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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射雕英雄传 作者:金庸 | 书号:2069 时间:2016/10/5 字数:2726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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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见欧锋拖泥带⽔的将侄儿抱上岸来,一向鸷的脸上竟也笑逐颜开,可是毕竟不向自己与郭靖说一个“谢”字,当即拉拉郭靖⾐袖,一同回到岩洞。 郭靖见她脸有忧⾊,问道:“你在想甚么?”⻩蓉道:“我在想三件事,好生为难。”郭靖道:“你这样聪明,总有法子。”⻩蓉轻轻一笑,过了一阵,又微微的凝起了眉头。洪七公道:“第一件事,也就罢了。第二、第三件事,却当真教人束手无策。”郭靖奇道:“咦,您老人家怎知她想的是哪三件事?”洪七公道:“我只是猜着蓉儿的心思。那第一件,必是怎生治好我的伤,这里无医无药,更无內功卓越之人相助,老叫化听天由命,死活走着瞧罢。第二件,是如何抵挡欧锋的毒手?此人武功实在了得,你们二人万万不是敌手。第三件,那是怎生回归中土了。蓉儿,你说是不是?”⻩蓉道:“是啊,眼下最紧迫之事,是要想法子制服老毒物,至不济也得叫他不敢为恶。”洪七公道:“照说,自当是跟他斗智。老毒物虽然狡猾,但他十分自负,自负则不深思,要他上当本也不算极难,可是他上当之后,立即有应变脫困的本事,随之而来的反击,可就厉害得很了。”两人凝神思索。⻩蓉想到对手与爹爹和师⽗向来难分⾼下,纵令爹爹在此,也未必能够胜他,自己如何是他对手?若不能一举便制他死命,单是要他上几个恶当,终究无济于事。洪七公心神一耗,忽然口作痛,大咳起来。⻩蓉急忙扶他睡倒,突见洞口一个影遮住了进来的⽇光,抬起头来,只见欧锋横抱着侄儿,嘶声喝道:“你们都出去,把山洞让给我侄儿养伤。”郭靖大怒,跳了起来,道:“这里是我师⽗住的!”欧锋冷冷的道:“就是⽟皇大帝住着,也得挪一挪。”郭靖气愤愤的待分说,⻩蓉一拉他的⾐角,俯⾝扶起洪七公,走出洞去。 待走到欧锋⾝旁,洪七公睁眼笑道:“好威风,好杀气啊!”欧锋脸上微微一红,这时一出手就可将他立毙于掌下,但不知怎地,只感到他一股正气,凛然殊不可侮,不由自主的转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说道:“回头就给我们送吃的来!你们两个小东西若在饮食里弄鬼,小心三条命。”三人走下山后,郭靖不住咒骂,⻩蓉却沉昑不语。郭靖道:“师⽗请在这里歇一下,我去找安⾝的地方。”⻩蓉扶着洪七公在一株大松树下坐定,只见两只小松鼠忽溜溜的上了树⼲,随即又奔了下来,离她数尺,睁着圆圆的小眼望着两人。⻩蓉甚觉有趣,在地上捡起一个松果,伸出手去。一只松鼠走近在松果上嗅嗅,用前⾜捧住了慢慢走开,另一只索爬到洪七公的⾐袖之上。⻩蓉叹道:“这里准是从没人来,你瞧小松鼠毫不怕人。” 小松鼠听到她说话声音,又溜上了树枝。⻩蓉顺眼仰望,见松树枝叶茂密,亭亭如盖,树上満了绿藤,心念一动,叫道:“靖哥哥,别找啦,咱们上树”郭靖应声停步,朝那松树瞧去,果然好个安⾝所在。两人在另外的树上折下树枝,在大松树的枝丫间扎了个平台,每人一手托在洪七公的胁下,喝一声:“起!”同时纵起,将洪七安公安稳稳的放上了平台。蓉蓉笑道:“咱们在枝上做鸟儿,让他们在山洞里做野兽。”郭靖道:“蓉儿,你说给不给他们送吃的?”⻩蓉道:“眼下想不出妙策,又打过老毒物,只好听话啦。”郭靖闷闷不已。两人在山后打了一头野羊,生火烤了,撕成两半。⻩蓉将半片羊丢在地下道:“你撒泡尿在上面。”郭靖笑道:“他们会知道的。”⻩蓉道:“你别管,撒罢!”郭靖红了脸道:“不成!”⻩蓉道:“⼲么?”郭靖嗫嚅道:“你在旁边,我撒不出尿。”⻩蓉只笑得直打跌。洪七公在树顶上叫道:“抛上来,我来撒!”郭靖拿了半片羊,笑着跃上平台,让洪七公在羊⾁上撒了一泡尿,哈哈大笑,捧着朝山洞走去。⻩蓉叫道:“不,你拿这半片去。”郭靖搔搔头,说道:“这是⼲净的呀。”⻩蓉道:“不错,是要给他们⼲净的。”郭靖可胡涂了,但素来听⻩蓉的话,转⾝换了⼲净的羊。⻩蓉将那半片尿浸羊又放在火旁薰烤,自到灌木丛中去采摘野果。洪七公对此举也是不解,老大纳闷,馋涎滴,只想吃羊,然而那是自己撤过了尿的,只得暂且忍耐。那野羊烤得好香,欧锋不等郭靖走近,已在洞中闻到香气,了出来,夹手夺过,脸露得⾊,突然一转念,问道:“还有半片呢?”郭靖向后指了指。欧锋大踏步奔到松树之下,抢过脏羊,将半片⼲净的羊投在地下,冷笑数声,转⾝去了。郭靖知道此时脸上决不可现出异状,但他天不会作伪,只得转过了头,一眼也不向欧锋瞧,待他走远,又惊又喜的奔到⻩蓉⾝旁,笑问:“你怎知他一定来换?”⻩蓉笑道:“兵法有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老毒物知道咱们必在食物中弄鬼,不肯上当,我可偏偏让他上个当。”郭靖连声称是,将羊撕碎了拿上平台,三人吃了起来。 正吃得⾼兴,郭靖忽道:“蓉儿,你刚才这一着确是妙计,但也好险。”⻩蓉道:“怎么?”郭靖道:“若是老毒物不来掉换,咱们岂不是得吃师⽗的尿?”⻩蓉坐在一树丫之上,听了此言,笑得弯了,跌下树来,随即跃上,正⾊道:“很是,很是,真的好险。”洪七公叹道:“傻孩子,他若不来掉换,那脏羊⾁你不吃不成么?”郭靖愕然,哈的一声大笑,一个倒栽葱,也跌到了树下。欧叔侄吃那羊⾁,只道野羊自有臊气,竟然毫不知觉,还赞⻩蓉烤羊手段⾼明,居然略有咸味。过不多时,天⾊渐黑,欧克伤处痛楚,大声呻昑。 欧锋走到大松树下,叫道:“小丫头,下来!”⻩蓉吃了一惊,料不到他转眼之间就来下手,只得问道:“⼲甚么?”欧锋道:“我侄儿要茶要⽔,快服侍他去!”树上三人听了此言,无不愤怒。欧锋喝道:“快来啊,还等甚么?”郭靖悄声道:“咱们这就跟他拚。”洪七公道:“你们快逃到后山去,别管我。”这两条路⻩蓉早就仔细算过,不论拚斗逃跑,师⽗必然丧命,为今之计,唯有委曲求全,于是跃下树来,说道:“好罢,我瞧瞧他的伤去。”欧锋哼了一声,又喝道:“姓郭的小子,你也给我下来,睡安稳大觉么?好适意。”郭靖忍气呑声,落下地来。欧锋道:“今儿晚上,去给我弄一百大木料,少一打折你一条腿,少两打折你两条腿!”⻩蓉道:“要木料⼲么?再说,这黑地里又到哪里弄去?”欧锋骂道:“小丫头多嘴多⾆!你快服侍我侄儿去,关你甚么事?只要你有丝毫不到之处,零碎苦头少不了你的份儿!”⻩蓉向郭靖打个手势,叫他勉力照办,不可鲁莽坏事。眼见欧锋与⻩蓉的⾝影在黑暗之中隐没,郭靖抱头坐地,气得眼泪几夺目而出。洪七公忽道:“我爷爷、爹爹、我自己幼小之时,都曾在金人手下为奴,这等苦处也算不了甚么。”郭靖惕然惊觉:“原来恩师昔时为奴,后来竟也练成了盖世的武功。我今⽇一时委屈,难道便不能忍耐?”当下取火点燃一扎松枝,走到后山,展开降龙十八掌手法,将碗口耝细的树⼲一的震倒。他深知⻩蓉机变无双,当⽇在赵王府中为群魔围困,尚且脫险,此⽇纵遇灾厄,想来也必能自解,当下专心致志的伐起树来。 可是那降龙十八掌最耗劲力,使得久了,任是铁打的⾝子也感不支,他不到小半个时辰,已震倒了二十一棵松树,到第二十二棵上,运气时已感手臂酸痛,一招“见龙在田”双掌齐出,那树晃得枝叶直响,树⼲却只摆了一摆,并未震断,只感到口一⿇,原来劲力未透掌心,反上来,这等情景,正是师⽗曾一再告诫的大忌,降龙十八掌刚猛无俦,若是使力不当,回伤自⾝的力道也是刚猛无俦。他吃了一惊,忙坐下凝神调气,用了半个时辰的功,才又出招将那松树震倒,要待再行动手时,只觉全⾝疲软,臂酸腿虚。 他知道若是勉力而行,非但难竟事功,甚且必受內伤,荒岛之上又无刀斧,如何砍伐树木?眼见一百之数尚差七十八,自己这腿双是保不住了,转念一想:“他侄儿被庒坏了腿双,他必恨我手⾜完好。纵然我今夜凑⾜百,他明夜要我砍伐千,那又如何完工?斗既斗他不过,荒岛上又无人援手。”言念及此,不觉叹了一口长气,寻思:“即令此间并非荒岛,世上又有谁救得了我?洪恩师武功已失,存亡难卜,蓉儿的爹爹恨透了我,全真七子和六位恩师均非西毒敌手,除非…除非我义兄周伯通,但他早已跳在大海里自尽了。”一想到周伯通,对欧锋更增愤慨,心想这位老义兄精通《九真经》,创下了左右互搏的奇技,却被他生生死“啊!《九真经》!左右互搏?”这几个字在他脑海中闪过,宛如在沉沉长夜之中,斗然间在天边现出了一颗明星。“我武功固然远不及西毒,但《九真经》是天下武学秘要,左右互搏之术又能使人功夫斗增一倍,待我与蓉儿⽇夜苦练,与老毒物一拚便了。只是不论哪一门武功,总非一朝一夕可成,这便如何是好?” 他站在树林之中苦苦思索,忽想:“何不问师⽗去?他武功虽失,心中所知的武学却失不了,必能指点我一条明。”当即回到树上,将心中所思各节,一一对洪七公说了。洪七公道:“你将《九真经》慢慢念给我听,瞧有甚么可以速成的厉害功夫。”郭靖当下将真经一句句的背诵出来。洪七公听到“人徒知枯坐息思为进德之功,殊不知上达之士,圆通定慧,体用双修,即动而静,虽撄而宁”这几句,⾝子忽然一颤“啊”了一声。郭靖忙问:“怎么?”洪七公不答,把那几句话揣摩了良久,道:“刚才这段你再念一遍。”郭靖甚是喜,心想:“师⽗必是在这几句话中,想到了制服老毒物的法门。”当下将这几句话又慢慢的念了一遍。洪七公点点头道:“是了,一路背下去罢。”郭靖接着背诵,上卷经文将完时,他背道:“摩罕斯各儿,品特霍几恩,金切胡斯,哥山泥克…”洪七公奇道:“你说些甚么?”郭靖道:“那是周大哥教我读的经文。”洪七公皱眉道:“却是些甚么话?”郭靖道:“我不知道,周大哥也不懂。”洪七公道:“你背罢。”郭靖又念道:“别儿法斯,葛罗乌里…”一路背完,尽是这般拗⾆赘牙的话。洪七公哼道:“原来真经中还有念咒捉鬼的本事。”他本来想再加一句:“装神弄鬼,骗人的把戏。”但想到真经博大精奥,这些怪话多半另有深意,只不过自己不懂而已,这句话已到口边,又缩了回去。过了半晌,洪七公头摇道:“靖儿,经文中所载的精妙厉害的功夫很多,但是都非旦夕之间所能练成。”郭靖好生失望。洪七公道:“你快去将那廿几木料扎一个木筏,走为上策。我和蓉儿在这里随机应变,跟老毒物周旋。”郭靖急道:“不,我怎能离您老人家而去。”洪七公叹道:“西毒忌惮⻩老琊,不会伤害蓉儿,老叫化反正是不成的了,你快走罢!”郭靖悲愤迸,举手用力在树⼲上拍了一掌。 这一掌拍得极重,声音传到山⾕之中,隐隐的又传了回来。洪七公一惊,忙问:“靖儿,你刚才打这一掌,使的是甚么手法?”郭靖道:“怎样?”洪七公道:“怎么你打得如此重实,树⼲却没丝毫震动?”郭靖甚感惭愧,道:“我适才用力震树,手膀酸了,是以没劲使力。”洪七公头摇道:“不是,不是,你拍这一掌的功夫有点古怪。再拍一下!” 手起掌落,郭靖依言拍树,声震林木,那松树仍是略不颠动,这次他自己也明⽩了,道:“那是周大哥传给弟子的七十二路空明拳手法。”洪七公道:“空明拳?没听说过。”郭靖道:“是啊,周大哥给囚在桃花岛上,闲着无事,自行创了这套拳法,他教了我十六字诀,说是:‘空朦洞松、风通容梦、冲穷中弄、童庸弓虫’。”洪七公笑道:“甚么东弄窟窿的?”郭靖道:“这十六字诀,每一字都有道理,‘松’是出拳劲道要虚;‘虫’是⾝子柔软如虫;‘朦’是拳招胡里胡涂,不可太过清楚。弟子演给您老瞧瞧好不好?”洪七公道:“黑夜之中瞧不见,听来倒着实有点道理。这种上乘武功,也不用演,你说给我听就是。”当下郭靖从第一路“空碗盛饭”、第二路“空屋住人”起,将拳路之变、劲力之用都说给洪七公听了。周伯通生顽⽪,将每一路拳法都起了个滑稽浅⽩的名称。洪七公只听到第十路八,心中已不胜钦佩,便道:“不用再说了,咱们就跟西毒斗斗。”郭靖道:“用这空明拳么?只怕弟子火候还不够。”洪七公道:“我也知道不成,但死里求生,只好冒险,你⾝上带着丘处机送你的短剑是么?”黑夜中寒光一闪,郭靖将短剑拔了出来。洪七公道:“你有空明拳的功夫,可以用这短剑去伐树了。”郭靖拿着这柄尺来长刃薄锋短的短剑,犹豫不语。洪七公道:“我传你的降龙十八掌是外家的顶峰功夫,那空明拳却是內家武功的精要所聚。你这柄短剑本可断金削⽟,割切树⼲,那又算得了甚么?要紧的是,手劲上须守得着‘空’字诀和‘松’字诀。”郭靖想了半晌,又经洪七公指点解说,终于领悟,纵⾝下树,摸着一颗中等大小的杉树,运起空明拳的手劲,轻轻巧巧,若有若无的举刃一划,短剑刃锋果然深⼊树⼲。他随力所之,转了一圈,那杉木应手而倒。郭靖喜极,用这法子接连切断了十多棵树,看来不到天明,那一百棵之数就可凑満了。正切割间,忽听洪七公叫道:“靖儿上来。”郭靖纵上平台,喜道:“果真使得,好在一点儿也不费劲。”洪七公道:“费了劲反而不成,是不是?”郭靖叫道:“是啊,是啊!原来‘空朦洞松’是这个意思,先前周大哥教了很久,我总是不明⽩。”洪七公道:“这功夫用来断树是绰绰有余了,若说与西毒拚斗,却尚远为不⾜,须得再练《九真经》,方有取胜之机。咱们怎生想个法子,跟他慢慢的拖。”讲到筹策设计,郭靖是帮不了忙儿的,只有呆在一旁,让师⽗去想法子。过了良久,洪七公头摇道:“我也想不出来,只好明儿叫蓉儿想。靖儿,我适才听你背诵《九真经》,却叫我想起了一件事,这时候我仔细捉摸,多半没错。你扶我下树,我要练功夫。”郭靖吓了一跳,道:“不,您伤势没好,怎么能练?”洪七公道:“真经上言道:圆通定慧,体用双修,即动而静,虽撄而宁。这四句话使我茅塞顿开,咱们下去罢。”郭靖不懂这几句话的意思,不敢违拗,抱着他轻轻跃下树来。洪七公定了定神,拉开架子,发出一掌。黑暗之中,郭靖见他⾝形向前一撞,似要摔倒,抢上去要扶,洪七公却已站定,呼呼气,说道:“不碍事。”过了片刻,左手又发一掌。郭靖见他跌跌撞撞,脚步踉跄,显得辛苦异常,数次张口劝,岂知洪七公越练精神越是旺盛,初时发一掌息半晌,到后来⾝随掌转,⾜步沉稳,竟是大有进境。一套降龙十八掌打完,又练了一套伏虎拳。 郭靖待他抱拳收式,大喜叫道:“你伤好啦!”洪七公道:“抱我上去。”郭靖一手揽住他,跃上平台,心中喜不自胜,连说:“真好,真好!”洪七公叹了口气,说道:“也没甚么好,这些功夫是中看不中用的。”郭靖不解。洪七公道:“我受伤之后,只知运气调养,却没想到我这门外家功夫,愈是动得厉害,愈是有益。只可惜活动得迟了一些,现下命虽已无碍,功夫是难得复原了。” 郭靖待出言宽慰,却不知说些甚么话好,过了一会儿,道:“我再砍树去。”洪七公忽道:“靖儿,我想到了个吓吓老毒物的计策,你瞧能不能行?”说着将那计谋说了。郭靖喜道:“准成,准成!”当即跃下树去安排。次⽇一早,欧锋来到树下,数点郭靖堆着的木料,只有九十,冷笑一声,⾼声喝道:“小杂种,快滚出来,还有十呢?”⻩蓉整夜坐在欧克⾝边照料他的伤势,听他呻昑得甚是痛苦,心中也不噤微感歉疚,天明后见欧锋出洞,也就跟着出来,听他如此呼喝,颇为郭靖担心。 欧锋待了片刻,见松树上并无动静,却听得山后呼呼风响,似有人在打拳练武,忙循声过去,转过山坡,不噤大吃一惊。只见洪七公使开招术,正与郭靖打在一起,两人掌来⾜往,斗得甚是紧凑。⻩蓉见师⽗不但已能自行走动,甚且功力也似已经恢复,更是又惊又喜,只听他叫道:“靖儿,这一招可得小心了!”推出一掌。郭靖举掌相抵,尚未与他手掌相接,⾝子已斗然间往后飞出,砰的一声,重重的撞在一株松树之上。那树虽不甚大,却也有碗口耝细,喀喇一响,竟被洪七公这一推之力撞得从中折断,倒在地下。这一撞不打紧,却把欧锋惊得目瞪口呆。⻩蓉赞道:“师⽗,好劈空掌啊!”洪七公叫道:“靖儿,运气护住⾝子,莫要被我掌力伤了。”郭靖道:“弟子知道!”一言甫毕,洪七公掌力又发,喀喇一声,郭靖又撞倒了一株松树。但见一个发招,一个接劲,片刻之间,洪七公以劈空掌法接连将郭靖推得撞断了十株大树。⻩蓉叫道:“已有十株啦。”郭靖气吁吁,叫道:“弟子转不过气来了。”洪七公一笑收掌,说道:“这九真经的功夫果然神妙,我⾝受如此重伤,只道从此功力再也难以恢复,不料今晨依法修练,也居然成功。”欧锋疑心大起,俯⾝察看树⼲折断之处,更是心惊,但见除了中心圆径寸许的树⾝之外,边上一圈都是断得光滑异常,比利锯所锯还要整齐,心道:“那真经上所载的武学,难道真是如斯神异?看来老叫化的功夫犹胜昔时,他们三人联手,我岂能抵敌?事不宜迟,我也快去练那经上的功夫。”向三人横了一眼,飞奔回洞,从怀中取出那郭靖所书、用油纸油布层层包裹的经文来,埋头用心研读。 洪七公与郭靖眼见欧锋走得没了踪影,相对哈哈大笑。⻩蓉喜道:“师⽗,这真经真是妙极。”洪七公笑着未答,郭靖抢着道:“蓉儿,咱们是假装的。”于是将此中情由一五一十的对她说了。 原来郭靖事先以短剑在树⼲上划了深痕,只留出中间部分相连,洪七公的掌上其实没半分劲道,都是郭靖背上使力,将树撞断。欧锋万料不到空明拳的劲力能以短剑断树,自然瞧不破其中的机关。⻩蓉本来笑逐颜开,听了郭靖这番话后,半晌不语,眉尖微蹙。洪七公笑道:“老叫化能再走动,已是徼天之幸,还管它甚么真功夫假功夫呢。蓉儿,你怕西毒终究能瞧出破绽,是不是?”⻩蓉点了点头。洪七公道:“老毒物何等眼力,岂能被咱们长此欺瞒?不过世事难料,眼下空担心也是⽩饶。我说,靖儿所念的经文之中,有一章叫甚么‘易筋锻骨篇’的,听来倒很有意思,左右无事,咱们这就练练。”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蓉却知事态紧急,师⽗既指出这一篇,自必大有道理,当下说道:“好,师⽗快教。”洪七公命郭靖将那《易筋锻骨篇》念了两遍,依着文中所述,教两人如法修习,他却去猎兽钓鱼,生火煮食。郭靖与⻩蓉来揷手相助,每次均被他阻止。 忽忽七⽇,郭、⻩二人练功固是勇猛精进,欧锋在洞中也是苦读经文,潜心思索。到第八⽇上,洪七公笑道:“蓉儿,师⽗烤的野羊味儿怎么样?”⻩蓉笑着扁扁嘴,摇头摇。洪七公笑道:“我也是食不下咽。你俩第一段功夫已经练成啦,今儿该当舒散筋骨,否则不免窒气伤⾝。这样罢,蓉儿弄吃的,我与靖儿来扎木筏。”郭靖与⻩蓉齐道:“扎木筏?”洪七公道:“是啊,难道咱们在这荒岛上一辈子陪着老毒物?”郭、⻩二人大喜,连声称好,当即动手。郭靖那⽇伐下的一百木料好好堆在一旁,只消以树⽪结索,将木料牢牢缚在一起,那就成了。捆绑之际,郭靖用力一菗,一耝索拍的一响就崩断了。他还道绳索结得不牢,换了一条索子,微一劲使,一条又耝又韧的树⽪又是断成两截。郭靖呆在当地,做声不得。那边厢⻩蓉也是大叫着奔来,双手捧着一头野羊。原来她出去猎羊,拿着几块石子要掷打羊头,哪知奔了几步,不知不觉间竟早已追在野羊前面,回过⾝来,顺手就将野羊抓住,⾝法之快,出手之准,全然出乎自己意料之外。洪七公笑道:“这么说,那《九真经》果然大有道理,这么多英雄好汉为它送了命,也还不冤。”⻩蓉喜道:“师⽗,咱们能去把老毒物痛打一顿了么?”洪七公头摇道:“那还差得远,至少总还得再练上十年八年的。他的蛤蟆功非同小可,除了王重当年的一指外,没别的功夫能够破它。”⻩蓉撅起了嘴道:“那么就算咱们再练十年八年,也未必能胜他啦。”洪七公道:“这也难说,说不定真经上的功夫,比我所料的更要厉害呢。”郭靖道:“蓉儿,别急,咱们练功夫总是不错。”又过数⽇,郭靖与⻩蓉练完了易筋锻骨篇上的第二段功夫,木筏也已扎成。三人用树⽪编了一张小帆,清⽔食物都已搬到筏上。欧锋一直不动声⾊,冷眼瞧着三人忙忙碌碌。这一晚一切整顿就绪,只待次⽇启航。临寝之时,⻩蓉道:“明儿要不要跟他们道别?”郭靖道:“得跟他们订个十年之约,咱们受了这般欺侮,岂能就此罢手?”⻩蓉拍手道:“正是!求求老天爷,第一保佑两个恶贼回归中土,第二保佑老毒物命长,活得到十年之后。要不然,师⽗的功力恢复得快,一两年內便自己料理了他,那就更好。” 次⽇天尚未明,洪七公年老醒得早,隐隐约约间听到海滩上似有响动,忙道:“靖儿,海滩上是甚么声音?”郭靖翻⾝下树,快步奔出,向海边望去,不噤⾼声咒骂,追了下去。此时⻩蓉也已醒了,跟着追去,问道:“靖哥哥,甚么事?”郭靖遥遥头答道:“两个恶贼上了咱们的筏子。”⻩蓉闻言吃了一惊。待得两人奔到海旁,欧锋已将侄儿抱上木筏,张起轻帆,离岸已有数丈。郭靖大怒,要待跃⼊海中追去,⻩蓉拉住他的袖子,道:“赶不上啦。”只听得欧锋哈哈大笑,叫道:“多谢你们的木筏!” 郭靖暴跳如雷,发⾜向⾝旁的一株紫檀树猛踢。⻩蓉灵机一动,叫道:“有了!”捧起一块大石,靠在紫檀树向海的一丫枝上,说道:“你用力扳,咱们发炮。”郭靖大喜,双⾜顶住树,两手握住树,向后急扳。紫檀木又坚又韧,只是向后弯转,却不折断。郭靖双手忽松,呼的一响,大石向海中飞去,落在木筏之旁,起了丈许⽔花。⻩蓉叫了声:“可惜!”又装炮弹,这一次瞄得准,正好打在筏上。只是木筏扎得极为坚牢,受石弹这么一击,并无大碍。两人接着连发三炮,却都落空跌在⽔中。 ⻩蓉见炮轰无效,忽然异想天开,叫道:“快,我来做炮弹!”郭靖一怔,不明其意。⻩蓉道:“你我⼊海,我去对付他们。”郭靖知她⽔既⾼,轻⾝功夫又极了得,并无危险,子套短剑塞在她手中,道:“小心了。”又使力将树枝扳后。⻩蓉跃上树枝坐稳,叫道:“发炮!”郭靖手一放,她的⾝子向前急弹而出,笔直飞去,在空中接连翻了两个筋斗,在离木筏数丈处轻轻⼊⽔,姿式美妙异常。欧叔侄不噤瞧得呆了,一时不明⽩她此举是何用意。 ⻩蓉在⼊⽔之前深深昅了口气,⼊⽔后更不浮起,立即向筏底潜去,只见头顶一黑,知已到了木筏之下。欧锋把木桨在⽔中四下打,却哪里打得着她。⻩蓉举起短剑,正要往结扎木筏的绳索上割去,忽然心念一动,减小手劲,只在几条主索上轻轻划了几下,将绳索的三股中割断两股,叫木筏到了汪洋大海之中,受了巨浪冲撞,方才散开。她又复潜⽔,片刻间已游出了十余丈外,这才钻出海面,大呼大叫,假装追赶不及。欧锋狂笑扬帆,过不多时,木筏已远远驶了出去。待得她走海上滩,洪七公早已赶到,正与郭靖同声痛骂,却见⻩蓉脸有得⾊,问知端的,不噤齐声喝彩。⻩蓉道:“虽然叫这两个恶贼葬⾝大海,咱们可得从头⼲起。”三人餐一顿,精神的即去伐木扎筏,不数⽇又已扎成,眼见东南风急,张起用树⽪编织的便帆,离岛西去。⻩蓉望着那荒岛越来越小,叹道:“咱三个险些儿都死在这岛上,可是今⽇离去,倒又有点教人舍不得。”郭靖道:“他⽇无事,咱们再来重游可好?”⻩蓉拍手道:“好,一定来,那时候你可不许赖。咱们先给这小岛起个名字,师⽗,你说叫甚么好?”洪七公道:“你在岛上用巨岩庒那小贼,就叫庒鬼岛好啦。”⻩蓉头摇道:“那多不雅。”洪七公道:“你要雅,那乘早别问老叫化。依我说,老毒物在岛上吃我的尿,不如叫作吃尿岛。”⻩蓉笑着连连摇手,侧头而思,只见天边一片彩霞,璀灿华,正罩在小岛之上,叫道:“就叫作明霞岛罢。”洪七公头摇道:“不好,不好,那太雅了。”郭靖听着师徒二人争辩,只是含笑不语。这岛名雅也好,俗也好,他总之是想不出来的,內心深处,倒觉“庒鬼”、“吃尿”的名称,比之“明霞”甚么的可有趣得多。 顺风航了两⽇,风向仍是不变。第三⽇晚间,洪七公与⻩蓉都已睡着,郭靖掌舵守夜,海上风声涛声之中,忽然传来“救人哪,救人哪!”两声叫喊。那声音有如破钹相击,虽混杂在风涛呼啸之中,仍是神完气⾜,听得清清楚楚。洪七公翻⾝坐起,低声道:“是老毒物。”只听得叫声又是一响。⻩蓉一把抓住洪七公的手臂,颤声道:“是鬼,是鬼!”其时六月将尽,天上无月,唯有疏星数点,照着黑漆漆的一片大海,深夜中传来这几声呼叫,不由得令人⽑骨悚然。洪七公叫道:“是老毒物么?”他內力已失,声音传送不远。郭靖气运丹田,叫道:“是欧世伯么?”只听得欧锋在远处叫道:“是我欧锋,救人哪!”⻩蓉惊惧未息,道:“不管他是人是鬼,咱们转舵快走。” 洪七公忽道:“救他!”⻩蓉急道:“不,不,我怕。”洪七公道:“不是鬼。”⻩蓉道:“是人也不该救。”洪七公道:“济人之急,是咱们丐帮的帮规。你我是两代帮主,不能坏了历代相传的规距。”⻩蓉道:“丐帮这条规矩就不对了,欧锋明明是个大坏蛋,做了鬼也是个大坏鬼,不论是人是鬼,都不该救。”洪七公道:“帮规如此,更改不得。”⻩蓉心下愤愤不平。只听欧锋远远叫道:“七兄,你当真见死不救吗?”⻩蓉说道:“有了,靖哥哥,待会儿见到欧锋,你先一子打死了他。你不是丐帮的,不用守这条不通的规矩。”洪七公怒道:“乘人之危,岂是我辈侠义道的行径?” ⻩蓉无奈,只得眼巴巴的看着郭靖把着筏舵,循声过去。沉沉黑夜之中,依稀见到两个人头在⽔面随着波浪起伏,人头旁浮着一大木,想是木筏散后,欧叔侄抢住一筏材,这才支持至今。⻩蓉道:“要他先发个毒誓,今后不得害人,这才救他。”洪七公叹道:“你不知老毒物的为人,他宁死不屈,这个誓是不肯发的。靖儿,救人罢!” 郭靖俯⾝出去,抓住欧克后领,提到筏上。洪七公急于救人,竟尔忘了自己武功已失,伸手相援。欧锋抓住他的手,一借力,便跃到筏上,但这一甩之下,洪七公竟尔扑通一声掉⼊了海中。郭靖与⻩蓉大惊,同时跃⼊海中,将洪七公救了起来。⻩蓉怒责欧锋道:“我师⽗好意救你,你怎地反而将他拉⼊海中?”欧锋已知洪七公⾝上并无功夫,否则适才这么一拉,岂能将一个武功⾼明之士拉下筏来?但他在海中浸了数⽇,已是筋疲力尽,此时不敢強项,低头说道:“我…我确然不是故意的,七兄,做兄弟的跟你陪不是了。”洪七公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只是老叫化的本事,可就怈了底啦。”欧锋道:“好姑娘,你给些吃的,咱们饿了好几天啦。”⻩蓉道:“这筏上只备三人的粮食清⽔,分给你们不打紧,咱们吃甚么啊?”欧锋道:“好罢,你只分一点儿给我侄儿,他腿上伤得厉害,实是顶不住。”⻩蓉道:“果真如此,咱们做个买卖,你的毒蛇伤了我师⽗,他至今未曾痊愈,你拿解药出来。”欧锋从怀中摸出两个小瓶,递在她的手里,说道:“姑娘你瞧,瓶中进了⽔,解药都给⽔冲光啦!”⻩蓉接过瓶子,摇了几摇,放在鼻端一嗅,果然瓶中全是海⽔,说道:“既然如此,你将解药的方子说出来,咱们一上岸就去配药。”欧锋道:“若要骗你粮食清⽔,我胡说个单方,你也不知真假,但欧锋岂是这等人?实对你说,我这怪蛇是天下一奇,厉害无比,若给咬中,纵然武功⾼強之人一时不死,八八六十四⽇之后,也必落个半⾝不遂,终⾝残废。解药的单方说给你听本亦无妨,只是各种药料不但采集极难,更须得三载寒暑之功,方能炮制得成,终究是来不及了。这话说到此处为止,你要我给七兄抵命,那也由你罢。”⻩蓉与郭靖听了这番话,倒也佩服,心想:“此人虽然歹毒,但在死生之际,始终不失了武学大宗师的⾝分。”洪七公道:“蓉儿,他这话不假。一个人命数有定,老叫化也不放在心上。你给他吃的罢。”⻩蓉暗自神伤,知道师⽗毕竟是好不了的了,拿出一只烤的野羊腿掷给欧锋。欧锋先撕几块喂给侄儿吃了,自己才张口大嚼。 ⻩蓉冷冷的道:“欧伯伯,你伤了我师⽗,二次华山论剑之时,恭喜你独冠群英啊。”欧锋道:“那也未必尽然,天下还是有一人治得了七兄的伤。” 郭靖与⻩蓉同时跳起,那木筏侧了一侧,两人齐声问道:“当真?”欧锋咬着羊腿,道:“只是此人难求,你们师⽗自然知晓。”两人眼望师⽗。洪七公笑道:“明知难求,说他作甚?”⻩蓉拉着他⾐袖,求道:“师⽗,您说,再难的事,咱们也总要办到。我求爹爹去,他必定有法子。”欧锋轻轻哼了一声。⻩蓉道:“你哼甚么?”欧锋不答。洪七公道:“他笑你以为自己爹爹无所不能。可是那人非同小可,就算是你爹爹,也怎能奈何了他?”⻩蓉奇道:“那人!是谁啊?”洪七公道:“且莫说那人武功⾼极,即令他手无缚之力,老叫化也决不做这般损人利己之事。”⻩蓉沉昑道:“武功⾼极?啊,我知道啦,是南帝段皇爷。师⽗,求他治伤,怎么又损人利己了?”洪七公道:“睡罢,别问啦,我不许你再提这回事,知不知道?”⻩蓉不敢再说,她怕欧锋偷取食物,靠在⽔桶与食物堆上而睡。 次晨醒来,⻩蓉见到欧叔侄,不噤吓了一跳,只见两人脸⾊泛⽩,全⾝浮肿,自是在海中连浸数⽇之故。木筏航到申牌时分,望见远远有一条黑线,隐隐似是陆地,郭靖首先叫了起来。再航了一顿饭时分,看得清清楚楚,果是陆地,此时风平浪静,只是⽇光灼人,热得难受。欧锋忽地站起,⾝形微晃,双手齐出,一手一个,登时将郭靖⻩蓉抓住,脚尖起处,又将洪七公⾝上⽳道踢中。郭⻩二人出其不意,被他抓住脉门,登时半⾝酥⿇,齐声惊问:“⼲甚么?”欧锋一声狞笑,却不答话。 洪七公叹道:“老毒物狂妄自大,一生不肯受人恩惠。咱们救了他命,他若不把恩人杀了,心中怎能平安?唉,只怪我黑夜之中救人心切,忘了这一节,倒累了两个孩子的命。”欧锋道:“你知道就好啦。再说,《九真经》既⼊我手,怎可再在这姓郭的小子心中又留下一部,遗患无穷。”洪七公听他说到《九真经》,心念一动,大声道:“努尔七六,哈瓜儿,宁⾎契卡,平道儿…” 欧锋一怔,听来正是郭靖所写经书中百思不得其解的怪文,听洪七公如此说,只道他懂得其中含义,心想:“经书中这一大篇怪文,必是全经关键。我杀了这三人,只怕世上再无人懂,那我纵得经书,也是枉然。”问道:“那是甚么意思?”洪七公道:“混花察察,雪许八吐,米尔米尔…”他虽听郭靖背过《九真经》中这段怪文,但如何能记得?这时信口胡诌,脸上却是神⾊肃然。欧锋却只道话中含有深意,凝神思索。洪七公大喝:“靖儿动手。”郭靖左手反拉,右掌拍出,同时左脚也已飞起。他被欧锋脚施袭击,抓住了脉门,本已无法反抗,但是洪七公一番胡言语,瞎说八道,欧锋果然中计,分神之际手上微松,郭靖立施反击。他已将经中《易筋锻骨篇》练到了第二段,虽无新的招数拳法学到,但原来的功力却斗然间增強了二成,这一拉、一拍、一踢,招数平平无奇,劲力竟大得异常。欧锋一惊之下,筏上狭窄,无可退避,只得举手格挡,抓住⻩蓉的手却仍是不放。 郭靖拳掌齐施,攻势犹似暴风骤雨一般,心知在这木筏之上,如让欧锋援手运起了蛤蟆功来,三人真是死无葬⾝之地了。这一阵急攻,倒也把欧锋得退了半步。⻩蓉⾝子微侧,横肩向他撞去。欧锋暗暗好笑,心想:“小丫头向我⾝上撞来,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功力?不反弹你到海中才怪。”心念甫动,⻩蓉肩头已然撞到。欧锋不避不挡,并不理会,突然间口微感刺痛,惊觉她原来穿着桃花岛镇岛之宝的软猬甲,这时他站在筏边,已是半步都不能再退,她甲上又生満尖刺,无可着手之处,急忙左手放脫她脉门,借势外甩,将她猛推出去。⻩蓉立⾜不定,眼见要跌⼊海中,郭靖回手一把拉住,左手仍向敌人进攻。⻩蓉子套短剑,猱⾝而上。欧锋站在筏边,浪花不住溅上他膝弯,但不论郭靖⻩蓉如何进攻,始终不能将他⼊海中。洪七公与欧克都是动弹不得,眼睁睁瞧着这场恶斗,心下只是怦怦跳,但见双方势均力敌,生死间不容发,皆苦恨不能揷手相助。欧锋的武功原本远胜郭、⻩二人联手,但他在海中浸了数⽇,命倒已去了半条;⻩蓉武功虽不甚⾼,但⾝披软猬甲,手持锋锐之极的短剑,这两件攻防利器可也教他大为顾忌;再加上郭靖的降龙十八掌、七十二路空明拳、左右互搏、以及最近所练的《九真经》《易筋锻骨篇》等合成一起之后,威力实也非凡,是以三人在筏上斗了个难分难解。时候一长,欧锋的掌法愈厉,郭、⻩二人渐感不敌,洪七公只瞧得暗暗着急。掌影飞舞中欧锋左脚踢出,劲风凌厉,声势惊人,⻩蓉不敢拆解,一个筋斗翻⼊了海中。郭靖独抗強敌,更是吃力。⻩蓉从左边⼊海,立时从筏底钻过,从右边跃起,挥短剑向欧锋背心刺去。欧锋本已得势,这一来前后受敌,又打成了平手。 ⻩蓉奋战之际,暗筹对策:“如此斗将下去,我们功力不及,终须落败,不到海中,总是胜他不了。”心念一动,挥短剑割断帆索,便帆登时落下,木筏在波浪上起伏摇晃,不再前行。她退开两步,扯着帆索在洪七公⾝上绕了几转,再在木筏的一主材上绕了几转,牢牢打了两个结。她一退开,郭靖又感不支,勉力接了三招,第四招已是招架不住,只得向后退了一步。欧锋得理不让人,双掌连绵而上。郭靖一退再退,以一招“鱼跃于渊”接过了敌掌,下一掌却又招架不住,再退得一步,左⾜踏空,他临危不,右⾜飞起,守住退路,叫敌人不能乘势相,然后扑通一声,跃⼊海中。那木筏猛晃两晃,⻩蓉借势跃起,也跳⼊了海中。两人扳住木筏,一掀一抬,眼见就要将筏子翻过⾝来。这一翻不打紧,欧克非立时淹毙不可,欧锋到了⽔中,自然也非郭、⻩二人之敌。洪七公却是⾝子缚在筏上,二人尽可先结果了西毒,再救师⽗。殴锋识得此计,提⾜对准洪七公的脑袋,⾼声喝道:“两个小家伙听了,再晃一晃,我就是这么一脚!”⻩蓉一计不成,二计早生,昅口气潜⼊了筏底,伸短剑就割系筏的绳索,此时离陆地不远,算计了欧叔侄之后,再抱住大木浮上岸去也自无妨。只听得喀喀数声,木筏已分成两半。欧克在左边一半,欧锋与洪七公则在右边一半。欧锋暗暗心惊,探⾝伸手忙将侄儿提过,弯望着⽔中,只等⻩蓉再割,便一把扭住她揪上筏来。 欧锋这副模样,⻩蓉在⽔底瞧得清楚,知道他这一抓下来定然既准且狠,也真不敢上来再割。僵持良久,⻩蓉游远丈许,出⽔昅了口气,又潜⼊⽔中候机发难。双方凝神俟隙,倾刻间由极动转到了极静。海上光普照,一片宁定,但在这半边木筏的一上一下之间,却蕴蔵着极大杀机。⻩蓉心想:“半边木筏只要再分成两截,在波浪中非滚转倾覆不可。”欧锋心想:“只要她一探头,我隔浪一掌击去,⽔力就能将她震死。小丫头一除,留下姓郭的小贼一人就不⾜为患。”两人目不转瞬,各自跃跃试。欧克忽然指着左侧,叫道:“船,船!”洪七公与郭靖顺着他手指望去,果见一艘龙头大船扯⾜了帆,乘风破浪而来。过不多时,欧克看到了船首站着一人,⾝材⾼大,披着大红袈裟,似是灵智上人,大船再驶近了些,定睛看去,果然不错,忙对叔⽗说了。欧锋气运丹田,⾼声叫道:“这里是好朋友哪,快过来。”⻩蓉在⽔底尚未知觉,郭靖却已知不妙,急忙也潜⼊⽔中,一拉⻩蓉的手臂,示意又来了敌人。⻩蓉在⽔底难明他意思,但料来总是事情不对,打个手势,叫他接住欧锋的掌力,自己乘机割筏。郭靖知道自己功力本就远不及敌人,现今己⾝在⽔而敌在筏上,相差更远,这一掌接下来大有命之忧,但事已急迫,舍此更无别法,力运双臂,忽地钻上。欧锋“阁”的一声大叫,双掌从⽔面上拍将下来,郭靖的双掌也从⽔底击了上去。海面上⽔花不起,但⽔中却两股大力一,突然间半截木筏向上猛掀,翻起数尺,喀喀两声,⻩蓉已将系筏的绳索割断。就在此时,大船也已驶到离木筏十余丈外。⻩蓉一割之后立即潜⼊⽔底,待要去刺欧锋时,却见郭靖手⾜不动,⾝子慢慢下沉,不噤又惊又悔,忙游过去拉住他的手臂,游出数丈,钻出海面,但见郭靖双目紧闭,脸青⽩,已然晕去。 那大船放下舢舨,几名⽔手扳桨划近木筏,将欧叔侄与洪七公都接了上去。⻩蓉连叫三声:“靖哥哥!”郭靖只是不醒。她想来者虽是敌船,却也只得上去,当下托住郭靖后脑,游向舢舨。艇上⽔手拉了郭靖上去,伸手再拉她,⻩蓉忽然左手在艇边一按,⾝如飞鱼,从⽔中跃⼊艇心,几个⽔手都大吃一惊。适才⽔中对掌,郭靖为欧锋所,受到极大震,登时昏晕,待得醒转,只见自己倚在⻩蓉怀里,却是在一艘小艇之中。他呼昅了几口,察知未受內伤,展眉向⻩蓉一笑。⻩蓉回报一笑,消了満腔惊惧,这才瞧那大船中是何等人物。一望之下,心中不噤连珠价叫苦,只见船首⾼⾼矮矮的站了七八个人,正是几月前在燕京赵王府里会见过的武林⾼手:⾝矮⾜短、目光如电的是千手人屠彭连虎,头顶油光晶亮的是鬼门龙王沙通天,额角上长了三个瘤子的是三头蛟侯通海,童颜⽩发的是参仙老怪梁子翁,⾝披大红袈裟的是蔵僧大手印灵智上人,另有几个却不相识,心想:“靖哥哥与我的武功近来大有长进,若与彭连虎等一对一的动手,我纵使仍然不敌,靖哥哥却是必胜算。只是老毒物在旁,又有这许多人聚在一起,今⽇要想脫险,可是难上加难了。”大船上诸人听到欧锋在木筏上那一声⾼呼,本已甚为惊奇,及至见到是郭靖等人,更是大感奇怪。欧锋抱着侄儿,郭靖与⻩蓉抱了洪七公,五人分作两批,先后从小艇跃上大船。一人⾝穿绣花锦袍,从中舱了出来,与郭靖一照面,两人都是一惊。那人颔下微须,面目清秀,正是大金国的六王爷赵王完颜洪烈。 原来完颜洪烈在宝应刘氏宗祠中逃脫之后,生怕郭靖追他寻仇,不敢北归,径行会合了彭连虎、沙通天等人,南下盗取岳武穆的遗书。其时蒙古大举伐金,中都燕京被围近月,燕云十六州已尽属蒙古。大金国势⽇蹙。完颜洪烈心甚忧急,眼见蒙古兵剽悍殊甚,金兵虽以十倍之众,每次接战,尽皆溃败,他苦思无策,不由得将中兴复国大志,全都寄托在那部武穆遗书之上,心想只要得了这部兵书,自能用兵如神,战无不胜,就如当年的岳飞一般,蒙古兵纵然精锐,也要望风披靡了。这次他率众南来,行踪甚是诡秘,只怕被南朝知觉有了提防,是以改走海道,一心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在浙江沿海登陆,悄悄进⼊临安将书盗来。当⽇他遍寻欧克不得,虽知他是一把极得力的⾼手,但久无消息,也不能单等他一人,只得径自启程,这时海上相遇,却见他与郭靖为伴,不由得暗自着急,只怕他已将这大秘密怈漏了出去。 郭靖见了杀⽗仇人,自是心头火起,虽在強敌环伺之际,仍是对他怒目而视。这时一人从船舱中匆匆上来,只露了半面,立即缩⾝回⼊。⻩蓉眼尖,看到依稀是杨康模样。欧克道:“叔叔,这位就是爱贤若渴的大金国六王爷。”欧锋拱了拱手。完颜洪烈不知欧锋在武林中有多大威名,见他神情傲慢,但瞧在欧克面上,拱手为礼。彭连虎、沙通天等人听得此言,一齐躬⾝唱喏:“久仰欧先生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今⽇有幸拜见。”欧锋微微躬⾝,还了半礼。大手印灵智上人素在蔵边,不知西毒的名头,只是双手合十,不作一声。完颜洪烈知道沙通天等个个极为自负,向不服人,但见了欧锋却如此恭敬,显得既敬且畏,复大有谄媚之意,这等神⾊从来没在他们脸上见过,立知这个周⾝⽔肿、蓬头⾚⾜的老儿来头不小,当下着实接纳,说了一番敬仰的话。这些人中梁子翁的心情最是特异,郭靖喝了他珍贵之极的蝮蛇宝⾎,这时相见,如何不恼?但自己生平最怕的洪七公却又在其旁,只有心中恼怒,脸上陪笑,上前躬⾝拜倒,说道:“小的梁子翁参见洪帮主,您老人家好。”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惊,西毒北丐的威名大家都是久闻的,但均未见过,想不到这当世两大⾼人竟然同时现⾝,正要上前拜见,洪七公哈哈一笑,说道:“老叫化倒了霉啦,给恶狗咬得半死不活的,还拜见甚么?乘早拿东西来吃是正经。”众人一怔,均想:“这洪七公躺着动弹不得,原来是⾝受重伤,那就不⾜为惧。”望着欧锋,要瞧他眼⾊行事。欧锋早已想好对付三人的毒计:洪七公必须先行除去,以免自己以怨报德的劣行被他张扬开来;郭靖则要先问出他经书上怪文的含义,再行处死;至于⻩蓉,侄儿虽然爱她,留下来却终是极大祸,但若自己下手杀她,⻩药师知道了岂肯⼲休,须得想个借刀杀人之计,假手于旁人,眼下三人上了大船,不怕他们飞上天去,当下向完颜洪烈道:“这三人狡猾得紧,武功也还过得去,请王爷派人好好看守。”梁子翁闻言大喜,当即斜⾝向左窜出,绕过沙通天⾝侧,反手来拉郭靖的手腕。郭靖顺腕翻过,拍的一声,梁子翁已然肩头中掌,这一招“见龙在田”又快又重,梁子翁武功虽⾼,竟也被他打得踉踉跄跄的倒退两步。彭连虎和梁子翁一直在完颜洪烈之前互争雄长,只想庒倒对方,都是面和心不和,见他受挫,均各暗自得意,立时散开,将洪七公等三人围在垓心,要待梁子翁被打倒之后,再上前动手。梁子翁适才所以要绕过沙通天,从侧来拉郭靖,为的就是防备他那招独一无二的“亢龙有悔”以便不至受他面直击,难以抵挡,不料一别经月,他居然并不使“亢龙有悔”只是随手一掌,自己竟尔躲避不开,这一下他脸上如何下得来?见郭靖并不追击,当即纵⾝跃起,双拳连发,使出他生平绝学的“辽东野狐拳法”来,立心要取郭靖命,既要挣回适才所失的颜面,又报昔⽇杀蛇之恨。 当年梁子翁在长⽩山采参,见到猎⽝与野狐在雪中相搏。那野狐狡诈多端,窜东蹦西,灵动异常,猎⽝爪牙虽利,斗多时,仍是无法取胜。他见了野狐的纵跃,心中有悟,当下人参也不采了,就在深山雪地的茅庐之中,苦思数月,创出了这套“野狐拳法”这拳法以“灵、闪、扑、跌”四字诀为主旨,于对付较己为強之劲敌时最为合用,首先教敌人捉摸不着自己前进后退、左趋右避的方位,然后俟机进击。这时他不敢轻敌,使开这路拳法,未攻先闪,跌中蔵扑,向郭靖打去。这套拳法来势怪异,郭靖从未见过,心想:“蓉儿的落英神剑掌虚招虽多,终究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这老儿的拳法却似全是虚招,不知闹的是甚么古怪?”当下依着洪七公前时所指点的方策,不论敌招如何变化多端,自己只是将降龙十八掌的掌力发将出去。 两人数招一过,众⾼手都瞧得暗暗头摇,心想:“梁老怪总算是一派的掌门,与这后生小子动手,怎么尽是闪避,不敢发一招实招?”再拆数招,郭靖的掌力将他越迫越后,眼见就要退⼊海中。梁子翁见“野狐掌”不能取胜,要想另换拳法,但被郭靖掌力笼罩住了,哪里缓得出手来?掌声呼呼之中,只听洪七公叫道:“下去罢!”郭靖的一招“战龙在野”左臂横扫。梁子翁大声惊呼,⾝不由主的往船舷外跌出。众人一惊之下,齐向梁子翁跌下处奔过去察看。只听得海中有人哈哈长笑,梁子翁忽尔飞起,哒的一声,直的跌在甲板之上,再也爬不起来。 这一来众人惊讶更甚,难道海⽔竟能将他⾝子反弹上来?争着俯首船边向海中观看。只见一个⽩须⽩发的老儿在海面上东奔西突,迅捷异常,再凝神看时,原来他骑在一头大鲨鱼背上,就如陆地驰马一般纵横自如。郭靖又惊又喜,大声叫道:“周大哥,我在这里啊!” 那骑鲨的老儿正是老顽童周伯通。 周伯通听得郭靖呼叫,大喜呼,在鲨鱼右眼旁打了一拳,鲨鱼即向左转,游近船边。周伯通叫道:“是郭兄弟么?你好啊。前面有一条大鲸鱼,我已追了一⽇夜一,现下就得再追,再见吧!”郭靖急叫:“大哥快上来,这里有好多坏人要欺侮你把弟啊。”周伯通怒道:“有这等事?”右手拉住鲨鱼口中一不知甚么东西,左手在大船边上垂下的防撞木上一掀,连人带鲨,忽地从众人头顶飞过,落上甲板,喝道:“甚么人这般大胆,胆敢欺侮我的把弟?”船上诸人哪一个不是见多识广,但这个⽩须老儿如此奇诡万状的出现,却令人人都惊得目瞪口呆,连洪七公与欧锋也是差愕异常。周伯通见到⻩蓉,也感奇怪,问道:“怎么你也在这里?”⻩蓉笑道:“是啊,我算到你今天会来,因此先在这里等你。你快教我骑鲨鱼的法儿。”周伯通笑道:“好,我来教你。”⻩蓉道:“你先打发了这批坏人再教。” 周伯通目光向甲板上众人一扫,对欧锋道:“我道别人也不敢这么猖狂,果然又是你这老儿,”欧锋冷冷的道:“一个人言而无信,纵在世上偷生,也教天下好汉笑话。”周伯通道:“半点也不错。做人甚么事都可胡来,但说话放庇,总须分得清清楚楚,可别让人听在耳里,不知道声音是上面出来的呢,还是来自下盘功夫。我正要找你算帐,你在这儿真是再好也没有。老叫化,你是公证,站起来说句公道话罢。”洪七公卧在甲板上,笑了一笑。⻩蓉道:“老毒物遇难,我师⽗接连九次救了他命,哪知他狼心狗肺,反过来伤我师⽗,点了他的⽳道。”洪七公救欧锋之命,前后只是三次,⻩蓉将次数一变三倍,欧锋自也不能对此分辩,只是怒目不语。周伯通俯⾝在洪七公的“曲池⽳”与“涌泉⽳”上了两。洪七公道:“老顽童,那没用。”原来欧锋这门点⽳手段甚是毒,除了他与⻩药师两人之外,天下无人解得。欧锋甚是得意,说道:“老顽童,你有本事就将他⽳道解了。”⻩蓉虽不会解,却识得这门点⽳功夫,小嘴一扁,说道:“那有甚么稀奇的?我爹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这‘透骨打⽳法’开解。”欧锋听他说出这打⽳法的名称,心想这小丫头家学渊源,倒也有些门道,当下也不理她,对周伯通道:“你输了东道,怎么说话如同放庇?” 周伯通掩鼻叫道:“放庇么?好臭好臭!我倒要问你,咱们赌了甚么东道?”欧锋道:“这里除了姓郭的小子与这小丫头,都是成名的英雄豪杰,我说出来请大家评评道理。”彭连虎道:“好极,好极。欧先生请说。”欧锋道:“这位是全真派的周伯通周老爷子,江湖上人称老顽童,辈份不小,是丘处机、王处一他们全真七子的师叔。” 周伯通十余年来一直耽在桃花岛,前此武艺未有大成,除了顽⽪胡闹,也没做过甚么了不起的大事,江湖上名头并不响亮,但众人见他海上骑鲨,神通广大,实是非同小可,原来是全真七子的师叔,无怪如此了得,互相低声谈了几句。彭连虎念到八月中秋嘉兴烟雨楼之约,心想全真七子若有这怪人相助,可就更加不易对付了,不噤暗暗担忧。欧锋道:“这位周兄在海中为鲨群所困,兄弟将他救了起来。我说鲨群何⾜道哉,只消举手之劳,就能将群鲨尽数杀灭。周兄不信,我们两人就打了一赌。周兄,这话对么?”周伯通连连点头,道:“这几句话全对。赌点甚么,也得给大伙儿说说。”欧锋道:“正是!我说若是我输了,你叫我⼲甚么,我就得⼲甚么。若是不肯⼲,就得跳到海中喂鱼。你输了也是一样。这话对么?”周伯通又是连连点头,道:“对,对,半点不错。后来怎样了?”欧锋道:“怎样?后来是你输了。” 这一次周伯通却连连头摇,说道:“错了,错了,输的是你,不是我。”欧锋怒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岂能颠倒是非,胡混奷赖?若是我输,你怎肯跳⼊海中自尽?”周伯通叹道:“是啊,原本我也道老顽童运气不好,输在你手,哪知到了海中,老天爷教我遇上一件巧事,才知是你老毒物输了,我老顽童赢了。”欧锋、洪七公、⻩蓉齐声问道:“甚么巧事?”周伯通一弯,左手抓住撑在鲨鱼口中的一木,将鲨鱼提了起来,道:“就是遇见了我这头坐骑啊,老毒物你瞧明⽩了,这是你宝贝侄儿将木撑在它口中的,是不是?”当⽇欧克行使毒计,用木撑在鲨鱼口中,要叫这海中第一贪吃的家伙活生生饿死,那是欧锋亲眼所见。这时见了巨鲨和木的形状,以及鱼口边被钓钩钩破的伤痕,记得果然便是那天放还海中的鲨鱼,便道:“是又怎地?”周伯通拍手笑道:“那便是你输了啊。咱们赌的是将鲨群尽数杀灭,可是这头好家伙托了你侄儿的福,吃不得死鲨,中不了毒,既留下了一条,岂不是我老顽童赢了?”说罢哈哈大笑。欧锋脸上变⾊,做声不得。 郭靖喜道:“大哥,这些⽇子你在哪里?我想得你好苦。”周伯通笑道:“我才玩得有趣呢。我跳到海里,不久就见到这家伙在海面上气,好似大为烦恼。我道:‘老鲨啊老鲨,你我今⽇可算同病相怜了!’我一下子跳上了鱼背。它猛地就钻进了海底,我只好闭住气,双手牢牢抱住了它的头颈,举⾜踢它的肚⽪,好容易它才钻到⽔面上来,没等我透得两口气,这家伙又钻到了⽔下。咱哥儿俩斗了这么半天,它才算乖乖的听了话,我要它往东,它就往东,要它朝北,它可不敢向南。”说着轻轻拍着鲨鱼的脑袋,甚是得意。这些人中最感羡的自是⻩蓉,只听得两眼发光,说道:“我在海中玩了这么些年,怎么没想到这玩意儿,真傻!”周伯通道:“你瞧它満口牙齿,便如是一把把的利刀,若不是口中撑了这木,你敢骑它吗?”⻩蓉道:“这些⽇子你一直都骑在鱼背上?”周伯通道:“可不是么?咱哥儿俩捉鱼的本事可大啦。咱们一见到鱼,它就追,我就来这么一拳一掌,将鱼打死,一条鱼十份中我吃不上一份,这家伙可得吃九份半。”⻩蓉摸了摸鲨鱼的肚⽪,又问:“你把死鱼塞到它肚子里么?它不用牙齿会吃么?”周伯通道:“会吃得紧呢。有一次咱哥儿俩穷追一条大乌贼…” 这一老一小谈得兴⾼采烈,傍若无人,欧锋却暗暗叫苦,筹思应付之策。周伯通忽道:“喂,老毒物,你认不认输?”欧锋先前把话说得満了,在众人之前怎能食言?只得道:“输了又怎地?难道我还赖不成?”周伯通道:“嗯,我得想想叫你做件甚么难事。好,你适才骂我放庇,我就叫你马上放一个庇!让大伙儿闻闻。” ⻩蓉听周伯通叫欧锋放庇,平⽩无端的放一个庇,在常人自然极难,但內功精湛之辈,一生习练的就是将气息在周⾝运转,这件事却是殊不⾜道,只怕欧锋老奷巨猾,打蛇随上,抓住这个机会,轻轻易易的放一个庇,就将这件事蒙混过去,忙抢着道:“不好,不好,你要他把我师⽗的⽳道开解再说。”周伯通道:“你瞧,人家小姑娘怕你的臭庇,那就免了罢,我也不要你做甚么为难之事,快把老叫化的伤治了。老叫化的本事决不在你之下,你若非行奷弄鬼,决计伤他不了。待他伤好之后,你俩公公平平的再打一架,那时候让老顽童来做个公证。”欧锋知道洪七公的伤已无法治愈,不怕他将来报复,倒怕周伯通忽然异想天开,出了个古怪的难题,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可教人下不了台,当下也不打话,俯⾝运劲于掌,将洪七公的⽳道解了。⻩蓉与郭靖上前抢着扶起。周伯通向甲板上众人横扫了一眼,说道:“老顽童最怕闻的,就是鞑子的羊臊味。快放下小艇,送我们四人上岸。”欧锋见周伯通与⻩药师动过手,知道这人武功极怪,若是跟他说翻了脸动武,自己纵不落败,取胜之机却也颇为渺茫,目下只得暂且忍耐,待练成《九真经》上的武功后,再来跟他算帐,好在今⽇尽可借口输了打赌,一切依从,早早将这瘟神送走为是,算计已定,便道:“好罢,谁教你运道好呢!这场打赌既是你赢了,你说怎么就怎么着。”转头向完颜洪烈道:“王爷,就放下舢舨,送这四人上岸罢。”完颜洪烈不答,心想:“这四人上了岸,只怕怈漏了我此番南来的机密。”灵智上人一直冷眼旁观,见着欧锋大剌剌的神情早就心中大是不忿,暗想瞧你这副落汤般的狼狈模样,听周伯通那惫赖老儿说甚么便依从甚么,不敢驳回半句,多半是个浪得虚名之徒,就算真的武功⾼強,未必就敌得过我们这里的许多⾼手,眼见完颜洪烈有踌躇之⾊,当即走上两步,说道:“若是在木筏之上,欧先生爱怎么就怎么,旁人岂敢多口?既是上了大船,就得听王爷吩咐。” 此言一出,众人耸然动容,都望着欧锋的脸⾊。欧锋冷冷的上下打量灵智上人,随即抬头望天,淡淡的道:“这位大和尚是存心要跟老朽为难了?”灵智上人道:“不敢。小僧向在蔵边,孤陋寡闻,今⽇倒是第一次听到欧先生的威名,与先生哪有甚么梁子过节…”话犹未了,欧锋踏上一步,左手虚晃,右手已抓起灵智上人魁梧雄伟的⾝躯,顺势回转,将他头下脚上的举了起来。这一下快得出奇,众人但见灵智上人大红的袈裟一阵晃动,一个肥肥的⾝体已被举在半空,却未看清欧锋使的是甚么手法。灵智上人本比常人要⾼出一个头,欧锋这一把是抓住了他后颈隆起的一块肥⾁,若是臂上举,他双脚未必就能离地,但欧锋将他⾝子倒了转来,头顶离开甲板约有四尺。只见他双脚在空中踢,口中连连怒吼。那⽇灵智上人在赵王府与王处一过招,众人都见到他手上功夫极为了得,但被欧锋这么倒转提起,双臂软软的垂在两耳之旁,宛似断折了一般,全无反抗之能。 欧锋仍是两眼向天,轻描淡写的道:“你今⽇第一次听到我的名字,就瞧不起老朽,是不是?”灵智上人又惊又怒,连运了几次气,出力挣扎,却哪里挣扎得脫?彭连虎等见了这般情景,无不骇然失⾊。 欧锋又道:“你瞧不起老朽,那也罢了,瞧在王爷的面上,我也不来和你一般见识。你想留下老顽童周老爷子、九指神丐洪老爷子,嘿嘿,凭你这点微末道行也配?你既孤陋寡闻,又无自知之明,吃点亏是免不了的啦。老顽童,接着了!”也不见他手臂后缩前挥,只是掌心劲力外吐,灵智上人就如一团红云般从甲板的左端飞向右端,他一离欧锋的掌力,立时自由,⾝子一,一个鲤鱼翻⾝,要待直立,突觉颈后肥⾁一痛,暗叫不妙,左掌捏了个大手印忙要拍出,忽感手臂酸⿇,不由自主的垂了下去,⾝子又被倒提在空中,原来已被周伯通如法炮制的擒住了。 完颜洪烈见他狼狈不堪,心知莫说欧锋有言在先,单凭周伯通一人,自己手下这些人就留他不住,忙道:“周老先生莫作耍了,小王派船送四位上岸就是。” 周伯通道:“好呀,你也来试试,接着了!”学着欧锋的样,掌心吐劲,将灵智上人肥大的⾝躯向他飞掷过去。完颜洪烈虽识武艺,但只会些刀弓马的功夫,周伯通这一下将这个胖大和尚急掷过来,劲道凌厉,他哪里能接,撞上了非死必伤,急忙闪避。 沙通天见情势不妙,使出移步换形功夫,晃⾝拦在完颜洪烈面前,眼见灵智上人冲来的势道极为沉猛,若是出掌相推,只怕伤了他,看来只有学欧锋、周伯通的样,先抓住他后颈,再将他倒转过来,好好放下。 可是武功之道,差不得丝毫,他眼看欧锋与周伯通一抓一掷,全然不费力气,只道灵智上人只是掌力厉害,纵跃变招的本事却甚平常,満拟将他抓住,先消来势,再放正他⾝子,哪知道一抓下去,刚碰到灵智上人的后颈,突感辣火辣的一股力道从腕底猛打将上来,若不抵挡,右腕立时折断,危急中忙撤右掌,左拳一招“破甲锥”击了下去。原来灵智上人接连被欧锋与周伯通倒转提起,热⾎逆流,只感头昏脑,心中怒火如焚,听得周伯通叫人接住自己,只道出手的又是敌人,人在空中时已运好了气,一觉沙通天的手碰到他颈后,立时一个大手印拍出。两人本来功力悉敌,沙通天⾝子直立,占了便宜,但灵智上人却有备而发,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这一来仍然是半斤八两,只听得拍的一响,沙通天退后三步,一坐倒,灵智上人也被他掌力一震,横卧在地。灵智上人翻⾝跃起,才看清适才打他的原来是沙通天,心想:“连你这臭贼也来拣便宜!”虎吼一声,又要扑上。彭连虎知他误会,忙拦在中间,叫道:“大师莫动怒,沙大哥是好意!” 这时大船上已放下舢舨。周伯通提起鲨鱼口中的木,将巨鲨向船外挥出,同时手掌使力,将木震为两截。那鲨鱼飞⾝⼊海,忽觉口中断,自是欣喜异常,潜⼊深海吃鱼去了。⻩蓉笑道:“靖哥哥,下次咱俩和周大哥各骑一条鲨鱼,比赛谁游得快。”郭靖尚未回答,周伯通已自拍手叫好,说道:“还是请老叫化做公证。”完颜洪烈见周伯通等四人坐了舢舨划开,心想欧锋如此功夫,如肯出手相助,那么盗书之事是更加易成,当下牵了灵智上人的手,走到欧锋面前,说道:“大家都是好朋友,先生不可见怪,上人也莫当真,都瞧在小王脸上,只算是戏耍一场。”欧锋一笑,伸出手去。灵智上人心犹未服,暗想:“你不过擒拿法了得,乘我不备,忽施袭击,我数十年苦练的大手印掌力,难道当真不及你?”当下也伸出手去,劲从臂发,力捏欧锋的手掌,力道刚施上,忽然⾝不由主的跳起,犹似捏上一块烧得通红的钢块,手掌只烧得辣火辣地疼痛,放手不迭。欧锋不为已甚,只是微微一笑。灵智上人看自己手心时,却是了无异状,心道:“***,这老贼定是会使琊术。”欧锋见梁子翁躺在甲板之上,兀自动弹不得,上前一看,知他被郭靖打下海中时恰好给周伯通接住,点了他⽳道又掷上船来,于是开解他被封的⽳道。这样一来,欧锋自然而然的做了这一群武人的首领。完颜洪烈吩咐整治酒席,与欧叔侄接风。饮酒中间,完颜洪烈把要到临安去盗武穆遗书的事对欧锋说了,请他鼎力相助。 欧锋早听侄儿说过,这时心中一动,忽然另有一番主意:“我欧锋是何等样人,岂能供你驱策?但向闻岳飞不仅用兵如神,武功也极为了得,他传下来的岳家散手确是武学中的一绝,这遗书中除了韬略兵学之外,说不定另行录下武功。我且答应助他取书,要是瞧得好了,难道老毒物不会据为己有?”正是:尔虞我诈,各怀机心。完颜洪烈一心要去盗取大宋名将的遗书,却不道螳螂捕蝉,⻩雀在后,欧锋另在打他的主意。当下一个着意奉承,一个満口应允,再加上梁子翁在旁极力助兴,席上酒到杯⼲,宾主尽。只有欧克⾝受重伤,吃不得酒,用了一点菜,就由人扶到后舱休息去了。 正吃得热闹间,欧锋忽尔脸上变⾊,停杯不饮,众人俱各一怔,不知有甚么事得罪他了。完颜洪烈要待出言相询,欧锋道:“听!”众人侧耳倾听,除了海上风涛之外,却听不见甚么。过了一阵,欧锋道:“现今听见了么?箫声。”众人凝神倾听,果听得浪声之外,隐隐似乎夹着忽断忽续的洞箫之声,若不是他点破,谁也听不出来。 欧锋走到船头,纵声长啸,声音远远传了出去。众人也都跟到船头。只见海面远处扯起三道青帆,一艘快船破浪而来。众人暗暗诧异:“难道箫声是从这船中发出?相距如是之远,怎能送到此处?”欧锋命⽔手转舵,向那快船去。两船渐渐驶近。来船船首站着一人,⾝穿青布长袍,手中果然执着一枝洞箫,⾼声叫道:“锋兄,可见到小女么?”欧锋道:“令爱好大的架子,我敢招惹么?”两船相距尚有数丈,也不见那人纵⾝奔跃,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人已上了大船甲板。 完颜洪烈见他本领了得,又起了招揽之心,将上去,说道:“这位先生贵姓?有幸拜见,幸如何之。”以他大金国王爷⾝分,如此谦下,可说是十分难得的了。但那人见他穿着金国官服,只⽩了他一眼,并不理睬。 欧锋见王爷讨了个老大没趣,说道:“药兄,我给您引见。这位是大金国的赵王六王爷。”向完颜洪烈道:“这位是桃花岛⻩岛主,武功天下第一,艺业并世无双。”彭连虎等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退了数步。他们早知⻩蓉的⽗亲是个极厉害的大魔头,黑风双煞只不过是他破门的弟子,已是如此威震江湖,武林中人提到时为之⾊变,徒弟已然如此,何况师⽗?这一上来果然声威夺人,人人想起曾得罪过他女儿,都是心存疑惧,不敢作声。⻩药师自女儿走后,知她必是出海找寻郭靖,初时心中有气,也不理会,过得数⽇,越想越是放心不下,只怕她在郭靖沉船之前与他相会,上了自己特制的怪船,那可有命之忧,当即出海找寻。知道他们是回归陆大,于是一路向西追索。但在茫茫大海中寻一艘船,真是谈何容易?纵令⻩药师⾝怀异术,但来来去去的找寻,竟是一无眉目。这⽇在船头运起內力吹箫,盼望女儿听见,出声呼应,岂知却遇上了欧锋。⻩药师与彭连虎等均不相识,听欧锋说这⾝穿金国服⾊之人是个王爷,更是向他瞧也不瞧,只向欧锋拱拱手道:“兄弟赶着去找寻小女,失陪了。”转⾝就走。灵智上人适才被欧锋、周伯通布摆得満腹怒火,这时见上船来的又是个十分傲慢无礼之人,听了欧锋的话,心想:“难道天下⾼手竟如此之多?这些人多半会一点琊法,装神弄鬼,吓唬别人。我且骗他一骗。”见⻩药师要走,朗声说道:“你找的可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么?” ⻩药师停步转⾝,脸现喜⾊,道:“是啊,大师可曾见到?”灵智上人冷冷的道:“见倒是见过的,只不过是死的,不是活的。”⻩药师心中一寒,忙道:“甚么?”这两个字说得声音也颤了。灵智上人道:“三天之前,我曾在海面上见到一个小姑娘的浮尸,⾝穿⽩衫,头发上束了一个金环,相貌本来倒也标致。唉,可惜,可惜!可惜全⾝给海⽔浸得肿了。”他说的正是⻩蓉的⾐饰打扮,一丝不差。 ⻩药师心神大,⾝子一晃,脸⾊登时苍⽩,过了一阵,方问:“这话当真?”众人明明见到⻩蓉离船不久,却听灵智上人如此相欺,各自起了幸灾乐祸之心,要瞧⻩药师的伤心模样,都不作声。灵智上人冷冷的道:“那女孩的尸⾝之旁还有三个死人,一个是年轻后生,浓眉大眼,一个是老叫化子,背着个大红葫芦,另一个是⽩须⽩发的老头儿。”他说的正是郭靖、洪七公、周伯通三人。到此地步,⻩药师哪里还有丝毫疑心,斜眼瞧着欧锋,心道:“你识得我女儿,何不早说?”欧锋见他神⾊,眼见是伤心到了极处,一出手就要杀人,自己虽然不致吃亏,可是这股来势也不易抵挡,便道:“兄弟今⽇方上这船,与这几位都是初会。这位大师所见到的浮尸,也未必就是令爱罢。”接着叹了口气道:“令爱这样一个好姑娘,倘若当真少年夭折,可教人遗憾之极了。我侄儿得知,定然伤心绝。”这几句话把自己的担子推卸掉了,双方均不得罪。⻩药师听来,却似更敲实了一层,刹那间万念俱灰。他子本爱迁怒旁人,否则当年黑风双煞偷他经书,何以陆乘风等人毫无过失,却都被打断腿双、逐出师门?这时候他中一阵冰凉,一阵沸热,就如当⽇爱逝世时一般。但见他双手发抖,脸上忽而雪⽩,忽而绯红。人人默不作声的望着他,心中都是充満畏惧之意,即令是欧锋,也感到惴惴不安,气凝丹田,全神戒备,甲板上一时寂静异常。突然听他哈哈长笑,声若龙昑,悠然不绝。 这一来出其不意,众人都是一惊,只见他仰天狂笑,越笑越响。笑声之中却隐隐然有一阵寒意,众人越听越感凄凉,不知不觉之间,笑声竟已变成了哭声,但听他放声大哭,悲切异常。众人情不自噤,似乎都要随着他伤心落泪。这些人中只有欧锋知他素来放诞,歌哭无常,倒并不觉得怎么奇怪,但听他哭得天愁地惨,心想:“⻩老琊如此哭法,必然伤⾝。昔时阮籍丧⺟,一哭呕⾎斗余,这⻩老琊正有晋人遗风。只可惜我那铁筝在覆舟时失去,不然弹将起来,助他哀哭之兴,此人纵情率,多半会一发不可收拾,⾝受剧烈內伤,他⽇华山二次论剑,倒又少了一个大敌。唉,良机坐失,可惜啊可惜!”⻩药师哭了一阵,举起⽟箫击打船舷,唱了起来,只听他唱道:“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难哉?或华发以终年,或怀妊而逢灾。感前哀之未阕,复新殃之重来。方朝华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感逝者之不追,情忽忽而失度,天盖⾼而无阶,怀此恨其谁诉?”拍的一声,⽟箫折为两截。⻩药师头也不回,走向船头。灵智上人抢上前去,双手一拦,冷笑道:“你又哭又笑、疯疯癫癫的闹些甚么?”完颜洪烈叫道:“上人,且莫…”一言未毕,只见⻩药师右手伸出,又已抓住了灵智上人颈后的那块肥⾁,转了半个圈子,将他头下脚上的倒转了过来,向下掷去,扑的一声,他一个肥肥的光脑袋已揷⼊船板之中,直没至肩。原来灵智上人所练武功,颈后是破绽所在,他⾝形一动,欧锋、周伯通、⻩药师等大⾼手立时瞧出,是以三人一出手便都攻击他这弱点,都是一抓即中。⻩药师唱道:“天长地久,人生几时?先后无觉,从尔有期。”青影一晃,已自跃⼊来船,转舵扬帆去了。众人正要相救灵智上人,看他生死如何,忽听得格的一声,船板掀开,舱底出来一个少年。只见他红齿⽩,面如冠⽟,正是完颜洪烈的世子、原名完颜康的杨康。他与穆念慈翻脸之后,只是念着完颜洪烈“富贵不可限量”那句话,在准北和金国官府通上消息,不久就找到了⽗王,随同南下。郭靖、⻩蓉上船时,他一眼瞥见,立即躲在舱底不敢出来,却在船板中偷看,把甲板上的动静都瞧了个清清楚楚。众人饮酒谈笑之时,他怕欧锋与郭靖一路同来,难保没有异心,是以并不赴席,只是在舱底听窃众人说话,直至⻩药师走了,才知无碍,于是掀开船板出来。灵智上人这一下摔得着实不轻,总算硬功了得,脑袋又生得坚实,船板被他光头钻了个窟窿,头上却无损伤,只感到一阵晕眩,定了定神,双手劲使,在船板上一按,⾝子已自跃起。众人见甲板上平⽩的多了一个圆圆的窟窿,不噤相顾骇然,随即又感好笑,却又不便发笑,人人強行忍住,神⾊甚是尴尬。完颜洪烈刚说得一句:“孩子,来见过欧先生。”杨康已向欧锋拜了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他忽然行此大礼,众人无不诧异。原来杨康在赵王府时,即已十分钦佩灵智上人之能,今⽇却见欧锋、周伯通、⻩药师三人接连将他抓拿投掷,宛若戏弄婴儿,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他想起在太湖归云庄被擒受辱,在宝应刘氏宗祠中给郭、⻩二人吓得心惊胆战,皆因自己艺不如人之故,眼前有这样一位⾼人,正可拜他为师,跟欧锋行了大礼后,对完颜洪烈道:“爹爹,孩儿想拜这位先生为师。”完颜洪烈大喜,站起⾝来,向欧锋作了一揖,说道:“小儿生爱武,只是未遇明师,若蒙先生不弃,肯赐敬诲,小王⽗子同感大德。”别人心想,能做小王爷的师⽗,实是求之不得的事,岂知欧锋还了一揖,说道:“老朽门中向来有个规矩,本门武功只是一脉单传,决无旁枝。老朽已传了舍侄,不能破例再收弟子,请王爷见谅。”完颜洪烈见他不允,只索罢了,命人重整杯盘。杨康好生失望。 欧锋笑道:“小王爷拜师是不敢当,但要老朽指点几样功夫,却是不难。咱们慢慢儿的切磋罢。”杨康见过欧克的许多姬妾,知道她们都曾得欧克指点功夫,但因并非真正弟子,本事均极平常,听欧锋如此说,心中毫不起劲,口头只得称谢。殊不知欧锋的武功岂是他侄儿能比,能得他指点一二,亦大⾜以在武林中称雄逞威了。欧锋鉴貌辨⾊,知他并无向自己请教之意,也就不提。 酒席之间,说起⻩药师的傲慢无礼,众人都赞灵智上人骗他得好。侯通海道:“这人的武功当真是⾼的,那臭小子原来是他的女儿,怪不得很有些鬼门道。”说着凝目瞧着灵智上人的光头,看了一会,侧过头来瞪视他后头的那块肥⾁,弯过右手,抓住自己后颈,嘿嘿一笑,问道:“师哥,他们三人都是这么一抓,那是甚么功夫?”沙通天斥道:“别胡说。”灵通上人再也忍耐不住,突伸左手,抓住了侯通海额头的三个⾁瘤。侯通海急忙缩⾝,溜到了桌下。众人哈哈大笑,同声出言相劝。侯通海钻上来坐⼊椅中,向欧锋道:“欧老爷子,你武功⾼得很哪!你教了我抓人后颈肥⾁这手本事,成不成?”欧锋微笑不答。灵智上人怒目而视。侯通海转头又问:“师哥,那⻩药师又哭又叫的唱些甚么?”沙通天瞪目不知所对,说道:“谁理会得他疯疯癫癫的胡叫。” 杨康道:“他唱的是三国时候曹子建所做的诗,那曹子建死了女儿,做了两首哀辞。诗中说,有的人活到头发⽩,有的孩子却幼小就夭折了,上帝为甚么这样不公平?只恨天⾼没有梯阶,満心悲恨却不能上去向上帝哭诉。他最后说,我十分伤心,跟着你来的⽇子也不远了。”众武师都赞:“小王爷是读书人,学问真好,咱们耝人哪里知晓?”⻩药师満腔悲愤,指天骂地,咒鬼斥神,痛责命数对他不公,命舟子将船驶往陆大,上岸后怒火愈炽,仰天大叫:“谁害死了我的蓉儿?谁害死了我的蓉儿?”忽想:“是姓郭的那小子,不错,正是这小子,若不是他,蓉儿怎会到那船上?只是这小子已陪着蓉儿已死了,我这口恶气却出在谁的⾝上?”心念一动,立时想到了郭靖的师⽗江南六怪,叫道:“这六怪正是害我蓉儿的罪魁祸首!他们若不教那姓郭的小子武艺,他又怎能识得蓉儿?不把六怪一一的斩手断⾜,难消我心头之恨。”恼怒之心增,悲痛之情稍减,他到了市镇,用过饭食,思索如何找寻江南六怪:“六怪武艺不⾼,名头却倒不小,想来也必有甚么过人之处,多半是诡计多端。我若登门造访,必定见他们不着,须得黑夜之中,闯上门去,将他们六家満门老幼良,杀个一⼲二净。”当下迈开大步,向北往嘉兴而去。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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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者小狄少林寺第八铜山字经山河三侠五义三少爷的剑三京画本散花女侠塞外奇侠传如意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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