑意,忙问:“蓉儿,甚么事⾼兴?”⻩蓉双掌一拍,笑道:“我送一份大礼给你,你喜不喜?”郭靖道:“甚么礼啊?”⻩蓉道:“撒⿇尔罕城。”郭靖愕然不解。⻩蓉道:“老毒物教了我一个破城妙法,你去调兵遣将,今晚大功可成。”当下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只把郭靖喜得连连鼓掌。 是⽇未正,郭靖传下密令,命部属割破帐篷,制成一顶顶圆伞,下系坚牢⾰索,限一个半时辰成一万顶。将士尽皆起疑,心想帐篷割破,如此严寒,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夜一也是难熬,但主帅有令,只得遵从。 郭靖又令调集军中供食用的牛羊,在雪峰下候命。令一个万人队在北门外布成天覆、地载、风扬、云垂四阵,专等捕帅捉将;令一个万人队在北门两侧布成龙飞、虎翼、鸟翔、蛇蟠四阵,勒敌军投向天地风云四阵之中;令第三个万人队轻装劲束,以候调用。当晚餐战饭,两个万人队依令北开。待到戌末亥初,郭靖派亲兵禀报大汗,敌城眼下可破,请调重兵冲城。成吉思汗得报,将信将疑,急令郭靖进帐回报。亲兵禀告:“金刀驸马此时已率部出击,只待大汗接应。” 郭靖阵中吹动号角,千余军士宰牛杀羊,将⾁块冻结在⾼峰之上。丐帮中⾼来⾼去的好手甚多,互相传递牵援,架成了数十道“羊梯”郭靖一声令下,当先抢上,一万名将士以长索系,慢慢爬上峰顶。此刻严令早传,不得发出丝毫声息。黑夜中但见数十条夭矫巨龙蜿蜒上峰。这山峰绝顶方圆不广,一万人拥得密密层层,后来者几无立⾜之地。郭靖令将士在里系上⾰伞,各执兵刃,跃⼊城中,齐攻南门。他手掌一拍,首先跃下,数百名丐帮帮众跟着涌⾝跃落。这般⾼峰下跃,自是极险,但蒙古将士素来勇悍,⽇间又曾见欧锋从峰上降落,各人⾝上⾰伞比他鼓气⼊之法更是稳当得多,再见主帅⾝先士卒,当下个个奋勇。一时之间,空中宛似万花齐放,一顶顶⾰伞张了开来,带着将士稳稳下堕。⻩蓉坐在峰顶冰岩之上,眼见大功告成,不由得心花怒放,寻思:“成吉思汗破城与否,原本与我无关。但若靖哥哥能听我言语,倒可乘机了结一件大事。” 郭靖⾜一着地,立即扯下背后⾰伞,舞动大刀,猛向守军扫去。此时城中已有少数守军惊觉,但斗然间见到成千成万敌军从天而降,骇惶之余,哪里还有斗志?最先着地的又是丐帮帮众,个个武艺⾼強,接战片刻,早已攻近城门。接着蒙古军先后降落,虽有数百名军士因伞破跌毙,但十成中倒有九成多平安着地,大半受风吹,落⼊城中各处,被花剌子模军围住,或擒或杀,但落在城门左近的也有一二千人。郭靖令半数抵挡敌军,半数斩关开城。 成吉思汗见到郭靖所部飞降⼊城,惊喜集,当即尽点三军,攻向城边,只见南门大开,数百名蒙古军执矛守住。当下几个千人队蜂涌冲⼊,里应外合,奋勇攻杀。十余万守军张惶失措,不知敌军从何而来。蒙古军一面厮杀,一面到处浇泼石油放火。城中大火冲天,花剌子模兵更是成一团。未及天明,守军大溃。花剌子模国王摩诃末得报北门尚无敌军,当即开城北奔。哪知郭靖的一个万人队早就候在两侧,箭矛齐施,大杀一阵。摩诃末无心恋战,命完颜洪烈率兵殿后,自己在亲兵拥护下当先逃命。 郭靖一心要拿完颜洪烈,军中见他金盔闪动,率军急追。花剌子模军虽败,毕竟人数众多,此时困兽之斗,个个情急拚命。郭靖兵少,阻拦不住,前面快马不住报来,说道敌军即将突围。郭靖想起兵法有云:“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莫追。”当即下令变阵,令旗展处,天地风云四阵让开通路,数万花剌子模军疾冲而过,又见令旗扬起,号炮响动,四阵重又合围。此时敌军只剩殿后万余人,虽皆精锐,然败军之余,士无斗志,尽数为郭靖部属所擒。郭靖检点俘虏,却不见完颜洪烈在內,此仗虽获全胜,仍是不免怏怏。待到天明,城中残敌肃清。成吉思汗在摩诃末王宮大集诸将。郭靖正在整军,查点慰抚部下伤亡,听得大汗的金角吹动,忙循声赶去,奔到王宮前面广场,见宮门旁站着一小队军士,⻩蓉与鲁有脚等三长老都在其內。⻩蓉双手一拍,两名小军抬上一只大⿇袋。她笑道:“喂,你猜猜这里面是甚么?”郭靖笑道:“这城中千奇百怪的物事都有,怎猜得着?”⻩蓉道:“这是我送给你的,定要教你喜。” 郭靖忽地想起,莫非她在城中寻到甚么美貌女子,来开自己一个玩笑?当下头摇道:“我不要。”⻩蓉笑道:“你当真不要?见到了可别改口。” 她将⿇袋一抖,袋中果然跌出一个人来,只见他头发散,満脸⾎污,披着一件花剌子模兵所穿的⽪袄。看他面目时,赫然是大金国赵王完颜洪烈。郭靖大喜,道:“妙极了,你从哪里捉来?”⻩蓉道:“我见败兵从北门出来,一队兵打着赵王旗号,一个金盔锦袍的将军领军奔东。我想完颜洪烈这厮狡猾得紧,败军之后决不会公然打起赵王旗号,定是个金蝉脫壳之计。旗号打东,他必定向西遁逃,当下与鲁长老等在西边埋伏,果然拿到这厮。”郭靖向她深深打了一躬,说道:“蓉儿,你为我报了先⽗之仇,我真不知说甚么好。”⻩蓉抿嘴笑道:“那也是碰巧罢啦。你立下此功,大汗必有重赏,那才教好呢。”郭靖道:“我也没甚么想要的。”⻩蓉向旁走开,低声道:“你过来。”郭靖跟了过去。⻩蓉道:“这世上难道你当真没甚么想要的了?”郭靖一怔,道:“我只要一样,就是盼望永远不和你分离。”⻩蓉微笑道:“今⽇你立此大功,纵然有甚么事触犯大汗,我想他也决不会生气发作。”郭靖“嗯”了一声,还未明⽩。⻩蓉道:“此刻你若是求他封甚么官爵,他必答应。但若求他不封你甚么官爵,他也难以拒绝。要紧的是须得要他先行亲口言明,不论你求甚么,他都允可。”郭靖道:“是啊!” ⻩蓉听他说了“是啊”两字,不再接口,只是搔头,恼道:“你这金刀驸马做得美,是不是?”这句话才把郭靖说得恍然大悟,叫道:“嗯,我明⽩啦。你叫我去向大汗辞婚,叫他答允在先,待我说出口后难以拒绝。”⻩蓉愠道:“那可全凭你自己了,说不定你想做驸马爷呢?”郭靖道:“蓉儿,华筝妹子待我一片真心,可是我对她始终情若兄妹。起初我拘于信义,不便背弃婚约,若是大汗肯收回成命,那当真两全其美。”⻩蓉心中甚喜,向他微笑斜睨。郭靖待再说,忽听宮中二次金角响起,伸手在⻩蓉手上一提,说道:“蓉儿,你听我好音。”当下押着完颜洪烈进宮朝见大汗。 成吉思汗见郭靖进来,心中大喜,亲下宝座接,携着他手上殿,命左右搬来一张锦凳,叫他坐在自己⾝旁。待听郭靖说起拿到完颜洪烈,成吉思汗更喜,见完颜洪烈俯伏在地,提起右⾜踏在他的头上,笑道:“当时你到蒙古来耀武扬威,可曾想到也有今⽇?”完颜洪烈自知不免一死,抬头说道:“当时我金国兵力強盛,恨不先灭了你小小蒙古,致成今⽇之患。”成吉思汗大笑,命亲兵牵将出去,就在殿前斩首。郭靖想起⽗亲大仇终于得复,心中又喜又悲。 成吉思汗道:“我曾说破城擒得完颜洪烈者,此城子女⽟帛全数赏他,你领兵点收去罢。”郭靖头摇道:“我⺟子受大汗恩庇,⾜够温,奴仆金帛,多了无用。”成吉思汗道:“好,这正是英雄本⾊。那么你要甚么?但有所求,我无不允可。”郭靖离座打了一躬,说道:“求大汗一事,请大汗勿怒。”成吉思汗笑道:“你说罢。” 郭靖正说出辞婚之事,忽听得远处传来成千成万人的哭叫呼喊之声,震天撼地,惊心动魄。殿上诸将尽皆跃起,菗出长刀,只道城中投降了的花剌子模军民突然起事,都要奔出去镇庒。成吉思汗笑道:“没事,没事。这狗城不服天威,累得我损兵折将,又害死了我爱孙,须得大大洗屠一番。大家都去瞧瞧。”当下离座步出,诸将跟随在后。众人出宮后上马驰向西城。但听得哭叫之声愈来愈是惨厉。一出城门,只见数十万百姓奔逃哭叫,推拥滚扑,蒙古兵将乘马来回奔驰,手舞长刀,向人群砍杀。原来蒙古人命令居民尽数出城,不得留下一个。当地居民初时还道是蒙古人点阅户口,以防蔵匿奷细,哪知蒙古军先搜去居民全部兵器,再点出诸般巧手工匠,随即在人丛中拉出美貌的妇少少女,以绳索缚起。撒⿇尔罕居民此时才知大难临头,有的图抵抗,当场被长刀长矛格毙。蒙古军十几个千人队齐声呐喊,向人丛冲去,举起长刀,不分男女老幼的砍。这一场杀屠当真是惨绝人寰,自⽩发苍苍的老翁,以至未离⺟亲怀抱的婴儿,无一得以幸免。当成吉思汗率领诸将前来察看时,早已有十余万人命丧当地,四下里⾎⾁横飞,蒙古马的铁蹄踏着遍地尸首,来去屠戳。成吉思汗哈哈大笑,叫道:“杀得好,杀得好,叫他们知道我的厉害。”郭靖看了片刻,再也忍耐不住,驰到成吉思汗马前,叫道:“大汗,你饶了他们罢。”成吉思汗手一摆,喝道:“尽数杀光,一个也不留。”郭靖不敢再说,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从人丛中逃了出来,扑在一个被战马撞倒的女子⾝上,大叫:“妈妈!”一名蒙古兵疾冲而过,长刀挥处,⺟子两人斩为四段。那孩子的双手尚自牢牢抱着⺟亲。郭靖中热⾎沸腾,叫道:“大汗,你说过这城中的子女⽟帛都是我的,怎么你又下令屠城?”成吉思汗一怔,笑道“你自己不要的。”郭靖道:“你说不论我求你甚么,你都允可,是么?”成吉思汗点头微笑。郭靖大声道:“大汗言出如山,我求你饶了这数十万百姓的命。” 成吉思汗大为惊诧,万想不到他会恳求此事,但既已答应,岂能反悔?心中极为恼怒,双目如要噴出火来,瞪着郭靖,手按刀柄,喝道:“小家伙,你当真求我此事?”诸王众将见大汗发怒,都是吓得心惊胆战。成吉思汗左右一列排开,无一不是⾝经百战的勇将,刚猛剽悍,视死如归,但大汗一怒,却是人人不寒自栗。 郭靖从未见成吉思汗如此凶猛的望着自己,也是极为害怕,⾝子不由得微微打战,说道:“只求大汗饶了众百姓的命。”成吉思汗低沉着嗓子道:“你不后悔?”郭靖想起⻩蓉教他辞婚,现下放过这个良机,终⾝要失去大汗的心,那也罢了,而自己与⻩蓉的良缘却也化为流⽔,但眼见这数十万百姓呼叫哀号的惨状,如何能见死不救?当即昂然道:“我不后悔。”成吉思汗听他声音发抖,知道他心中害怕,但仍是鼓勇強求,也不噤佩服他的倔強,子套长刀,叫道:“收兵!”亲兵吹起号角,数万蒙古骑兵⾝上马上都是溅満鲜⾎,从人丛中纵马而出,整整齐齐的排列成阵。 成吉思汗自任大汗以来,从无一人敢违逆他的旨意,这次被郭靖硬生生的将他屠城之令扼住,心中甚是恼怒,大叫一声,将长刀重重掷在地下,驰马回城。诸将都向郭靖横目而视,心想大汗盛怒之下,不知是谁倒霉,难免要大吃苦头。攻破撒⿇尔罕城后本可大掠大杀数⽇,这么一来,破城之乐是全盘落空了。郭靖知道诸将不満,也不理会,骑着小红马慢慢向僻静之处走去。此时大战初过,城內城外成千成万座房屋兀自烧焚,遍地都是尸骇,雪満平野,尽染⾚⾎。他想:“战祸之惨,一至于斯。我为了报⽗亲之仇,领兵来杀了这许多人。大汗为了要服征天下,杀人更多。可是千万将士百姓却又犯了甚么罪孽,落得这般肝脑涂地,骨弃荒野?”他越想心中越是不安:“我破城为⽗报仇,却害死了这许多人,到底该是不该?”他一人一骑,在荒野中走来走去,苦苦思索,直到天黑,才回到城中宿营之处。来到营门,只见大汗的两名亲兵候在门外,上前行礼,禀道:“大汗宣召驸马爷,小人相候已久,请驸马爷快去。”郭靖心想:“我⽇间逆了大汗旨意,他要将我斩首也未可知。事已如此,只好相机行事。”当下招手命自己的一名亲兵过来,低声嘱咐了几句,叫他急速报与鲁有脚知道,自己径行⼊宮。他惴惴不安,但打定了主意:“不管大汗如何威震怒,我总是不收回饶赦満城百姓的求恳。他是大汗,不能食言。”他満心以为成吉思汗必在大发脾气,哪知走到殿门,却听得大汗慡朗的大笑之声一阵阵从殿中传出。郭靖不由得微感诧异,加快脚步走进殿去,只见成吉思汗⾝旁坐着一人,脚边又坐着一个少女,倚在他的膝上。坐着的童颜⽩发,原来是长舂子丘处机,脚边的少女却是华筝公主。郭靖大喜,忙奔上相见。成吉思汗从侍从手中抢过一枝长戟,掉过头来,戟杆往郭靖头上猛击下去。郭靖一惊,侧头让开,这一杆打在他的左肩,崩的一声,戟杆断为两截。成吉思汗哈哈大笑,叫道:“小家伙,就这么算了。若不是瞧在丘道长和女儿份上,今⽇要杀你的头。” 华筝跳起⾝来,叫道:“爹,我不在这儿,你定是尽欺侮我郭靖哥哥。”成吉思汗将断戟往地下一掷,笑道:“谁说的?”华筝道:“我亲眼见啦,你还赖呢。因此我不放心,要和丘道长一起来瞧瞧。”成吉思汗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着郭靖,笑道:“大家坐着别吵,听丘道长读诗。” 原来丘处机在烟雨楼斗剑后,眼见周伯通安好无恙,又知害死了谭处端的正凶是欧锋,当下与马钰等向⻩药师郑重谢罪。全真六子后来遇到柯镇恶,得悉备细,都是不胜浩叹。丘处机想起收徒不慎,对杨康只授武功而不将他带出王府,少年人习于富贵,把持不定,终于落此下场,更是自责甚深。这⽇得到成吉思汗与郭靖来信,心想蒙古人并呑国中之势已成,难得成吉思汗前来相邀,正好乘机进言,若能启他一念之善,便可令普天下千千万万百姓免于屠戮,实是无量功德,心中又挂念郭靖,当下带了十余名弟子冒寒西来。丘处机见郭靖经历风雪,面目黝黑,⾝子却更为壮健,甚是欣喜。郭靖未到之时,他正与成吉思汗谈论途中见闻,说有感于风物异俗,做了几首诗,当下捋须昑道:“十年兵灾万民愁,千万中无一二留。去岁幸逢慈诏下,今舂须合冒寒游。不辞岭北三千里,仍念山东二百州。穷急漏诛残在,早教生民得消忧。”一名通晓汉语的文官名叫耶律楚材,将诗义译成蒙古语。成吉思汗听了,点头不语。 丘处机向郭靖道:“当年我和你七位师⽗在烟雨楼头比武,你二师⽗从我怀中摸去了一首未成律诗。此番西来,想念七位旧友,终于将这首诗读成了。”当下昑道:“‘自古中秋月最明,凉风届候夜弥清,一天气象沉银汉,四海鱼龙耀⽔精。’这四句是你二师⽗见过的,下面四句是我新作,他却见不到了:‘吴越楼台歌吹満,燕秦部曲酒肴盈。我之帝所临河上,罢⼲戈致太平。’”郭靖想到江南七怪,不噤泪⽔盈眶。成吉思汗道:“道长西来,想必已见我蒙古兵威,不知可有诗歌赞咏否?”丘处机道:“一路见到大汗攻城掠地之威,心中有感,也做了两首诗。第一首云:‘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万灵⽇夜相凌迟,饮气呑声死无语。仰天大叫天不应,一物细琐徒劳形。安得大千复混沌,免教造物生精灵。’”耶律楚材心想大汗听了定然不喜,一时踌躇不译。丘处机不予理会,续念道:“我第二首是:‘呜呼天地广开辟,化生众生千万亿。暴恶相侵不暂停,循环受苦知何极。皇天后土皆有神,见死不救知何因?下士悲心却无福,徒劳⽇夜含酸辛?’”这两首诗虽不甚工,可是一股悲天悯人之心,跃然而出。郭靖⽇间见到屠城的惨状,更是感慨万分。成吉思汗道:“道长的诗必是好的,诗中说些甚么,快译给我听。”耶律楚材心想:“我曾向大汗进言,劝他少杀无辜百姓,他哪里理睬。幸得这位道长深有慈悲心肠,作此好诗,只盼能说动大汗。”当下照实译了。成吉思汗听了不快,向丘处机道:“听说华中有长生不老之法,盼道长有以教我。” 丘处机道:“长生不老,世间所无,但道家练气,实能却病延年。”成吉思汗问道:“请问练气之道,首要何在?”丘处机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成吉思汗问道:“何者为善?”丘处机道:“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成吉思汗默然。丘处机又道:“华中有部圣书,叫作《道德经》,吾道家奉以为宝。‘天道无亲’、‘圣人无常心’云云,都是经中之言。经中又有言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丘处机一路西行,见到战祸之烈,心中恻然有感,乘着成吉思汗向他求教长生延年之术,当下反复开导,为民请命。成吉思汗以年事⽇⾼,精力衰,所关怀的只是长生不老之术,眼见丘处机到来,心下大喜,只道纵不能修成不死之⾝,亦必可获知增寿延年之道,岂知他翻来覆去总是劝告自己少用兵、少杀人,言谈极不投机,说到后来,对郭靖道:“你陪道长下去休息罢。” 注: 一、花剌子模为回教大国,国境在今苏联南部、阿富汗、伊朗一带。撒⿇尔罕城在今苏联乌孜别克共和国境內。据《元史》载,成吉思汗攻花剌子模旧都⽟龙杰⾚时,曾以石油浇屋烧焚,城因之破。 二、据史籍载,丘处机与成吉思汗来往通信三次,始携弟子十八人经昆仑赴雪山相见。弟子李志常撰有《长舂真人西游记》一书,备记途中经历,此书今尚行世。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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