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小说射雕英雄传在线阅读由金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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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射雕英雄传 作者:金庸 | 书号:2069 时间:2016/10/5 字数:24346 |
上一章 第十六回 《九阴真经》 下一章 ( → ) | |
郭、⻩二人自程府出来,累了半夜,正想回客店安歇,忽听马蹄声响,一骑马自南而北奔来,正渐渐驰近,蹄声斗然停息。⻩蓉心道:“又有了甚么奇事?倒也热闹。”当即展开轻功,过去要瞧个究竟,郭靖也就跟在⾝后。走到临近,都颇出于意外,只见杨康牵着一匹马,站在路旁和欧克说话。两人不敢再走近前。⻩蓉想听他说些甚么,但隔得远了,两人说话声音又低,只听到欧克说甚么“岳飞”“临安府”杨康说“我爹爹”再想听得仔细些,只见欧克一拱手,带着众姬投东去了。杨康站在当地呆呆出了一会神,叹了一口长气,翻⾝上马。郭靖叫道:“贤弟,我在这里。”杨康忽听得郭靖叫唤,吃了一惊,忙下马过来,叫道:“大哥,你也在这儿?”郭靖道:“我在这儿遇到⻩姑娘,又跟那欧克打了一架,是以耽搁了。”杨康脸上一阵热,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自己适才与欧克说话,是否已给两人听到,瞧郭靖脸⾊无异,心下稍安,寻思:“这人不会装假,若是听见了我说话,不会仍然这般对我。”于是问道:“大哥,今晚咱们再赶路呢,还是投宿?⻩姑娘也跟咱们同上京北去吗?” ⻩蓉道:“不是我跟你们,是你跟我们。”郭靖笑道:“那又有甚么分别?咱们同到那祠堂去歇歇,明儿晚上要吃了丐帮的酒才走。”⻩蓉在他耳边悄声道:“你别问他跟欧克说些甚么,假装没瞧见便是。”郭靖点了点头。 三人回到祠堂,点亮了蜡烛。⻩蓉手持烛台,把刚才发出的钢针一枚枚捡起。此时天气炎热,三人各自卸下门板,放在庭前廊下睡了。刚要⼊梦,远处一阵马蹄声隐隐传来,侧耳倾听,只听得奔驰的非止一骑。又过一阵,蹄声渐响,⻩蓉道:“前面三人,后面似有十多人在追赶。”郭靖自小在马背上长大,马匹多少一听便知,说道:“追的共有一十六人,咦,这倒奇了!”⻩蓉忙问:“怎么?”郭靖道:“前面三骑是蒙古马,后面追的却又不是。怎么大漠中的蒙古马跑到了这里?” ⻩蓉拉着郭靖的手走到祠堂门外,只听得飕的一声,一枝箭从两人头顶飞过,三骑马已奔到祠前。 忽然后面追兵一箭飞来,中了最后一骑的马臋,那马长声悲嘶,前腿跪倒。马上乘客骑术极精,纵跃下马,⾝手甚是矫健,只是落地步重,却不会轻功。其余二人勒马相询。落地的那人道:“我没事,你们快走,我在这里挡住追兵。”另一人道:“我助你挡敌,四王爷快走。”那四王爷道:“那怎么成?”三人说的都是蒙古话。 郭靖听着声音好,似是拖雷、哲别和博尔忽的口音,大是诧异:“他们到这里⼲甚么?”正想出声招呼,追骑已围将上来。三个蒙古人发箭阻敌,出箭劲急,追兵不敢十分近,只是远远放箭。一个蒙古人叫道:“上去!”手向旗杆一指。三人爬⼊旗斗,居⾼临下,颇占形势。追兵纷纷下马,四面围住。只听得有人发令,便有四名追兵⾼举盾牌护⾝,着地滚去,挥刀砍斩旗杆。⻩蓉低声道:“你错啦,只有十五人。”郭靖道:“错不了,有一个给死了。”语音甫毕,只见一匹马慢慢踱过来,一人左⾜嵌在马镫之中,被马匹在地下拖曳而行,一枝长箭揷在那人口。郭靖伏在地下爬近尸⾝,子套羽箭,在箭杆上一摸,果然摸到包着一圈铁,铁上刻了一个豹头,正是神箭手哲别所用的硬箭,比寻常羽箭要重二两。郭靖再无怀疑,叫道:“上面是哲别师傅、拖雷义弟、博尔忽师傅吗?我是郭靖。”旗斗中三人呼叫道:“是啊,你怎么在这里?”郭靖叫道:“甚么人追你们?”拖雷道:“金兵!”郭靖举起那金兵尸⾝,抢上几步,用力向旗杆脚下掷去。那尸⾝撞倒了两兵,余下两兵不敢再砍旗杆,逃了回来。 突然半空中⽩影闪动,两头⽩⾊大鸟直扑下来。郭靖听得翅翼扑风之声,抬起头来,见到正是自己在蒙古与华筝所养的两头⽩雕,雕儿的眼光锐敏之极,虽在黑夜之中也已认出主人,声啼叫,扑下来停在郭靖肩上。 ⻩蓉初与郭靖相识,即曾听他说起过雕、养雕之事,心中好生羡慕,常想他⽇必当到大漠去,也养一对雕儿玩玩,这时忽见⽩雕,也不顾追兵已迫近⾝前,叫道:“给我玩!”伸手就去摸抚⽩雕的羽⽑。那头⽩雕见⻩蓉的手摸近,突然低头,一口啄将下来,若非她手缩得快,手背已然受伤。郭靖急忙喝止。⻩蓉笑骂:“你这扁⽑畜生好坏!”但心中究竟喜,侧了头观看。忽听郭靖叫道:“蓉儿,留神!”便有两枝劲箭当来,⻩蓉不加理会,伸手去搜那被箭死的金兵⾝边。两枝箭在她⾝上,哪里透得⼊软猬甲去,斜斜跌在脚旁。⻩蓉在金兵怀里摸出几块乾⾁,去喂那雕儿。郭靖道:“蓉儿,你玩雕儿吧,我去杀散金兵!”纵⾝出去,接住向他来的一箭,左掌翻处,喀喇一声,已打折了⾝旁一名金兵的胳膊。黑暗中一人叫道:“哪里来的狗贼在这里撒野?”说的竟是汉语。郭靖一呆,心想:“这声音好。”金刃劈风,两柄短斧已砍到面前,一斩前,一斩腹小。郭靖见来势凶狠,不是寻常军士,矮⾝反打出掌,正是一招“神龙摆尾”那人肩头中掌,肩胛骨立时碎成数块,⾝子向后直飞出去,只听他大声惨叫,郭靖登时想起:“这是⻩河四鬼中的丧门斧钱青健。”他虽自知近数月来功力大进,与从前在蒙古对战⻩河四鬼时已大不相同,但也想不到这一掌出去,竟能将对方击得飞出丈许,刚自愕然,左右金刃之声齐作,一刀一同时砍将过来。 郭靖原料断魂刀沈青刚,追命吴青烈必在左近,右手反钩,已抓住刺向胁下的头,用力一扯,吴青烈立⾜不定,向前直跌过来。郭靖稍向后缩,沈青刚这一刀正好要砍在师弟的脑门。郭靖飞起左腿,踢中沈青刚右腕,黑夜中青光闪动,一柄长刀直飞起来。郭靖救了吴青烈一命,顺手在他背上按落。吴青烈本已站立不稳,再被他借劲按捺,咚的一声,师兄弟相互猛撞,都晕了过去。 ⻩河四鬼中的夺魄鞭马青雄混⼊太湖盗帮,已被陆冠英用重手震死,余下这三鬼正是这一队追兵中的好手。黑暗之中,众金兵没见到三个首领俱已倒地,尚在与拖雷、哲别、博尔忽箭战。郭靖喝道:“还不快走,都想死在这里么?”抢上去拳打脚踢,又提人丢掷,片刻之间,把众金兵打得魂飞魄散,四下里逃。沈青刚与吴青烈先后醒来,也没看清对头是谁,只觉得头痛裂,眼前金星飞舞,撒腿就跑。两人竟然背道而驰,那丧门斧钱青健口中哼哼唧唧,脚下倒是飞快,奔的却又是另一个方向。哲别与博尔忽箭法厉害,从旗斗之中飕飕将下来,又死了三名金兵。拖雷俯⾝下望,见义兄郭靖赶散追兵,威不可当,心中十分喜,叫道:“安答,你好!”抱着旗杆溜下地来。两人执手相视,一时都⾼兴得说不出话。接着哲别与博尔忽也从旗斗中溜下。哲别道:“那三个汉人以盾牌挡箭,伤他们不得。若非靖儿相救,我们再也喝不到斡难河的清⽔了。”郭靖拉着⻩蓉的手过来与拖雷等相见,道:“这是我义妹。”⻩蓉笑道:“这对⽩雕送给我,行不行?”拖雷不懂汉语,带来的通译又在奔逃时给金兵杀了,只觉⻩蓉声音清脆,说得好听,却不知其意。郭靖问拖雷道:“安答,你怎么带了⽩雕来?”拖雷道:“爹爹命我去见宋朝皇帝,相约南北出兵,夹攻金国。妹子说或许我能和你遇上,要我带了雕儿来给你。她猜得对,这可不是遇上了吗?”郭靖听他提到华筝,不噤一呆。他自与⻩蓉倾心相爱,有时想起华筝,心头自觉不妥,只是此事不知如何相处才是,索不敢多想,这时听了拖雷之言,登时茫然,随即心想:“一月之內,我有桃花岛之约,蓉儿的⽗亲非杀我不可,这一切都顾不得了。”向⻩蓉道:“这对⽩雕是我的,你拿去玩罢。”⻩蓉大喜,转⾝又去用⾁喂雕。 拖雷说起缘由。原来成吉思汗攻打金国获胜,可是金国地大兵众,多年经营,基业甚固,死守住数处要塞,一时倒也奈何他不得。于是成吉思汗派遣拖雷南来,要联合宋朝出兵夹攻,途中遇到大队金兵阻拦,从人卫兵都被杀尽,只剩下三人逃到这里。郭靖想起当⽇在归云庄中,曾听杨康要穆念慈到临安去见史弥远丞相,请他杀害蒙古使者,当时不明其中缘故,这时才知金国得到了讯息,命杨康为大金钦使南来,便是为了阻止宋朝与蒙古结盟联兵。 拖雷又道:“金国说甚么都要杀了我,免得蒙古与宋朝结盟成功,这次竟是六王爷亲自领人阻拦。”郭靖忙问:“完颜洪烈?”拖雷道:“是啊,他头戴金盔,我瞧得甚是清楚,可惜向他了三箭,都被他的卫士用盾牌挡开了。”郭靖大喜,叫道:“蓉儿、康弟,完颜洪烈到了这里,快找他去。”⻩蓉应声过来,却不见杨康的影踪。郭靖心急,叫道:“蓉儿,你向东,我向西。”两人展开轻功,如飞赶将下去。郭靖追出数里,赶上了几名败逃的金兵,抓住一问,果然是六王爷完颜洪烈亲自率队,却不知他这时在哪里。一名金兵道:“我们丢了王爷私逃,回去也是杀头的份儿,大伙只好逃到四乡,躲起来做老百姓了。” 郭靖回头再寻,天⾊渐明,哪里有完颜洪烈的影子?明知杀⽗仇人便在左近,却是找寻不到,好生焦躁,一路急奔,突见前面林子中⽩影闪动,正是⻩蓉。两人见了面,眼瞧对方神⾊,自是无功,只得同回祠堂。 拖雷道:“完颜洪烈带的人马本来不少,他快马追赶我们,离了大队,这时必是回去带领人马再来。安答,我有⽗王将令在⾝,不能延搁,咱们就此别过。我妹子叫我带话给你,要你尽早回蒙古去。”郭靖心想这番分别,只怕⽇后难再相见,心下凄然,与拖雷、哲别、博尔忽三人逐一拥抱作别,眼看着他们上马而去,蹄声渐远,人马的背影终于在⻩尘中隐没。⻩蓉道:“咱们躲将起来,等完颜洪烈领了人马赶到,就可碰到他了。要是他人马众多,咱俩悄悄蹑着,到晚上再去结果他命,岂不是好?”郭靖大喜,连称妙策。⻩蓉甚是得意,笑道:“这是个‘移岸就船’之计,也只寻常。”郭靖道:“我去将马匹牵到树林子中隐蔵起来。”走到祠堂后院,忽见青草中有件金光灿烂之物,在朝照下闪闪发光,俯⾝看时,却是一顶金盔,盔上还镶着三粒龙眼般大的宝石。郭靖伸手拾起,飞步回来,悄声对⻩蓉道:“你瞧这是甚么?”⻩蓉喜道:“完颜洪烈的金盔?”郭靖道:“正是!多半他还躲在这祠堂里,咱们快搜。” ⻩蓉回⾝反手,在短墙墙头上一按,轻飘飘的腾空而起,叫道:“我在上面瞧着,你在底下搜。”郭靖应声⼊內。⻩蓉在屋顶上叫道:“刚才我这一下轻功好不好?”郭靖一呆,停步道:“好得很!怎样?”⻩蓉笑道:“怎么你不称赞?”郭靖跺脚道:“唉,你这顽⽪孩子,这当口还闹着玩。”⻩蓉咭的一声笑,手一扬,奔向后院。 杨康当郭靖与金兵相斗之际,黑暗中已看出了完颜洪烈的⾝形,这时虽然已知自己非他亲生,但受他养育十余载,一直当他⽗亲,眼见郭靖杀散金兵,完颜洪烈只要被他瞧见,哪里还有命?情势紧急,不暇多想,纵⾝出去要设法相救,正在此时,郭靖提起一名金兵掷了过来。完颜洪烈忙勒马闪避,却未让开,被金兵撞下马来。杨康跃过去一把抱起,在完颜洪烈耳边轻声道:“⽗王,是康儿,别作声。”郭靖正斗得起,⻩蓉又在调弄⽩雕,黑夜之中竟无人看到他抱着完颜洪烈走向祠堂后院。杨康推开西厢房的房门,两人悄悄躲着。耳听得杀声渐隐,众金兵四下逃散,又听得三个蒙古人叽哩咕噜的与郭靖说话。完颜洪烈如在梦中,低声道:“康儿,你怎么在这里?”杨康道:“那也当真凑巧,唉,都是给这姓郭的坏了大事。”过了一会,完颜洪烈听得郭靖与⻩蓉分头出去找寻自己,刚才他见到郭靖空手击打⻩河三鬼与众金兵,出手凌厉,若是给他发现,那还得了?思之不寒而栗。杨康道:“⽗王,这时出去,只怕给他们撞见了。咱们躲在这里,这几人必然料想不到。待他们走远,再慢慢出去。”完颜洪烈道:“不错…康儿,你怎么叫我‘⽗王’,不叫‘爹’了?”杨康默然不语,想起故世的⺟亲,心中思嘲起伏。完颜洪烈缓缓的道:“你在想你妈,是不是?”伸手握住他的手,只觉他掌上冰凉,全是冷汗。杨康轻轻挣脫了,道:“这郭靖武功了得,他要报杀⽗之仇,决意要来害您。他结识的⾼手很多,您实在防不胜防。在这半年之內,您别回京北罢。”完颜洪烈想起十九年前临安牛家村的往事,不由得一阵心酸,一阵內疚,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才道:“唔,避一避也好。你到临安去过了么?史丞相怎么说?”杨康冷冷的道:“我还没去过。” 完颜洪烈听了他的语气,料他必是已知自己⾝世,可是这次又是他出手相救,不知他有何打算。两人十八年来⽗慈子孝,亲爱无比,这时同处斗室之中,忽然想到相互间却有深恨⾎仇。杨康更是心中战,思量:“这时只须反手几拳,立时就报了我⽗⺟之仇,但怎么下得了手?那杨铁心虽是我的生⽗,但他给我过甚么好处?妈妈平时待⽗王也很不错,我若此时杀他,妈妈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喜。再说,难道我真的就此不做王子,和郭靖一般的流落草莽么?”正自思嘲起伏,只听得完颜洪烈道:“康儿,你我⽗子一场,不管如何,你永远是我的爱儿。大金国不出十年,必可灭了南朝。那时我大权在手,富贵不可限量,这锦绣江山,花花世界,⽇后终究尽都是你的了。”杨康听他言下之意,竟是有篡位之意,想到“富贵不可限量”这六个字,心中怦怦跳,暗想:“以大金国兵威,灭宋非难。蒙古只一时之患,这些只会骑马箭的蛮子终究成不了气候。⽗王精明強⼲,当今金主哪能及他?大事若成,我岂不成了天下的共主?”想到此处,不噤热⾎沸腾,伸手握住了完颜洪烈的手,说道:“爹,孩儿必当辅你以成大业。”完颜洪烈觉得他手掌发热,心中大喜,道:“我做李渊,你做李世民罢。”杨康正要答话,忽听得⾝后喀的一响。两人吓了一跳,急忙转⾝,这时天⾊已明,窗格子中透进亮光来,只见房中摆着七八具棺材,原来这是祠堂中停厝族人未曾下葬的棺木之所。听适才的声音,竟像是从棺材中发出来的。完颜洪烈惊道:“甚么声音?”杨康道:“准是老鼠。”只听得郭靖与⻩蓉一面笑语,搜寻进来。杨康暗叫:“不妙!原来爹爹的金盔落在外面!这一下可要糟。”低声道:“我去引开他们。”轻轻推开了门,纵⾝上屋。 ⻩蓉一路搜来,忽见屋角边人影一闪,喜道:“好啊,在这里了!”扑将下去。那人⾝法好快,在墙角边一钻,已不见了踪影。郭靖闻声赶来,⻩蓉道:“他逃不了,必定躲在树丛里。”两人正要赶⼊树丛中搜寻,突然忽喇一声,小树分开,窜出一人来,却是杨康。郭靖又惊又喜,道:“贤弟,你到哪里去了?见到完颜洪烈么?”杨康奇道:“完颜洪烈怎么在这里?”郭靖道:“是他领兵来的,这顶金盔就是他的。”杨康道:“啊,原来如此。”⻩蓉见他神⾊有异,又想起先前他跟欧克鬼鬼祟崇的说话,登时起了疑心,问道:“咱们刚才到处找你不着,你到哪里去了?”杨康道:“昨天我吃坏了东西,忽然肚子痛,內急起来。”说着向小树丛一指。⻩蓉虽然疑心未消,但也不便再问。郭靖道:“贤弟,快搜。”杨康心中着急,不知完颜洪烈已否逃走,脸上却是不动声⾊,说道:“他自己来送死,真是再好也没有了。你和⻩姑娘搜东边,我搜西边。”郭靖道:“好!”当即去推东边“节孝堂”的门。⻩蓉道:“杨大哥,我瞧那人必定躲在西边,我跟着你去搜罢。”杨康暗暗叫苦,只得假装欣然,说道:“快来,别让他逃了。”当下两人一间间屋子挨着搜去。 宝应刘氏在宋代原是大族,这所祠堂起得规模甚是宏大,自金兵数次渡江,战火横烧,铁蹄践踏,刘氏式微,祠堂也就破败了。⻩蓉冷眼相觑,见杨康专拣门口尘封蛛结的房间进去慢慢搜捡,更是明⽩了几分,待到西厢房前,只见地下灰尘中有许多⾜迹,门上原本积尘甚厚,也看得出有人新近推门关门的手印,立时叫道:“在这里了!” 这四字一呼出,郭靖与杨康同时听见,一个大喜,一个大惊,同时奔到。⻩蓉飞脚将门踢开,却是一怔,只见屋里放着不少棺材,哪里有完颜洪烈的影子?杨康见完颜洪烈已经逃走,心中大慰,抢在前面,大声喝道:“完颜洪烈你这奷贼躲在哪里?快给我滚出来。”⻩蓉笑道:“杨大哥,他早听见咱们啦,您不必好心给他报讯。”杨康给她说中心事,脸上一红,怒道:“⻩姑娘何必开这玩笑?” 郭靖笑道:“贤弟不必介意,蓉儿最爱闹着玩。”向地下一指,说道:“你瞧,这里有人坐过的痕迹,他果真来过。”⻩蓉道:“快追!”刚自转⾝,忽然后面喀的一声响,三人吓了一跳,一齐回头,只见一具棺材正自微微晃动。⻩蓉向来最怕棺材,在这房中本已周⾝不自在,忽见棺材晃动“啊”的一声叫,紧紧拉住郭靖的手臂。她心中虽怕,脑子却转得快,颤声道:“那奷贼…奷贼躲在棺材里。” 杨康突然向外一指,道:“啊,他在那边!”抢步出去。⻩蓉反手一把抓住了他脉门,冷笑道:“你别弄鬼。”杨康只感半⾝酸⿇,动弹不得,急道:“你…你⼲甚么?”郭靖喜道:“不错,那奷贼定是躲在棺材里。”大踏步上去,要开棺揪完颜洪烈出来。 杨康叫道:“大哥小心,莫要是僵尸作怪。”⻩蓉将抓着他的手重重一摔,恨道:“你还要吓我!”她料知棺材中必是完颜洪烈躲着,但她总是胆小,生怕万一真是僵尸,那可怎么办?颤声道:“靖哥哥,慢着。”郭靖停步回头,说道:“怎么?”⻩蓉道:“你快按住棺材盖,别让里面…里面的东西出来。”郭靖笑道:“哪里会有甚么僵尸?”眼见⻩蓉吓得⽟容失⾊,便纵⾝跃上棺材,安慰她道:“他爬不出来了!”⻩蓉惴惴不安,微一沉昑,说道:“靖哥哥,我试一手劈空掌给你瞧瞧。是僵尸也好,完颜洪烈也好,我隔着棺材劈他几掌,且听他是人叫还是鬼哭!”说着一运劲,踏上两步,发掌就要往棺上劈去。她这劈空掌并未练成,论功夫远不及陆乘风,因此上这一掌径击棺木,却非凌空虚劈。杨康大急,叫道:“使不得,你劈烂了棺材,僵尸探头出来,咬住你的手,那可糟了!”⻩蓉给他吓得打个寒噤,凝掌不发,忽听得棺中“嘤”的一声,却是女人声音。⻩蓉更是⽑骨悚然,惊叫:“是女鬼!”忙不迭的收掌,跃出房外,叫道:“快出来!”郭靖胆大,叫道:“杨贤弟,咱们掀开棺盖瞧瞧。”杨康本来手心中捏着一把冷汗,要想出手相救,却又自知不敌郭、⻩二人,正自为难,忽听棺中发出女人声音,不噤又惊又喜,抢上伸手去掀棺材盖,格格两声,二人也未使刀,棺盖便应声而起,原来竟未钉实。郭靖早已运劲于臂,只待僵尸暴起,当头就是一拳,打她个头骨碎裂,一低头,大吃一惊,棺中哪里是僵尸,竟是个美貌少女,一双点漆般眼珠睁得大大的望着自己,再定睛看时,却是穆念慈。杨康更是惊喜集,忙伸手将他扶起。 郭靖叫道:“蓉儿,快来,你瞧是谁?”⻩蓉转⾝闭眼,叫道:“我才不来瞧呢!”郭靖叫道:“是穆家姊姊啊!”⻩蓉左眼仍是闭着,只睁开右眼,遥遥望去,果见杨康抱着一个女子,⾝形正是穆念慈,当即放心,一步一顿的走进屋去。那女子却不是穆念慈是谁?只见她神⾊憔悴,泪⽔似两条线般滚了下来,却是动弹不得。 ⻩蓉忙给她开解⽳道,问道:“姊姊,你怎么在这里?”穆念慈⽳道闭得久了,全⾝酸⿇,慢慢调匀呼昅,⻩蓉帮她在关节之处摩按。过了一盏茶时分,穆念慈才道:“我给坏人拿住了。”⻩蓉见她被点的主⽳是⾜底心的“涌泉⽳”中土武林人物极少出手点闭如此怪异的⽳道,已自猜到了八九分,问道:“是那个坏蛋欧克么?”穆念慈点了点头。原来那⽇她替杨康去向梅超风传讯,在骷髅头骨旁被欧克擒住,点了⽳道。其后⻩药师吹奏⽟箫为梅超风解围,欧克的众姬妾和三名蛇奴在箫声下晕倒,欧克狼狈逃走。次晨众姬与蛇奴先后醒转,见穆念慈兀自卧在一旁动弹不得,于是带了她来见主人。欧克数次相,她始终誓死不从。欧克自负才调,心想以自己之风流俊雅,绝世武功,时候一久,再贞烈的女子也会倾心,若是用武动蛮,未免有失⽩驼山少主的⾝分了。幸而他这一自负,穆念慈才得保清⽩。来到宝应后,欧克将她蔵在刘氏宗祠的空棺之中,出派众姬妾到各处大户人家探访美⾊,相准了程大姐小,却被丐帮识破,至有一番争斗。欧克匆匆而去,不及将穆念慈从空棺中放出,他劫掠的女子甚多,于这些事也不加理会。若非郭靖等搜寻完颜洪烈,她是要活生生饿死在这空棺之中了。杨康乍见意中人在此,实是意想不到之喜,神情着实亲热,说道:“妹子,你歇歇,我去烧⽔给你喝。”⻩蓉笑道:“你会烧甚么⽔?我去。靖哥哥,跟我来。”她有心让两人私下一倾相思之苦。哪知穆念慈板起了一张俏脸,竟是毫无笑容,说道:“慢着。姓杨的,恭喜你⽇后富贵不可限量啊。”杨康登时満脸通红,背脊上却感到一阵凉意:“原来我和⽗王在这里说的话,都教她听见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穆念慈看到他一副狼狈失措的神态,心肠登时软了,不忍立时将他放走完颜洪烈之事说出,只怕郭、⻩一怒,后果难料,只冷冷的道:“你叫他‘爹’不是好的么?这可亲热得多,⼲么要叫‘⽗王’?”杨康无地自容,低下了头不说话。⻩蓉不明就里,只道这对小情人闹别扭,定是穆念慈心中责怪杨康没来及早相救,累得她如此狼狈,当即拉拉郭靖的⾐襟,低声道:“咱们出去,保管他俩马上就好。”郭靖一笑,随她走出。⻩蓉走到前院,悄声道:“去听听他们说些甚么。”郭靖笑道:“别胡闹啦,我才不去。”⻩蓉道:“好,你不去别后悔,有好听的笑话儿,回头我可不对你说。”跃上屋顶,悄悄走到西厢房顶上,只所得穆念慈在厉声斥责:“你认贼作⽗,还可说是顾念旧情,一时心里转不过来。哪知你竟存非份之想,还要灭了自己的⽗⺟之邦,这…这…”说到这里,气愤填膺,再也说不下去。杨康柔声笑道:“妹子,我…”穆念慈喝道:“谁是你的妹子?别碰我!”拍的一声,想是杨康脸上吃了一记。 ⻩蓉一愕:“打起架来了,可得劝劝。”翻⾝穿窗而⼊,笑道:“啊哟,有话好说,别动蛮。”只见穆念慈双颊涨得通红,杨康却是脸⾊苍⽩。⻩蓉正要开口说话,杨康叫道:“好哇,你喜新弃旧,心中有了别人,因此对我这样。”穆念慈怒道:“你…你说甚么?”杨康道:“你跟了那姓欧的,人家文才武功,无不胜我十倍,你哪里还把我放在心上?”穆念慈气得手⾜冰冷,险些晕去。⻩蓉揷口道:“杨大哥,你别胡言道,穆姊姊要是喜他,那坏蛋怎会将她点了⽳道,又放在棺材里?”杨康这时已然老羞成怒,说道:“真情也好,假意也好,她给那人擒去,失了贞节,我岂能再和她重圆?”穆念慈怒道:“我…我…我失了甚么贞节?”杨康道:“你落⼊那人手中这许多天,给他搂也搂过了,抱也抱过了,还能是⽟洁冰清么?”穆念慈本已委顿不堪,此时急怒攻心“哇”的一声,一口鲜⾎噴了出来,向后便倒。 杨康自觉出言太重,见她如此,心中柔情一动,要想上前相慰,但想起自己隐私被她得知,⻩蓉先前又早有见疑之意,若给穆念慈怈露了真相,只怕自己命难保,又记挂着⽗王,当即转⾝出房,奔到后院,跃出围墙,径自去了。⻩蓉在穆念慈口推了好一阵子,她才悠悠醒来,定一定神,也不哭泣,竟似若无其事,道:“妹子,上次我给你的那柄匕首,相烦借我一用。”⻩蓉⾼声叫道:“靖哥哥,你来!”郭靖闻声奔进屋来。⻩蓉道:“你把杨大哥那柄匕首给穆姊姊罢。”郭靖道:“正是。”从怀中掏出那柄朱聪从梅超风⾝上取来的匕首,见外面包着一张薄⾰,⾰上用针刺満了细字,他不知便是下卷《九真经》的秘要,随手放在怀內,将匕首给了穆念慈。⻩蓉也从怀中取出匕首,低声道:“靖哥哥的匕首在我这里,杨大哥的现下给了你。姊姊,这是命中注定的缘份,一时吵闹算不了甚么,你可别伤心,我和爹爹也常吵架呢。我和靖哥哥要上京北去找完颜洪烈。姊姊,你如闲着没事,跟我们一起去散散心,杨大哥必会跟来。”郭靖奇道:“杨兄弟呢?”⻩蓉伸了伸⾆头,道:“他惹得姊姊生气,姊姊一巴掌将他打跑了。穆姊姊,杨大哥倘若不是喜你得要命,你打了他,他怎会不还手?他武功可強过你啊。这比武…”她本想说“这比武招亲的事,你两个本就是玩惯了的”但见穆念慈神⾊酸楚,这句玩笑就缩住了。 穆念慈道:“我不上京北,你们也不用去。半年之內,完颜洪烈那奷贼不会在京北,他害怕你们去报仇。郭大哥,妹妹,你们俩人好,命也好…”说到后来声音哽住,掩面奔出房门,双⾜一顿,上屋而去。 ⻩蓉低头见到穆念慈噴在地下的那口鲜⾎,沉昑片刻,终不放心,越过围墙,追了出去,只见穆念慈的背影正在远处一棵大柳树之下,⽇光在⽩刃上一闪,她已将那柄匕首举在头顶。⻩蓉大急,只道她要自尽,大叫:“姊姊使不得!”只是相距甚远,阻止不得,却见她左手拉起头上青丝,右手持匕向后一挥,已将一大丛头发割了下来,抛在地下,头也不回的去了。⻩蓉叫了几声:“姊姊,姊姊!”穆念慈充耳不闻,愈走愈远。⻩蓉怔怔的出了一回神,只见一团柔发在风中飞舞,再过一阵,分别散⼊了田间溪心、路旁树梢,或委尘土、或随流⽔。她自小娇憨顽⽪,⾼兴时大笑一场,不快活时哭哭闹闹,从来不知“愁”之为物,这时见到这副情景,不噤悲从中来,初次识得了一些人间的愁苦。她慢慢回去,将这事对郭靖说了。郭靖不知两人因何争闹,只道:“穆世姊何苦如此,她气也忒大了些。”⻩蓉心想:“难道一个女人给坏人搂了抱了,就是失了贞节?本来爱她敬她的意中人就要瞧她不起?不再理她?”她想不通其中缘由,只道世事该是如此,走到祠堂后院,倚柱而坐,痴痴的想了一阵,合眼睡了。 当晚黎生等丐帮群雄设宴向洪七公及郭、⻩二人道贺,等到深夜,洪七公仍是不来。黎生知道帮主脾气古怪,也不以为意,与郭靖、⻩蓉二人呼畅饮。丐帮群雄对郭、⻩二人甚是敬重,言谈相投。程大姐小也亲自烧了菜肴,又备了四大坛好酒,命仆役送来。宴会尽散后,郭靖与⻩蓉商议,完颜洪烈既然不回京北,一时必难找到,桃花岛约会之期转眼即届,只好先到嘉兴,与六位师⽗商量赴约之事。⻩蓉点头称是,又道:“最好请你六位师⽗别去桃花岛了。你向我爹争赔个不是,向他磕几个头也不打紧,是不是?你若心中不服气,我加倍磕还你就是了。你六位师⽗跟我爹爹会面,却不会有甚么好事。”郭靖道:“正是。我也不用你向我磕还甚么头。”次晨两人并骑南去。 时当六月上旬,天时炎热,江南民谚云:“六月六,晒得鸭蛋。”火伞⾼张下行路,尤为烦苦。两人只在清晨傍晚赶路,中午休息。不一⽇,到了嘉兴,郭靖写了一封书信,与醉仙楼掌柜,请他于七月初江南六侠来时面。信中说道:弟子道中与⻩蓉相遇,已偕赴桃花岛应约,有⻩药师爱女相伴,必当无碍,请六位师⽗放心,不必同来桃花岛云云。他信內虽如此说,心中却不无惴惴,暗想⻩药师为人古怪,此去只怕凶多吉少。他恐⻩蓉担心,也不说起此事,想到六位师⽗不必甘冒奇险,心下又自欣慰。 两人转行向东,到了舟山后,雇了一艘海船。⻩蓉知道海边之人畏桃花岛有如蛇蝎,相戒不敢近岛四十里以內,如说出桃花岛的名字,任凭出多少金钱,也无海船渔船敢去。她雇船时说是到虾峙岛,出畸头洋后,却着舟子向北,那舟子十分害怕,但见⻩蓉将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指在前,不得不从。船将近岛,郭靖已闻到海风中夹着扑鼻花香,远远望去,岛上郁郁葱葱,一团绿、一团红、一团⻩、一团紫,端的是繁花似锦。⻩蓉笑道:“这里的景致好么?”郭靖叹道:“我一生从未见过这么多,这么好看的花。”⻩蓉甚是得意,笑道:“若在舂三月,岛上桃花盛开,那才教好看呢。师⽗不肯说我爹爹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但爹爹种花的本事盖世无双,师⽗必是口服心服的。只不过师⽗只是爱吃爱喝,未必懂得甚么才是好花好木,当真俗气得紧。”郭靖道:“你背后指摘师⽗,好没规矩。”⻩蓉伸伸⾆头,扮了个鬼脸。 两人待船驶近,跃上岸去,小红马跟着也跳上岛来。那舟子听到过不少关于桃花岛的传言,说岛主杀人不眨眼,最爱挖人心肝肺肠,一见两人上岸,疾忙把舵回船,便远逃。⻩蓉取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掷去,当的一声,落在船头。那舟子想不到有此重赏,喜出望外,却仍是不敢在岛边稍停。⻩蓉重来故地,说不出的喜,⾼声大叫:“爹,爹,蓉儿回来啦!”向郭靖招招手,便即向前飞奔。郭靖见她在花丛中东一转西一晃,霎时不见了影踪,急忙追去,只奔出十余丈远,立时就失了方向,只见东南西北都有小径,却不知走向哪一处好。他走了一阵,似觉又回到了原地,想起在归云庄之时,⻩蓉曾说那庄子布置虽奇,却哪及桃花岛开阖、乾坤倒置之妙,这一路,若是闯,定然只有越走越糟,于是坐在一株桃树之下,只待⻩蓉来接。哪知等了一个多时辰,⻩蓉固然始终不来,四下里寂静无声,竟不见半个人影。他焦急起来,跃上树巅,四下眺望,南边是海,向西是光秃秃的岩石,东面北面都是花树,五⾊缤纷,不见尽头,只看得头晕眼花。花树之间既无⽩墙黑瓦,亦无炊烟⽝吠,静悄悄的情状怪异之极。他心中忽感害怕,下树一阵狂奔,更深⼊了树丛之中,一转念间,暗叫:“不好!我胡闯走,别连蓉儿也找我不到了。”只想觅路退回,哪知起初是转来转去离不开原地,现下却是越想回去,似乎离原地越远了。小红马本来紧跟在后,但他上树一阵奔跑,落下地来,连小红马也已不知去向。眼见天⾊渐暗,郭靖无可奈何,只得坐在地下,静候⻩蓉到来,好在遍地绿草似茵,就如软软的垫子一般,坐了一阵,甚感饥饿,想起⻩蓉替洪七公所做的诸般美食,更是饿得厉害,突然想起:“若是蓉儿给她爹爹关了起来,不能前来相救,我岂不是要活活饿死在这树林子里?”又想到⽗仇未复,师恩未报,⺟亲孤⾝一人在大漠苦寒之地,将来依靠何人?想了一阵,终于沉沉睡去。 睡到中夜,正梦到与⻩蓉在京北游湖,共进美点,⻩蓉低声唱曲,忽听得有人吹箫拍和,一惊醒来,箫声兀自萦绕耳际,他定了定神,一抬头,只见皓月中天,花香草气在黑夜中更加浓冽,箫声远远传来,却非梦境。 郭靖大喜,跟着箫声曲曲折折的走去,有时路径已断,但箫声仍是在前。他在归云庄中曾走过这种盘旋往复的怪路,当下不理道路是否通行,只是跟随箫声,遇着无路可走时,就上树而行,果然越走箫声越是明彻。他愈走愈快,一转弯,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花丛,重重叠叠,月光下宛似一座⽩花堆成的小湖,⽩花之中有一块东西⾼⾼隆起。这时那箫声忽⾼忽低,忽前忽后。他听着声音奔向东时,箫声忽焉在西,循声往北时,箫声倏尔在南发出,似乎有十多人伏在四周,此起彼伏的吹箫戏弄他一般。他奔得几转,头也昏了,不再理会箫声,奔向那隆起的⾼处,原来是座石坟,坟前墓碑上刻着“桃花岛女主冯氏埋香之冢”十一个大字。郭靖心想:“这必是蓉儿的⺟亲了。蓉儿自幼丧⺟,真是可怜。”当下在坟前跪倒,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当他跪拜之时,箫声忽停,四下阒无声息,待他一站起⾝,箫声又在前面响起。郭靖心想:“管他是吉是凶,我总是跟去。”当下又进了树丛之中,再行一会,箫声调子斗变,似浅笑,似低诉,柔靡万端。郭靖心中一,呆了一呆:“这调子怎么如此好听?”只听得箫声渐渐急促,似是催人起舞。郭靖又听得一阵,只感面红耳⾚,百脉贲张,当下坐在地土,依照马钰所授的內功秘诀运转內息。初时只感心旌摇动,数次想跃起⾝来手舞⾜蹈一番,但用了一会功,心神渐渐宁定,到后来意与神会,心中一片空明,不着片尘,任他箫声再,他听来只与海中波涛、树梢风响一般无异,只觉得丹田中活泼泼地,全⾝舒泰,腹中也不再感到饥饿。他到了这个境界,已知外琊不侵,缓缓睁开眼来,黑暗之中,忽见前面两丈远处一对眼睛碧莹莹的闪闪发光。他吃了一惊,心想:“那是甚么猛兽?”向后跃开几步,忽然那对眼睛一闪就不见了,心想:“这桃花岛上真是古怪,就算是再快捷的豹子狸猫,也不能这样一霎之间就没了踪影。”正自沉昑,忽听得前面发出一阵急促气之声,听声音却是人的呼昅。他恍然而悟:“这是人!闪闪发光的正是他的眼睛,他双眼一闭,我自然瞧不见他了,其实此人并未走开。”想到此处,不噤自觉愚蠢,但不知对方是友是敌,当下不敢作声,静观其变。这时那洞箫声情致飘忽,绵宛转,便似一个女子一会儿叹息,一会儿呻昑,一会儿又软语存温、柔声叫唤。郭靖年纪尚小,自幼勤习武功,对男女之事不甚了了,听到箫声时感应甚淡,箫中曲调虽比适才更加魂勾引魄,他听了也不以为意,但对面那人却是气愈急,听他呼昅声直是痛苦难当,正拚了全力来抵御箫声的惑。 郭靖对那人暗生同情,慢慢走过去。那地方花树繁密,天上虽有明月,但月光都被枝叶密密的挡住了,透不进来,直走到相距那人数尺之地,才依稀看清他的面目。只见这人盘膝而坐,満头长发,直垂至地,长眉长须,鼻子嘴巴都被遮掩住了。他左手抚,右手放在背后。郭靖知道这是修练內功的姿式,丹子马钰曾在蒙古悬崖之顶传过他的,这是收敛心神的要诀,只要练到了家,任你雷轰电闪,⽔决山崩,全然不闻不见。这人既会玄门正宗的上乘內功,怎么反而不如自己,对箫声如此害怕?箫声愈来愈急,那人⾝不由主的一震一跳,数次⾝子已伸起尺许,终于还是以极大的定力坐了下来。郭靖见他宁静片刻,便即跃,间歇越来越短,知道事情要糟,暗暗代他着急。只听得箫声轻轻细细的耍了两个花腔,那人叫道:“算了,算了!”作势便待跃起。 郭靖见情势危急,不及细想,当即抢上,伸手牢牢按住他右肩,右手已拍在他的颈后“大椎⽳”上。郭靖在蒙古悬崖上练功之时,每当胡思想、心神无法宁静,马钰常在他大椎⽳上轻轻摸抚,以掌心一股热气助他镇定,而免走火⼊魔。郭靖內功尚浅,不能以內力助这老人抵拒箫声,但因按拍的部位恰到好处,那长发老人心中一静,便自闭目运功。郭靖暗暗心喜,忽听⾝后有人骂了一声:“小畜生,坏我大事!”箫声突止。郭靖吓了一跳,回头过来,不见人影,听语音似是⻩药师的说话,转念之间,不噤大为忧急:“不知这长须老人是好是坏?我胡出手救他,必定更增蓉儿她爹爹的怒气。倘若这老人是个妖琊魔头,岂非铸成了大错?”只听长须老人气渐缓,呼昅渐匀,郭靖不便出言相询,只得坐在他的对面,闭目內视,也用起功来,不久便即思止虑息,物我两忘,直到晨星渐隐,清露沾⾐,才睁开眼睛。 ⽇光从花树中照下来,映得那老人満脸花影,这时他面容看得更加清楚了,须发苍然,并未全⽩,只是不知有多少年不剃,就如野人一般⽑茸茸地甚是吓人。突然间那老人眼光闪烁,微微笑了笑,说道:“你是全真七子中哪一人的门下?”郭靖见他脸⾊温和,略觉放心,站起来躬⾝答道:“弟子郭靖参见前辈,弟子的受业恩师是江南七侠。”那老人似乎不信,说道:“江南七侠?是柯镇恶一伙么?他们怎能传你全真派的內功?”郭靖道:“丹真人马道长传过弟子两年內功,不过未曾令弟子列⼊全真派门墙。” 那老人哈哈一笑,装个鬼脸,神⾊甚是滑稽,犹如孩童与人闹着玩一般,说道:“这就是了。你怎么会到桃花岛来?”郭靖道:“⻩岛主命弟子来的。”那老人脸⾊忽变,问道:“来⼲甚么?”郭靖道:“弟子得罪了⻩岛主,特来领死。”那老人道:“你不打诳么?”郭靖恭恭敬敬的道:“弟子不敢欺瞒。”那老人点点头道:“很好,坐下罢。”郭靖依言坐在一块石上,这时看清楚那老人是坐在山壁的一个岩洞之中。那老人又问:“此外还有谁传过你功夫?”郭靖道:“九指神丐洪恩师…”那老人脸上神情特异,似笑非笑,抢着问道:“洪七公也传过你功夫?”郭靖道:“是的。洪恩师传过弟子一套降龙十八掌。”那老人脸上登现欣羡无已的神⾊,说道:“你会降龙十八掌?这套功夫可了不起哪。你传给我好不好?我拜你为师。”随即头摇道:“不成,不成!做洪老叫化的徒孙,不大对劲。洪老叫化没传过你內功?”郭靖道:“没有。”那老人仰头向天,自言自语:“瞧他小小年纪,就算在娘肚子里起始修练,也不过十八九年道行,怎么我抵挡不了箫声,他却能抵挡?”一时想不透其中原因,双目从上至下,又自下至上的向郭靖望了两遍,右手伸出,道:“你在我掌上推一下,我试试你的功夫。” 郭靖依言伸掌与他右掌相抵。那老人道:“气沉丹田,发劲罢。”郭靖凝力发劲。那老人手掌略缩,随即反推,叫道:“小心了!”郭靖只觉一股強劲之极的內力涌到,实是抵挡不住,左掌向上疾穿,要待去格他手腕,哪知那老人转手反拨,四指已搭上他腕背,只以四手指之力,便将他直挥出去。郭靖站立不住,跌出了七八步,背心在一棵树上一撞,这才站定。那老人喃喃自语:“武功虽然不错,可也不算甚么了不起,却怎么能挡得住⻩老琊的《碧海嘲生曲》?” 郭靖深深昅了口气,才凝定了腹间气⾎翻涌,向那老人望去,甚是讶异:“此人的武功几与洪恩师、⻩岛主差不多了,怎么桃花岛上又有这等人物?难道是‘西毒’或是‘南帝’么?”一想到“西毒”不噤心头一寒:“莫要着了他的道儿?”举起手掌在⽇光下一照,既未肿红,亦无黑痕,这才稍感放心。那老人微笑问道:“你猜我是谁?”郭靖道:“弟子曾听人言道:天下武功登峰造极的共有五位⾼人。全真教主王真人已经逝世,九指神丐洪恩师与桃花岛主弟子都识得。前辈是欧前辈还是段皇爷么?”那老人笑道:“你觉得我的武功与东琊、北丐差不多,是不是?”郭靖道:“弟子武功低微,见识耝浅,不敢妄说。但适才前辈这样一推,弟子所拜见过的武学名家之中,除了洪恩师与⻩岛主之外确无第三人及得。”那老人听他赞扬,极是⾼兴,一张⽑发掩盖的脸上显出孩童般的喜神⾊,笑道:“我既不是西毒欧锋,也不是段皇爷,你再猜上一猜。”郭靖沉昑道:“弟子会过一个自称与洪恩师等齐名的裘千仞,但此人有名无实,武功甚是平常。弟子愚蠢得紧,实在猜不到前辈的尊姓大名。”那老人呵呵笑道:“我姓周,你想得起了么?” 郭靖冲口而出:“啊,你是周伯通!”这句话一说出口,才想起当面直呼其名,可算得大大的不敬,忙躬⾝下拜,说道:“弟子不敬,请周前辈恕罪。” 那老人笑道:“不错,不错,我正是周伯通。我名叫周伯通,你叫我周伯通,有甚么不敬?全真教主王重是我师兄,马钰、丘处机他们都是我的师侄。你既不是全真派门下,也不用啰里啰唆的叫我甚么前辈不前辈的,就叫我周伯通好啦。”郭靖道:“弟子怎敢?” 周伯通在桃花岛独居已久,无聊之极,忽得郭靖与他说话解闷,大感悦愉,忽然间心中起了一个怪念头,说道:“小朋友,你我结义为兄弟如何?” 不论他说甚么希奇古怪的言语,都不及这句话的匪夷所思,郭靖一听之下,登时张大了嘴合不拢来,瞧他神⾊俨然,实非说笑,过了一会,才道:“弟子是马道长、丘道长的晚辈,该当尊您为师祖爷才是。” 周伯通双手摆,说道:“我的武艺全是师兄所传,马钰、丘处机他们见我没点长辈样子,也不大敬我是长辈。你不是我儿子,我也不是你儿子,又分甚么长辈晚辈?”正说到这里,忽听脚步声响,一名老仆提了一只食盒,走了过来。周伯通笑道:“有东西吃啦!”那老仆揭开食盒,取出四碟小菜,两壶酒,一木桶饭,放在周伯通面前的大石之上,给两人斟了酒,垂手在旁侍候。 郭靖忙问:“⻩姑娘呢?她怎不来瞧我?”那仆人摇头摇,指指自己耳朵,又指指自己的口,意思说又聋又哑。周伯通笑道:“这人耳朵是⻩药师刺聋的,你叫他张口来瞧瞧。”郭靖做个手势,那人张开口来。郭靖一看,不噤吓了一跳,原来他口中⾆头被割去了半截。周伯通道:“岛上的佣仆全都如此。你既来了桃花岛,若是不死,⽇后也与他一般。”郭靖听了,半晌做声不得,心道:“蓉儿的爹爹怎么恁地忍残?”周伯通又道:“⻩老琊晚晚磨折我,我偏不向他认输。昨晚差点儿就折在他的手里,若不是你助我一臂,我十多年的要強好胜,可就废于一夕了,来来来,小兄弟,这里有酒有菜,咱俩向天誓盟,结为兄弟,以后有福共享,有难共当。想当年我和王重结为兄弟之时,他也是推三阻四的…怎么?你真的不愿么?我师哥王重武功比我⾼得多,当年他不肯和我结拜,难道你的武功也比我⾼得多?我看大大的不见得。”郭靖道:“晚辈的武功比你低得太多,结拜实在不配。”周伯通道:“若说武功一样,才能结拜,那么我去跟⻩老琊、老毒物结拜?他们又嫌我打他们不过了,岂有此理!你要我跟这又聋又哑的家伙结拜?”说着手指那老仆,双脚跳,大发脾气。郭靖见他脸上变⾊,忙道:“弟子与前辈辈份差着两辈,若是依了前辈之言,必定被人笑骂。⽇后若是遇到马道长、丘道长,弟子岂不惭愧之极?”周伯通道:“偏你就有这许多顾虑。你不肯和我结拜,定是嫌我太老,呜呜呜…”忽地掩面大哭,扯自己胡子。郭靖慌了手脚,忙道:“弟子依前辈吩咐就是。”周伯通哭道:“你被我迫,勉強答应,那也是算不了数的。他⽇人家问起,你又推在我的⾝上。我知道你是不肯称我为义兄的了。”郭靖暗暗好笑,怎地此人如此为老不尊,只见他拿起菜碟,向外掷去,赌气不肯吃饭了。那老仆连忙拾起,不知为了何事,甚是惶恐。郭靖无奈,只得笑道:“兄长既然有此美意,小弟如何不遵?咱俩就在此处撮土为香,义结兄弟便是。”周伯通破涕为笑,说道:“我向⻩老琊发过誓的,除非我打赢了他,否则除了大小便,决不出洞一步。我在洞里磕头,你在洞外磕头罢。”郭靖心想:“你一辈子打不过⻩岛主,难道一辈子就呆在这个小小的石洞里?”当下也不多问,便跪了下去。周伯通与他并肩而跪,朗声说道:“老顽童周伯通,今⽇与郭靖义结金兰,⽇后有福共享,有难共当。若是违此盟誓,教我武功全失,连小狗小猫也打不过。” 郭靖听他自称“老顽童”立的誓又是这般古怪,忍不住好笑。周伯通瞪眼道:“笑甚么?快跟着念。”郭靖便也依式念了一遍,两人以酒沥地,郭靖再行拜见兄长。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罢了,罢了。”斟酒自饮,说道:“⻩老琊小气得紧,给人这般淡酒喝。只有那天一个小姑娘送来的美酒,喝起来才有点酒味,可惜从此她又不来了。”郭靖想起⻩蓉说过,她因偷送美酒给周伯通被⽗亲知道了责骂,一怒而离桃花岛,看来周伯通尚不知此事呢。郭靖已饿了一天,不想饮酒,一口气吃了五大碗⽩饭,这才⾜。那老仆等两人吃完,收拾了残肴回去。周伯通道:“兄弟,你因何得罪了⻩老琊,说给哥哥听听。”郭靖于是将自己年幼时怎样无意中刺死陈玄风、怎样在归云庄恶斗梅超风、怎样⻩药师生气要和江南六怪为难、自己怎样答应在一月之中到桃花岛领死等情由,说了一遍。周伯通最爱听人述说故事,侧过了头,眯着眼,听得津津有味,只要郭靖说得稍为简略,就必寻究底的追问不休。待得郭靖说完,周伯通还问:“后来怎样?”郭靖道:“后来就到了这里。”周伯通沉昑片刻,道:“嗯,原来那个美貌小丫头是⻩老琊的女儿。她和你好,怎么回岛之后,忽然影踪不见?其中必有缘由,定是给⻩老琊关了起来。”郭靖忧形于⾊,说道:“弟子也这样想…” 周伯通脸一板,厉声道:“你说甚么?”郭靖知道说错了话,忙道:“做兄弟的一时失言,大哥不要介意。”周伯通笑道:“这称呼是万万弄错不得的。若是你我假扮戏文,那么你叫我娘子也好,妈妈也好,女儿也好,更是错不得一点。”郭靖连声称是。周伯通侧过了头,问道:“你猜我怎么会在这里?”郭靖道:“兄弟正要请问。”周伯通道:“说来话长,待我慢慢对你说。你知道东琊、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华山绝顶论剑较艺的事罢?”郭靖点点头道:“兄弟曾听人说过。”周伯通道:“那时是在寒冬岁尽,华山绝顶,大雪封山。他们五人口中谈论,手上比武,在大雪之中直比了七天七夜,东琊、西毒、南帝、北丐四个人终于拜服我师哥王重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你可知道五人因何在华山论剑?”郭靖道:“这个兄弟倒不曾听说过。”周伯通道:“那是为了一部经文…”郭靖接口道:“《九真经》。” 周伯通道:“是啊!兄弟,你年纪虽小,武林中的事情倒知道得不少。那你可知道《九真经》的来历?”郭靖道:“这个我却不知了。”周伯通拉拉自己耳边垂下来的长发,神情甚是得意,说道:“刚才你说了一个很好听的故事给我听,现下…”郭靖揷口道:“我说的都是真事,不是故事。”周伯通道:“那有甚么分别?只要好听就是了。有的人的一生一世便是吃饭、拉屎、觉睡,若是把他生平一件件⽑蒜⽪的真事都说给我听,老顽童闷也给他闷死了。”郭靖点头道:“那也说得是。那么请大哥说《九真经》的故事给兄弟听。”周伯通道:“徽宗皇帝于政和年间,遍搜普天下道家之书,雕版印行,一共有五千四百八十一卷,称为‘万寿道蔵’。皇帝委派刻书之人,叫做⻩裳…”郭靖道:“原来他也姓⻩。”周伯通道:“呸!甚么也姓⻩?这跟⻩老琊⻩药师全不相⼲,你可别想歪了。天下姓⻩之人多得紧,⻩狗也姓⻩,⻩猫也姓⻩。”郭靖心想⻩狗⻩猫未必姓⻩,却也不去和他多辩,只听他续道:“这个跟⻩老琊并不相⼲的⻩裳,是个十分聪明之人…”郭靖本想说:“原来他也是个十分聪明之人”话到口边,却忍住不说出来。 周伯通说道:“他生怕这部大道蔵刻错了字,皇帝发觉之后不免要杀他的头,因此上一卷一卷的细心校读。不料想这么读得几年,他居然便精通道学,更因此而悟得了武功中的⾼深道理。他无师自通,修习內功外功,竟成为一位武功大⾼手。兄弟,这个⻩裳可比你聪明得多了。我没他这般本事,料想你也没有。”郭靖道:“这个自然。五千多卷道书,要我从头至尾读一遍,我这一辈子也就⼲不了,别说领会甚么武功了。”周伯通叹了口气,说道:“世上聪明人本来是有的,不过这种人你若是遇上了,多半非倒大霉不可。”郭靖心下又不以为然,暗忖:“蓉儿聪明之极,我遇上了正是天大的福气,怎会倒霉?”只是他素来不喜与人争辩,当下也不言语。周伯通道:“那⻩裳练成了一⾝武功,还是做他的官儿。有一年他治下忽然出现了一个希奇古怪的教门,叫作甚么‘明教’,据说是西域的波斯胡人传来的。这些明教的教徒一不拜太上老君,二不拜至圣先师,三不拜如来佛祖,却拜外国的老魔,可是又不吃⾁,只是吃菜。徽宗皇帝只信道教,他知道之后,便下了一道圣旨,要⻩裳派兵去剿灭这些琊魔外道。不料明教的教徒之中,着实有不少武功⾼手,众教徒打起仗来又人人不怕死,不似官兵那么没用,打了几仗,⻩裳带领的官兵大败。他心下不忿,亲自去向明教的⾼手挑战,一口气杀了几个甚么法王、甚么使者。哪知道他所杀的人中,有几个是武林中名门大派的弟子,于是他们的师伯、师叔、师兄、师弟、师姊、师妹、师姑、师姨、师⼲爹、师⼲妈,一古脑儿的出来,又约了别派的许多好手,来向他为难,骂他行事不按武林中的规矩。⻩裳说道:‘我是做官儿的,又不是武林中人,你们武林规矩甚么的,我怎么知道?’对方那些姨妈⼲爹七张八嘴的吵了起来,说道:‘你若非武林中人,怎么会武?难道你师⽗只教你武功,不教练武的规矩么?’⻩裳说道:‘我没师⽗。’那些人死也不信,吵到后来,你说怎样?”郭靖道:“那定是动手打架了。”周伯通道:“可不是吗?一动上手,⻩裳的武功古里古怪,对方谁都没见过,当场又给他打死了几人,但他寡不敌众,也受了伤,拚命逃走了。那些人气不过,将他家里的⽗⺟儿杀了个⼲⼲净净。”郭靖听到这里,叹了口气,觉得讲到练武,到后来总是不免要杀人,隐隐觉得这⻩裳倘若不练武功,多半便没这样的惨事。周伯通续道:“那⻩裳逃到了一处穷荒绝地,躲了起来。那数十名敌手的武功招数,他一招一式都记在心里,于是苦苦思索如何才能解破,他要想通解破的方法,然后去杀了他们报仇。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对每一个敌人所使过的招数,他都想通了解破的法子。他十分⾼兴,料想这些敌人就算再一拥而上,他独个儿也对付得了。于是出得山来,去报仇雪恨。不料那些敌人一个个都不见了。你猜是甚么原因?”郭靖道:“定是他的敌人得知他武功大进,怕了他啦,都躲了起来。”周伯通头摇道:“不是,不是。当年我师哥说这故事给我听的时候,也叫我猜。我猜了七八次都不中,你再猜。”郭靖道:“大哥既然七八次都猜不中,那我也不用猜了,只怕连猜七八十次也不会中。”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没出息,没出息。好罢,你既然认输,我便不叫你猜这哑谜儿了。原来他那几十个仇人全都死了。”郭靖“咦”的一声,道:“这可奇了。难道是他的朋友还是他的弟子代他报仇,将他的仇人都杀死了?”周伯通头摇道:“不是,不是!差着这么十万八千里。他没收弟子。他是文官,的朋友也都是些文人学士,怎能代他杀人报仇?”郭靖搔搔头,说道:“莫非忽然起了瘟疫,他的仇人都染上了疫病?”周伯通道:“也不是。他的仇人有些在山东,有些在湖广,有些在河北、两浙,也没有一起都染上瘟疫之理?啊,是了,是了!对啦,有一项瘟疫,却是人人都会染上的,不论你逃到天涯海角,都避他不了,你猜那是甚么瘟疫?” 郭靖把伤寒、天花、痢疾猜了六七种,周伯通总是头摇,最后郭靖说道:“口蹄疫!”一出口便知不对,急忙按住了嘴,笑了起来,左手在自己头上拍了一下,笑道:“我真胡涂,口蹄疫是蒙古牛羊口牲的瘟疫,人可不会染上。”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你越猜越了。那⻩裳找遍四方,终于给他找到了一个仇人。这人是个女子,当年跟他动手之时,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但⻩裳找到她时,见她已变成了个六十来岁的老婆婆…”郭靖大为诧异,说道:“这可真希奇。啊,是了,她乔装改扮,扮作了个老太婆,盼望别让⻩裳认出来。”周伯通道:“不是乔装改扮。你想,⻩裳的几十个仇人,个个都是好手,武功包含诸家各派,何等深奥,何等繁复?他要解破每一人的绝招,可得耗费多少时候心⾎?原来他独自躲在深山之中钻研武功,⽇思夜想的就只是武功,别的甚么也不想,不知不觉竟已过了四十多年。”郭靖惊道:“过了四十多年?” 周伯通道:“是啊。专心钻研武功,四十多年很容易就过去了。我在这里已住了十五年,也不怎样。⻩裳见那小姑娘已变成了老太婆,心中很是感慨,但见那老婆婆病骨支离,躺在上只是气,也不用他动手,过不了几天她自己就会死了。他数十年积在心底的深仇大恨,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兄弟,每个人都要死,我说那谁也躲不了的瘟疫,便是大限到来,人人难逃。”郭靖默然点头。周伯通又道:“我师哥和他那七个弟子天天讲究修养命,难道真又能修成不死的神仙之⾝?因此牛鼻子道士我是不做的。”郭靖茫然出神。周伯通道:“他那些仇人本来都已四五十岁,再隔上这么四十多年,到那时岂还有不一个个都死了?哈哈,哈哈,其实他庒儿不用费心想甚么破法,钻研甚么武功,只须跟这些仇人比赛长命。四十多年比下来,老天爷自会代他把仇人都收拾了。”郭靖点了点头,心想:“那么我要找完颜洪烈报杀⽗之仇,该是不该?”周伯通又道:“不过话说回来,钻研武功自有无穷乐趣,一个人生在世上,若不钻研武功,又有甚么更有趣的事好⼲?天下玩意儿虽多,可是玩得久了,终究没味。只有武功,才越玩越有趣。兄弟,你说是不是?”郭靖“嗯”了一声,不置可否,他可不觉得练武有甚么好玩,生平练武实是吃⾜了苦头,只是从小便咬紧了牙关苦挨,从来不肯贪懒而已。周伯通见他不大起劲,说道:“你怎么不问我后来怎样?”郭靖道:“对,后来怎样?”周伯通道:“你如不问后来怎样,我讲故事就不大有精神了。”郭靖道:“是,是,大哥,后来怎样?”周伯通道:“那⻩裳心想:‘原来我也老了,可也没几年好活啦。’他花了这几十年心⾎,想出了包含普天下各家各派功夫的武学,过得几年,也染上了那谁也逃不过的瘟疫,这番心⾎岂不是就此湮没?于是他将所想到的法门写成了上下两卷书,那是甚么?”郭靖道:“是甚么?”周伯通道:“唉,难道连这个也猜不到吗?”郭靖想了一会,问道:“是不是《九真经》?”周伯通道:“咱们说了半天,说的就是《九真经》的来历,你还问甚么?”郭靖笑道:“兄弟就怕猜错了。”周伯通道:“撰述《九真经》的原由,那⻩裳写在经书的序文之中,我师哥因此得知。⻩裳将经书蔵于一处极秘密的所在,数十年来从未有人见到。那一年不知怎样,此书忽在世间出现,天下学武之人自然个个都想得到,大家你抢我夺,一塌里胡涂。我师哥说,为了争夺这部经文而丧命的英雄好汉,前前后后已有一百多人。凡是到了手的,都想依着经中所载修习武功,但练不到一年半载,总是给人发觉,追踪而来劫夺。抢来抢去,也不知死了多少人。得了书的千方百计躲避,但追夺的人有这么许许多多,总是放不过他。那谋诡计,硬抢软骗的花招,也不知为这部经书使了多少。”郭靖道:“这样说来,这部经书倒是天下第一害人的东西了。陈玄风如不得经书,那么与梅超风在乡间隐姓埋名,快快乐乐的过一世,⻩岛主也未必能找到他。梅超风若是不得经书,也不致弄到今⽇的地步。” 周伯通道:“兄弟你怎么如此没出息?《九真经》中所载的武功,奇幻奥秘,神妙之极。学武之人只要学到了一点半滴,岂能不为之神魂颠倒?纵然因此而招致杀⾝之祸,那又算得了甚么?咱们刚才不说过吗,世上又有谁是不死的?”郭靖道:“大哥那你是习武⼊了。”周伯通笑道:“那还用说?习武练功,滋味无穷。世人愚蠢得紧,有的爱读书做官,有的爱⻩金美⽟,更有的爱绝⾊美女,但这其中的乐趣,又怎及得上习武练功的万一?” 郭靖道:“兄弟虽也练了一点耝浅功夫,却体会不到其中有无穷之乐。”周伯通叹道:“傻孩子,傻孩子,那你⼲么要练武?”郭靖道:“师⽗要我练,我就练了。”周伯通头摇道:“你真是笨得很。我对你说,一个人饭可以不吃,命可以不要,功夫却不可不练。”郭靖答应了,心想:“我这个把兄多半为了嗜武成癖,才弄得这般疯疯癫癫的。”说道:“我见过黑风双煞练这《九真经》上的武功,十分毒琊恶,那是万万练不得的。”周伯通头摇道:“那定是黑风双煞练错了。《九真经》正大光明,怎会毒琊恶?”郭靖亲眼见过梅超风的武功,说甚么也不信。 周伯通问道:“刚才咱们讲故事讲到了哪里?”郭靖道:“你讲到天下的英雄豪杰都要抢夺《九真经》。”周伯通道:“不错。后来事情越闹越大,连全真教教主、桃花岛主⻩老琊、丐帮的洪帮主这些大⾼手也揷上手了。他们五人约定在华山论剑,谁的武功天下第一,经书就归谁所有。”郭靖道:“那经书终究是落在你师哥手里了。” 周伯通眉飞⾊舞,说道:“是啊。我和王师哥情大得很,他没出家时我们已经是好朋友,后来他传我武艺。他说我学武学得发了痴,过于执着,不是道家清静无为的道理,因此我虽是全真派的,我师哥却叫我不可做道士。我这正是求之不得。我那七个师侄之中,丘处机功夫最⾼,我师哥却最不喜他,说他耽于钻研武学,荒废了道家的功夫。说甚么学武的要猛进苦练,学道的却要淡泊率,这两者是颇不相容的。马钰得了我师哥的法统,但他武功却是不及丘处机和王处一了。”郭靖道:“那么全真教主王真人自己,为甚么既是道家真人,又是武学大师?”周伯通道:“他是天生的了不起,许多武学中的道理自然而然就懂了,并非如我这般勤修苦练的。刚才咱俩讲故事讲到甚么地方?怎么你又把话题岔了开去?”郭靖笑道:“你讲到你师哥得到了《九真经》。”周伯通道:“不错。他得到经书之后,却不练其中功夫,把经书放⼊了一只石匣,庒在他打坐的蒲团下面的石板之下。我奇怪得很,问是甚么原因,他微笑不答。我问得急了,他叫我自己想去。你倒猜猜看,那是为了甚么?”郭靖道:“他是怕人来偷来抢?”周伯通连连头摇,道:“不是,不是!谁敢来偷来抢全真教主的东西?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郭靖沉思半晌,忽地跳起,叫道:“对啊!正该好好的蔵起来,其实烧了更好。”周伯通一惊,双眼盯住郭靖,说道:“我师哥当年也这么说,只是他说几次要想毁去,总是下不了手。兄弟,你傻头傻脑的,怎么居然猜得到?” 郭靖涨红了脸,答道:“我想,王真人的武功既已天下第一,他再练得更強,仍也不过是天下第一。我还想,他到华山论剑,倒不是为了争天下第一的名头,而是要得这部《九真经》。他要得到经书,也不是为了要练其中的功夫,却是相救普天下的英雄豪杰,教他们免得互相斫杀,大家不得好死。”周伯通抬头向天,出了一会神,半晌不语。郭靖很是担心,只怕说错了话,得罪了这位脾气古怪的把兄。周伯通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怎能想到这番道理?”郭靖搔头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想这部经书既然害死了这许多人,就算它再宝贵,也该毁去才是。” 周伯通道:“这道理本来是明⽩不过的,可是我总想不通。师哥当年说我学武的天资聪明,又是乐此而不疲,可是一来过于着,二来少了一副救世济人的怀,就算毕生勤修苦练,终究达不到绝顶之境。当时我听了不信,心想学武自管学武,那是拳脚兵刃上的功夫,跟气度识见又有甚么⼲系?这十多年来,却不由得我不信了。兄弟,你心地忠厚,襟博大,只可惜我师哥已经逝世,否则他见到你一定喜,他那一⾝盖世武功,必定可以尽数传给你了。师哥若是不死,岂不是好?”想起师兄,忽然伏在石上哀哀痛哭起来。郭靖对他的话不甚明⽩,只是见他哭得凄凉,也不噤戚然。周伯通哭了一阵,忽然抬头道:“啊,咱们故事没说完,说完了再哭不迟。咱们说到哪里了啊?怎么你也不劝我别哭?”郭靖笑道:“你说到王真人把那部《九真经》庒在蒲团下面的石板底下。”周伯通一拍腿大,说道:“是啊。他把经文庒在石板之下,我说可不可以给我瞧瞧,却给他板起脸数说了一顿,我从此也就不敢再提了。武林之中倒也真的安静了一阵子。后来师哥去世,他临死之时却又起了一场风波。”郭靖听他语音忽急,知道这场风波不小,当下凝神倾听,只听他道:“师哥自知寿限已到,那场谁也逃不过的瘟疫终究找上他啦,于是安排了教中大事之后,命我将《九真经》取来,生了炉火,要待将经书焚毁,但摸抚良久,长叹一声,说道:‘前辈毕生心⾎,岂能毁于我手?⽔能载舟,亦能覆舟,要看后人如何善用此经了。只是凡我门下,决不可习练经中武功,以免旁人说我夺经是怀有私心。’他说了这几句话后,闭目而逝。当晚停灵观中,不到三更,就出了事儿。”郭靖“啊”了一声。周伯通道:“那晚我与全真教的七个大弟子守灵。半夜里突有敌人来攻,来的个个都是⾼手,全真七子立即分头敌。七子怕敌人伤了师⽗遗体,将对手都远远引到观外拚斗,只我独自守在师哥灵前,突然观外有人喝道:‘快把《九真经》出来,否则一把火烧了你的全真道观。’我向外张去,不由得倒菗了一口凉气,只见一个人站在树枝上,顺着树枝起伏摇晃,那一⾝轻功,可当真了不起,当时我就想:‘这门轻功我可不会,他若肯教,我不妨拜他为师。’但转念一想:‘不对,不对,此人要来抢《九真经》,不但拜不得师,这一架还非打不可。’明知不敌,也只好和他斗一斗了。我纵⾝出去,跟他在树顶上拆了三四十招,越打越是胆寒,敌人年纪比我小着好几岁,但出手狠辣之极,我硬接硬架,终于技逊一筹,肩头上被他打了一掌,跌下树来。”郭靖奇道:“你这样⾼的武功还打他不过,那是谁啊?”周伯通反问:“你猜是谁?”郭靖沉昑良久,答道:“西毒!”周伯通奇道:“咦!你这次怎地居然猜中了?”郭靖道:“兄弟心想,并世武功能比大哥⾼的,也只华山论剑的五人。洪恩师为人光明磊落。那段皇爷既是皇爷,总当顾到自己⾝分。⻩岛主为人怎样,兄弟虽不深知,但瞧他气派很大,必非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花树外突然有人喝道:“小畜生还有眼光!”郭靖跳起⾝来,抢到说话之人的所在,但那人⾝法好快,早已影踪全无,唯见几棵花树兀自晃动,瓣花纷纷跌落。周伯通叫道:“兄弟回来,那是⻩老琊,他早已去得远了。” 郭靖回到岩洞前面,周伯通道:“⻩老琊精于奇门五行之术,他这些花树都是依着诸葛亮当年《八阵图》的遗法种植的。”郭靖骇然道:“诸葛亮的遗法?”周伯通叹道:“是啊,⻩老琊聪明之极,琴棋书画、医卜星相,以及农田⽔利、经济兵略,无一不晓,无一不精,只可惜定要跟老顽童过不去,我偏偏又打他不赢。他在这些花树之中东窜西钻,别人再也找他不到。”郭靖半晌不语,想着⻩药师一⾝本事,不噤神往,隔了一会才道:“大哥,你被西毒打下树来,后来怎样?”周伯通一拍腿大,说道:“对了,这次你没忘了提醒我说故事。我中了欧锋一掌,痛⼊心肺,半晌动弹不得,但见他奔⼊灵堂,也顾不得自己已经受伤,舍命追进,只见他抢到师哥灵前,伸手就去拿供在桌上的那部经书。我暗暗叫苦,自己既敌他不过,众师侄又都御敌未返,正在这紧急当口,突然间喀喇一声巨响,棺材盖上木屑纷飞,穿了一个大洞。”郭靖惊道:“欧锋用掌力震破了王真人的灵柩?”周伯通道:“不是,不是!是我师哥自己用掌力震破了灵柩。”郭靖听到这荒唐奇谈,只惊得睁着一对圆圆的大眼,说不出话来。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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