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小说射雕英雄传在线阅读由金庸提供
被窝小说网
被窝小说网 架空小说 玄幻小说 都市小说 历史小说 科幻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穿越小说 重生小说 综合其它 仙侠小说 耽美小说
小说排行榜 灵异小说 总裁小说 短篇文学 经典名著 竞技小说 校园小说 推理小说 乡村小说 武侠小说 官场小说 同人小说 言情小说
好看的小说 娇凄出轨 山村风蓅 落难公主 蒾失娇凄 绝世风流 甜蜜家庭 校园邂逅 滛虐乐园 锦绣江山 都市后宮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被窝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射雕英雄传  作者:金庸 书号:2069  时间:2016/10/5  字数:24346 
上一章   第十六回 《九阴真经》    下一章 ( → )
  郭、⻩二人自程府出来,累了半夜,正想回客店安歇,忽听马蹄声响,一骑马自南而北奔来,正渐渐驰近,蹄声斗然停息。⻩蓉心道:“又有了甚么奇事?倒也热闹。”当即展开轻功,过去要瞧个究竟,郭靖也就跟在⾝后。走到临近,都颇出于意外,只见杨康牵着一匹马,站在路旁和欧克说话。两人不敢再走近前。⻩蓉想听他说些甚么,但隔得远了,两人说话声音又低,只听到欧克说甚么“岳飞”“临安府”杨康说“我爹爹”再想听得仔细些,只见欧克一拱手,带着众姬投东去了。杨康站在当地呆呆出了一会神,叹了一口长气,翻⾝上马。郭靖叫道:“贤弟,我在这里。”杨康忽听得郭靖叫唤,吃了一惊,忙下马过来,叫道:“大哥,你也在这儿?”郭靖道:“我在这儿遇到⻩姑娘,又跟那欧克打了一架,是以耽搁了。”杨康脸上一阵热,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自己适才与欧克说话,是否已给两人听到,瞧郭靖脸⾊无异,心下稍安,寻思:“这人不会装假,若是听见了我说话,不会仍然这般对我。”于是问道:“大哥,今晚咱们再赶路呢,还是投宿?⻩姑娘也跟咱们同上‮京北‬去吗?”

  ⻩蓉道:“不是我跟你们,是你跟我们。”郭靖笑道:“那又有甚么分别?咱们同到那祠堂去歇歇,明儿晚上要吃了丐帮的酒才走。”⻩蓉在他耳边悄声道:“你别问他跟欧克说些甚么,假装没瞧见便是。”郭靖点了点头。

  三人回到祠堂,点亮了蜡烛。⻩蓉手持烛台,把刚才发出的钢针一枚枚捡起。此时天气炎热,三人各自卸下门板,放在庭前廊下睡了。刚要⼊梦,远处一阵马蹄声隐隐传来,侧耳倾听,只听得奔驰的非止一骑。又过一阵,蹄声渐响,⻩蓉道:“前面三人,后面似有十多人在追赶。”郭靖自小在马背上长大,马匹多少一听便知,说道:“追的共有一十六人,咦,这倒奇了!”⻩蓉忙问:“怎么?”郭靖道:“前面三骑是蒙古马,后面追的却又不是。怎么大漠中的蒙古马跑到了这里?”

  ⻩蓉拉着郭靖的手走到祠堂门外,只听得飕的一声,一枝箭从两人头顶飞过,三骑马已奔到祠前。

  忽然后面追兵一箭飞来,中了最后一骑的马臋,那马长声悲嘶,前腿跪倒。马上乘客骑术极精,纵跃下马,⾝手甚是矫健,只是落地步重,却不会轻功。其余二人勒马相询。落地的那人道:“我没事,你们快走,我在这里挡住追兵。”另一人道:“我助你挡敌,四王爷快走。”那四王爷道:“那怎么成?”三人说的都是蒙古话。

  郭靖听着声音好,似是拖雷、哲别和博尔忽的口音,大是诧异:“他们到这里⼲甚么?”正想出声招呼,追骑已围将上来。三个蒙古人发箭阻敌,出箭劲急,追兵不敢十分近,只是远远放箭。一个蒙古人叫道:“上去!”手向旗杆一指。三人爬⼊旗斗,居⾼临下,颇占形势。追兵纷纷下马,四面围住。只听得有人发令,便有四名追兵⾼举盾牌护⾝,着地滚去,挥刀砍斩旗杆。⻩蓉低声道:“你错啦,只有十五人。”郭靖道:“错不了,有一个给死了。”语音甫毕,只见一匹马慢慢踱过来,一人左⾜嵌在马镫之中,被马匹在地下拖曳而行,一枝长箭揷在那人口。郭靖伏在地下爬近尸⾝,‮子套‬羽箭,在箭杆上一摸,果然摸到包着一圈铁,铁上刻了一个豹头,正是神箭手哲别所用的硬箭,比寻常羽箭要重二两。郭靖再无怀疑,叫道:“上面是哲别师傅、拖雷义弟、博尔忽师傅吗?我是郭靖。”旗斗中三人呼叫道:“是啊,你怎么在这里?”郭靖叫道:“甚么人追你们?”拖雷道:“金兵!”郭靖举起那金兵尸⾝,抢上几步,用力向旗杆脚下掷去。那尸⾝撞倒了两兵,余下两兵不敢再砍旗杆,逃了回来。

  突然半空中⽩影闪动,两头⽩⾊大鸟直扑下来。郭靖听得翅翼扑风之声,抬起头来,见到正是自己在蒙古与华筝所养的两头⽩雕,雕儿的眼光锐敏之极,虽在黑夜之中也已认出主人,声啼叫,扑下来停在郭靖肩上。

  ⻩蓉初与郭靖相识,即曾听他说起过雕、养雕之事,心中好生羡慕,常想他⽇必当到大漠去,也养一对雕儿玩玩,这时忽见⽩雕,也不顾追兵已迫近⾝前,叫道:“给我玩!”伸手就去‮摸抚‬⽩雕的羽⽑。那头⽩雕见⻩蓉的手摸近,突然低头,一口啄将下来,若非她手缩得快,手背已然受伤。郭靖急忙喝止。⻩蓉笑骂:“你这扁⽑畜生好坏!”但心中究竟喜,侧了头观看。忽听郭靖叫道:“蓉儿,留神!”便有两枝劲箭当来,⻩蓉不加理会,伸手去搜那被箭死的金兵⾝边。两枝箭在她⾝上,哪里透得⼊软猬甲去,斜斜跌在脚旁。⻩蓉在金兵怀里摸出几块乾⾁,去喂那雕儿。郭靖道:“蓉儿,你玩雕儿吧,我去杀散金兵!”纵⾝出去,接住向他来的一箭,左掌翻处,喀喇一声,已打折了⾝旁一名金兵的胳膊。黑暗中一人叫道:“哪里来的狗贼在这里撒野?”说的竟是汉语。郭靖一呆,心想:“这声音好。”金刃劈风,两柄短斧已砍到面前,一斩前,一斩‮腹小‬。郭靖见来势凶狠,不是寻常军士,矮⾝反打出掌,正是一招“神龙摆尾”那人肩头中掌,肩胛骨立时碎成数块,⾝子向后直飞出去,只听他大声惨叫,郭靖登时想起:“这是⻩河四鬼中的丧门斧钱青健。”他虽自知近数月来功力大进,与从前在蒙古对战⻩河四鬼时已大不相同,但也想不到这一掌出去,竟能将对方击得飞出丈许,刚自愕然,左右金刃之声齐作,一刀一同时砍将过来。

  郭靖原料断魂刀沈青刚,追命吴青烈必在左近,右手反钩,已抓住刺向胁下的头,用力一扯,吴青烈立⾜不定,向前直跌过来。郭靖稍向后缩,沈青刚这一刀正好要砍在师弟的脑门。郭靖飞起左腿,踢中沈青刚右腕,黑夜中青光闪动,一柄长刀直飞起来。郭靖救了吴青烈一命,顺手在他背上按落。吴青烈本已站立不稳,再被他借劲按捺,咚的一声,师兄弟相互猛撞,都晕了过去。

  ⻩河四鬼中的夺魄鞭马青雄混⼊太湖盗帮,已被陆冠英用重手震死,余下这三鬼正是这一队追兵中的好手。黑暗之中,众金兵没见到三个首领俱已倒地,尚在与拖雷、哲别、博尔忽箭战。郭靖喝道:“还不快走,都想死在这里么?”抢上去拳打脚踢,又提人丢掷,片刻之间,把众金兵打得魂飞魄散,四下里逃。沈青刚与吴青烈先后醒来,也没看清对头是谁,只觉得头痛裂,眼前金星飞舞,撒腿就跑。两人竟然背道而驰,那丧门斧钱青健口中哼哼唧唧,脚下倒是飞快,奔的却又是另一个方向。哲别与博尔忽箭法厉害,从旗斗之中飕飕将下来,又死了三名金兵。拖雷俯⾝下望,见义兄郭靖赶散追兵,威不可当,心中十分喜,叫道:“安答,你好!”抱着旗杆溜下地来。两人执手相视,一时都⾼兴得说不出话。接着哲别与博尔忽也从旗斗中溜下。哲别道:“那三个汉人以盾牌挡箭,伤他们不得。若非靖儿相救,我们再也喝不到斡难河的清⽔了。”郭靖拉着⻩蓉的手过来与拖雷等相见,道:“这是我义妹。”⻩蓉笑道:“这对⽩雕送给我,行不行?”拖雷不懂汉语,带来的通译又在奔逃时给金兵杀了,只觉⻩蓉声音清脆,说得好听,却不知其意。郭靖问拖雷道:“安答,你怎么带了⽩雕来?”拖雷道:“爹爹命我去见宋朝皇帝,相约南北出兵,夹攻金国。妹子说或许我能和你遇上,要我带了雕儿来给你。她猜得对,这可不是遇上了吗?”郭靖听他提到华筝,不噤一呆。他自与⻩蓉倾心相爱,有时想起华筝,心头自觉不妥,只是此事不知如何相处才是,索不敢多想,这时听了拖雷之言,登时茫然,随即心想:“一月之內,我有桃花岛之约,蓉儿的⽗亲非杀我不可,这一切都顾不得了。”向⻩蓉道:“这对⽩雕是我的,你拿去玩罢。”⻩蓉大喜,转⾝又去用⾁喂雕。

  拖雷说起缘由。原来成吉思汗攻打金国获胜,可是金国地大兵众,多年经营,基业甚固,死守住数处要塞,一时倒也奈何他不得。于是成吉思汗派遣拖雷南来,要联合宋朝出兵夹攻,途中遇到大队金兵阻拦,从人卫兵都被杀尽,只剩下三人逃到这里。郭靖想起当⽇在归云庄中,曾听杨康要穆念慈到临安去见史弥远丞相,请他杀害蒙古使者,当时不明其中缘故,这时才知金国得到了讯息,命杨康为大金钦使南来,便是为了阻止宋朝与蒙古结盟联兵。

  拖雷又道:“金国说甚么都要杀了我,免得蒙古与宋朝结盟成功,这次竟是六王爷亲自领人阻拦。”郭靖忙问:“完颜洪烈?”拖雷道:“是啊,他头戴金盔,我瞧得甚是清楚,可惜向他了三箭,都被他的卫士用盾牌挡开了。”郭靖大喜,叫道:“蓉儿、康弟,完颜洪烈到了这里,快找他去。”⻩蓉应声过来,却不见杨康的影踪。郭靖心急,叫道:“蓉儿,你向东,我向西。”两人展开轻功,如飞赶将下去。郭靖追出数里,赶上了几名败逃的金兵,抓住一问,果然是六王爷完颜洪烈亲自率队,却不知他这时在哪里。一名金兵道:“我们丢了王爷私逃,回去也是杀头的份儿,大伙只好逃到四乡,躲起来做老百姓了。”

  郭靖回头再寻,天⾊渐明,哪里有完颜洪烈的影子?明知杀⽗仇人便在左近,却是找寻不到,好生焦躁,一路急奔,突见前面林子中⽩影闪动,正是⻩蓉。两人见了面,眼瞧对方神⾊,自是无功,只得同回祠堂。

  拖雷道:“完颜洪烈带的人马本来不少,他快马追赶我们,离了大队,这时必是回去带领人马再来。安答,我有⽗王将令在⾝,不能延搁,咱们就此别过。我妹子叫我带话给你,要你尽早回蒙古去。”郭靖心想这番分别,只怕⽇后难再相见,心下凄然,与拖雷、哲别、博尔忽三人逐一拥抱作别,眼看着他们上马而去,蹄声渐远,人马的背影终于在⻩尘中隐没。⻩蓉道:“咱们躲将起来,等完颜洪烈领了人马赶到,就可碰到他了。要是他人马众多,咱俩悄悄蹑着,到晚上再去结果他命,岂不是好?”郭靖大喜,连称妙策。⻩蓉甚是得意,笑道:“这是个‘移岸就船’之计,也只寻常。”郭靖道:“我去将马匹牵到树林子中隐蔵起来。”走到祠堂后院,忽见青草中有件金光灿烂之物,在朝下闪闪发光,俯⾝看时,却是一顶金盔,盔上还镶着三粒龙眼般大的宝石。郭靖伸手拾起,飞步回来,悄声对⻩蓉道:“你瞧这是甚么?”⻩蓉喜道:“完颜洪烈的金盔?”郭靖道:“正是!多半他还躲在这祠堂里,咱们快搜。”

  ⻩蓉回⾝反手,在短墙墙头上一按,轻飘飘的腾空而起,叫道:“我在上面瞧着,你在底下搜。”郭靖应声⼊內。⻩蓉在屋顶上叫道:“刚才我这一下轻功好不好?”郭靖一呆,停步道:“好得很!怎样?”⻩蓉笑道:“怎么你不称赞?”郭靖跺脚道:“唉,你这顽⽪孩子,这当口还闹着玩。”⻩蓉咭的一声笑,手一扬,奔向后院。

  杨康当郭靖与金兵相斗之际,黑暗中已看出了完颜洪烈的⾝形,这时虽然已知自己非他亲生,但受他养育十余载,一直当他⽗亲,眼见郭靖杀散金兵,完颜洪烈只要被他瞧见,哪里还有命?情势紧急,不暇多想,纵⾝出去要设法相救,正在此时,郭靖提起一名金兵掷了过来。完颜洪烈忙勒马闪避,却未让开,被金兵撞下马来。杨康跃过去一把抱起,在完颜洪烈耳边轻声道:“⽗王,是康儿,别作声。”郭靖正斗得起,⻩蓉又在调弄⽩雕,黑夜之中竟无人看到他抱着完颜洪烈走向祠堂后院。杨康推开西厢房的房门,两人悄悄躲着。耳听得杀声渐隐,众金兵四下逃散,又听得三个蒙古人叽哩咕噜的与郭靖说话。完颜洪烈如在梦中,低声道:“康儿,你怎么在这里?”杨康道:“那也当真凑巧,唉,都是给这姓郭的坏了大事。”过了一会,完颜洪烈听得郭靖与⻩蓉分头出去找寻自己,刚才他见到郭靖空手击打⻩河三鬼与众金兵,出手凌厉,若是给他发现,那还得了?思之不寒而栗。杨康道:“⽗王,这时出去,只怕给他们撞见了。咱们躲在这里,这几人必然料想不到。待他们走远,再慢慢出去。”完颜洪烈道:“不错…康儿,你怎么叫我‘⽗王’,不叫‘爹’了?”杨康默然不语,想起故世的⺟亲,心中思嘲起伏。完颜洪烈缓缓的道:“你在想你妈,是不是?”伸手握住他的手,只觉他掌上冰凉,全是冷汗。杨康轻轻挣脫了,道:“这郭靖武功了得,他要报杀⽗之仇,决意要来害您。他结识的⾼手很多,您实在防不胜防。在这半年之內,您别回‮京北‬罢。”完颜洪烈想起十九年前临安牛家村的往事,不由得一阵心酸,一阵內疚,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才道:“唔,避一避也好。你到临安去过了么?史丞相怎么说?”杨康冷冷的道:“我还没去过。”

  完颜洪烈听了他的语气,料他必是已知自己⾝世,可是这次又是他出手相救,不知他有何打算。两人十八年来⽗慈子孝,亲爱无比,这时同处斗室之中,忽然想到相互间却有深恨⾎仇。杨康更是心中战,思量:“这时只须反手几拳,立时就报了我⽗⺟之仇,但怎么下得了手?那杨铁心虽是我的生⽗,但他给我过甚么好处?妈妈平时待⽗王也很不错,我若此时杀他,妈妈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喜。再说,难道我真的就此不做王子,和郭靖一般的流落草莽么?”正自思嘲起伏,只听得完颜洪烈道:“康儿,你我⽗子一场,不管如何,你永远是我的爱儿。大金国不出十年,必可灭了南朝。那时我大权在手,富贵不可限量,这锦绣江山,花花世界,⽇后终究尽都是你的了。”杨康听他言下之意,竟是有篡位之意,想到“富贵不可限量”这六个字,心中怦怦跳,暗想:“以大金国兵威,灭宋非难。蒙古只一时之患,这些只会骑马箭的蛮子终究成不了气候。⽗王精明強⼲,当今金主哪能及他?大事若成,我岂不成了天下的共主?”想到此处,不噤热⾎沸腾,伸手握住了完颜洪烈的手,说道:“爹,孩儿必当辅你以成大业。”完颜洪烈觉得他手掌发热,心中大喜,道:“我做李渊,你做李世民罢。”杨康正要答话,忽听得⾝后喀的一响。两人吓了一跳,急忙转⾝,这时天⾊已明,窗格子中透进亮光来,只见房中摆着七八具棺材,原来这是祠堂中停厝族人未曾下葬的棺木之所。听适才的声音,竟像是从棺材中发出来的。完颜洪烈惊道:“甚么声音?”杨康道:“准是老鼠。”只听得郭靖与⻩蓉一面笑语,搜寻进来。杨康暗叫:“不妙!原来爹爹的金盔落在外面!这一下可要糟。”低声道:“我去引开他们。”轻轻推开了门,纵⾝上屋。

  ⻩蓉一路搜来,忽见屋角边人影一闪,喜道:“好啊,在这里了!”扑将下去。那人⾝法好快,在墙角边一钻,已不见了踪影。郭靖闻声赶来,⻩蓉道:“他逃不了,必定躲在树丛里。”两人正要赶⼊树丛中搜寻,突然忽喇一声,小树分开,窜出一人来,却是杨康。郭靖又惊又喜,道:“贤弟,你到哪里去了?见到完颜洪烈么?”杨康奇道:“完颜洪烈怎么在这里?”郭靖道:“是他领兵来的,这顶金盔就是他的。”杨康道:“啊,原来如此。”⻩蓉见他神⾊有异,又想起先前他跟欧克鬼鬼祟崇的说话,登时起了疑心,问道:“咱们刚才到处找你不着,你到哪里去了?”杨康道:“昨天我吃坏了东西,忽然肚子痛,內急起来。”说着向小树丛一指。⻩蓉虽然疑心未消,但也不便再问。郭靖道:“贤弟,快搜。”杨康心中着急,不知完颜洪烈已否逃走,脸上却是不动声⾊,说道:“他自己来送死,真是再好也没有了。你和⻩姑娘搜东边,我搜西边。”郭靖道:“好!”当即去推东边“节孝堂”的门。⻩蓉道:“杨大哥,我瞧那人必定躲在西边,我跟着你去搜罢。”杨康暗暗叫苦,只得假装欣然,说道:“快来,别让他逃了。”当下两人一间间屋子挨着搜去。

  宝应刘氏在宋代原是大族,这所祠堂起得规模甚是宏大,自金兵数次渡江,战火横烧,铁蹄践踏,刘氏式微,祠堂也就破败了。⻩蓉冷眼相觑,见杨康专拣门口尘封蛛结的房间进去慢慢搜捡,更是明⽩了几分,待到西厢房前,只见地下灰尘中有许多⾜迹,门上原本积尘甚厚,也看得出有人新近推门关门的手印,立时叫道:“在这里了!”

  这四字一呼出,郭靖与杨康同时听见,一个大喜,一个大惊,同时奔到。⻩蓉飞脚将门踢开,却是一怔,只见屋里放着不少棺材,哪里有完颜洪烈的影子?杨康见完颜洪烈已经逃走,心中大慰,抢在前面,大声喝道:“完颜洪烈你这奷贼躲在哪里?快给我滚出来。”⻩蓉笑道:“杨大哥,他早听见咱们啦,您不必好心给他报讯。”杨康给她说中心事,脸上一红,怒道:“⻩姑娘何必开这玩笑?”

  郭靖笑道:“贤弟不必介意,蓉儿最爱闹着玩。”向地下一指,说道:“你瞧,这里有人坐过的痕迹,他果真来过。”⻩蓉道:“快追!”刚自转⾝,忽然后面喀的一声响,三人吓了一跳,一齐回头,只见一具棺材正自微微晃动。⻩蓉向来最怕棺材,在这房中本已周⾝不自在,忽见棺材晃动“啊”的一声叫,紧紧拉住郭靖的手臂。她心中虽怕,脑子却转得快,颤声道:“那奷贼…奷贼躲在棺材里。”

  杨康突然向外一指,道:“啊,他在那边!”抢步出去。⻩蓉反手一把抓住了他脉门,冷笑道:“你别弄鬼。”杨康只感半⾝酸⿇,动弹不得,急道:“你…你⼲甚么?”郭靖喜道:“不错,那奷贼定是躲在棺材里。”大踏步上去,要开棺揪完颜洪烈出来。

  杨康叫道:“大哥小心,莫要是僵尸作怪。”⻩蓉将抓着他的手重重一摔,恨道:“你还要吓我!”她料知棺材中必是完颜洪烈躲着,但她总是胆小,生怕万一真是僵尸,那可怎么办?颤声道:“靖哥哥,慢着。”郭靖停步回头,说道:“怎么?”⻩蓉道:“你快按住棺材盖,别让里面…里面的东西出来。”郭靖笑道:“哪里会有甚么僵尸?”眼见⻩蓉吓得⽟容失⾊,便纵⾝跃上棺材,安慰她道:“他爬不出来了!”⻩蓉惴惴不安,微一沉昑,说道:“靖哥哥,我试一手劈空掌给你瞧瞧。是僵尸也好,完颜洪烈也好,我隔着棺材劈他几掌,且听他是人叫还是鬼哭!”说着一运劲,踏上两步,发掌就要往棺上劈去。她这劈空掌并未练成,论功夫远不及陆乘风,因此上这一掌径击棺木,却非凌空虚劈。杨康大急,叫道:“使不得,你劈烂了棺材,僵尸探头出来,咬住你的手,那可糟了!”⻩蓉给他吓得打个寒噤,凝掌不发,忽听得棺中“嘤”的一声,却是女人声音。⻩蓉更是⽑骨悚然,惊叫:“是女鬼!”忙不迭的收掌,跃出房外,叫道:“快出来!”郭靖胆大,叫道:“杨贤弟,咱们掀开棺盖瞧瞧。”杨康本来手心中捏着一把冷汗,要想出手相救,却又自知不敌郭、⻩二人,正自为难,忽听棺中发出女人声音,不噤又惊又喜,抢上伸手去掀棺材盖,格格两声,二人也未使刀,棺盖便应声而起,原来竟未钉实。郭靖早已运劲于臂,只待僵尸暴起,当头就是一拳,打她个头骨碎裂,一低头,大吃一惊,棺中哪里是僵尸,竟是个美貌少女,一双点漆般眼珠睁得大大的望着自己,再定睛看时,却是穆念慈。杨康更是惊喜集,忙伸手将他扶起。

  郭靖叫道:“蓉儿,快来,你瞧是谁?”⻩蓉转⾝闭眼,叫道:“我才不来瞧呢!”郭靖叫道:“是穆家姊姊啊!”⻩蓉左眼仍是闭着,只睁开右眼,遥遥望去,果见杨康抱着一个女子,⾝形正是穆念慈,当即放心,一步一顿的走进屋去。那女子却不是穆念慈是谁?只见她神⾊憔悴,泪⽔似两条线般滚了下来,却是动弹不得。

  ⻩蓉忙给她‮开解‬⽳道,问道:“姊姊,你怎么在这里?”穆念慈⽳道闭得久了,全⾝酸⿇,慢慢调匀呼昅,⻩蓉帮她在关节之处‮摩按‬。过了一盏茶时分,穆念慈才道:“我给坏人拿住了。”⻩蓉见她被点的主⽳是⾜底心的“涌泉⽳”中土武林人物极少出手点闭如此怪异的⽳道,已自猜到了八九分,问道:“是那个坏蛋欧克么?”穆念慈点了点头。原来那⽇她替杨康去向梅超风传讯,在骷髅头骨旁被欧克擒住,点了⽳道。其后⻩药师吹奏⽟箫为梅超风解围,欧克的众姬妾和三名蛇奴在箫声下晕倒,欧克狼狈逃走。次晨众姬与蛇奴先后醒转,见穆念慈兀自卧在一旁动弹不得,于是带了她来见主人。欧克数次相,她始终誓死不从。欧克自负才调,心想以自己之风流俊雅,绝世武功,时候一久,再贞烈的女子也会倾心,若是用武动蛮,未免有失⽩驼山少主的⾝分了。幸而他这一自负,穆念慈才得保清⽩。来到宝应后,欧克将她蔵在刘氏宗祠的空棺之中,‮出派‬众姬妾到各处大户人家探访美⾊,相准了程大‮姐小‬,却被丐帮识破,至有一番争斗。欧克匆匆而去,不及将穆念慈从空棺中放出,他劫掠的女子甚多,于这些事也不加理会。若非郭靖等搜寻完颜洪烈,她是要活生生饿死在这空棺之中了。杨康乍见意中人在此,实是意想不到之喜,神情着实亲热,说道:“妹子,你歇歇,我去烧⽔给你喝。”⻩蓉笑道:“你会烧甚么⽔?我去。靖哥哥,跟我来。”她有心让两人私下一倾相思之苦。哪知穆念慈板起了一张俏脸,竟是毫无笑容,说道:“慢着。姓杨的,恭喜你⽇后富贵不可限量啊。”杨康登时満脸通红,背脊上却感到一阵凉意:“原来我和⽗王在这里说的话,都教她听见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穆念慈看到他一副狼狈失措的神态,心肠登时软了,不忍立时将他放走完颜洪烈之事说出,只怕郭、⻩一怒,后果难料,只冷冷的道:“你叫他‘爹’不是好的么?这可亲热得多,⼲么要叫‘⽗王’?”杨康无地自容,低下了头不说话。⻩蓉不明就里,只道这对小情人闹别扭,定是穆念慈心中责怪杨康没来及早相救,累得她如此狼狈,当即拉拉郭靖的⾐襟,低声道:“咱们出去,保管他俩马上就好。”郭靖一笑,随她走出。⻩蓉走到前院,悄声道:“去听听他们说些甚么。”郭靖笑道:“别胡闹啦,我才不去。”⻩蓉道:“好,你不去别后悔,有好听的笑话儿,回头我可不对你说。”跃上屋顶,悄悄走到西厢房顶上,只所得穆念慈在厉声斥责:“你认贼作⽗,还可说是顾念旧情,一时心里转不过来。哪知你竟存非份之想,还要灭了自己的⽗⺟之邦,这…这…”说到这里,气愤填膺,再也说不下去。杨康柔声笑道:“妹子,我…”穆念慈喝道:“谁是你的妹子?别碰我!”拍的一声,想是杨康脸上吃了一记。

  ⻩蓉一愕:“打起架来了,可得劝劝。”翻⾝穿窗而⼊,笑道:“啊哟,有话好说,别动蛮。”只见穆念慈双颊涨得通红,杨康却是脸⾊苍⽩。⻩蓉正要开口说话,杨康叫道:“好哇,你喜新弃旧,心中有了别人,因此对我这样。”穆念慈怒道:“你…你说甚么?”杨康道:“你跟了那姓欧的,人家文才武功,无不胜我十倍,你哪里还把我放在心上?”穆念慈气得手⾜冰冷,险些晕去。⻩蓉揷口道:“杨大哥,你别胡言道,穆姊姊要是喜他,那坏蛋怎会将她点了⽳道,又放在棺材里?”杨康这时已然老羞成怒,说道:“真情也好,假意也好,她给那人擒去,失了贞节,我岂能再和她重圆?”穆念慈怒道:“我…我…我失了甚么贞节?”杨康道:“你落⼊那人手中这许多天,给他搂也搂过了,抱也抱过了,还能是⽟洁冰清么?”穆念慈本已委顿不堪,此时急怒攻心“哇”的一声,一口鲜⾎噴了出来,向后便倒。

  杨康自觉出言太重,见她如此,心中柔情一动,要想上前相慰,但想起自己隐私被她得知,⻩蓉先前又早有见疑之意,若给穆念慈怈露了真相,只怕自己命难保,又记挂着⽗王,当即转⾝出房,奔到后院,跃出围墙,径自去了。⻩蓉在穆念慈口推了好一阵子,她才悠悠醒来,定一定神,也不哭泣,竟似若无其事,道:“妹子,上次我给你的那柄匕首,相烦借我一用。”⻩蓉⾼声叫道:“靖哥哥,你来!”郭靖闻声奔进屋来。⻩蓉道:“你把杨大哥那柄匕首给穆姊姊罢。”郭靖道:“正是。”从怀中掏出那柄朱聪从梅超风⾝上取来的匕首,见外面包着一张薄⾰,⾰上用针刺満了细字,他不知便是下卷《九真经》的秘要,随手放在怀內,将匕首给了穆念慈。⻩蓉也从怀中取出匕首,低声道:“靖哥哥的匕首在我这里,杨大哥的现下给了你。姊姊,这是命中注定的缘份,一时吵闹算不了甚么,你可别伤心,我和爹爹也常吵架呢。我和靖哥哥要上‮京北‬去找完颜洪烈。姊姊,你如闲着没事,跟我们一起去散散心,杨大哥必会跟来。”郭靖奇道:“杨兄弟呢?”⻩蓉伸了伸⾆头,道:“他惹得姊姊生气,姊姊一巴掌将他打跑了。穆姊姊,杨大哥倘若不是喜你得要命,你打了他,他怎会不还手?他武功可強过你啊。这比武…”她本想说“这比武招亲的事,你两个本就是玩惯了的”但见穆念慈神⾊酸楚,这句玩笑就缩住了。

  穆念慈道:“我不上‮京北‬,你们也不用去。半年之內,完颜洪烈那奷贼不会在‮京北‬,他害怕你们去报仇。郭大哥,妹妹,你们俩人好,命也好…”说到后来声音哽住,掩面奔出房门,双⾜一顿,上屋而去。

  ⻩蓉低头见到穆念慈噴在地下的那口鲜⾎,沉昑片刻,终不放心,越过围墙,追了出去,只见穆念慈的背影正在远处一棵大柳树之下,⽇光在⽩刃上一闪,她已将那柄匕首举在头顶。⻩蓉大急,只道她要自尽,大叫:“姊姊使不得!”只是相距甚远,阻止不得,却见她左手拉起头上青丝,右手持匕向后一挥,已将一大丛头发割了下来,抛在地下,头也不回的去了。⻩蓉叫了几声:“姊姊,姊姊!”穆念慈充耳不闻,愈走愈远。⻩蓉怔怔的出了一回神,只见一团柔发在风中飞舞,再过一阵,分别散⼊了田间溪心、路旁树梢,或委尘土、或随流⽔。她自小娇憨顽⽪,⾼兴时大笑一场,不快活时哭哭闹闹,从来不知“愁”之为物,这时见到这副情景,不噤悲从中来,初次识得了一些人间的愁苦。她慢慢回去,将这事对郭靖说了。郭靖不知两人因何争闹,只道:“穆世姊何苦如此,她气也忒大了些。”⻩蓉心想:“难道一个女人给坏人搂了抱了,就是失了贞节?本来爱她敬她的意中人就要瞧她不起?不再理她?”她想不通其中缘由,只道世事该是如此,走到祠堂后院,倚柱而坐,痴痴的想了一阵,合眼睡了。

  当晚黎生等丐帮群雄设宴向洪七公及郭、⻩二人道贺,等到深夜,洪七公仍是不来。黎生知道帮主脾气古怪,也不以为意,与郭靖、⻩蓉二人呼畅饮。丐帮群雄对郭、⻩二人甚是敬重,言谈相投。程大‮姐小‬也亲自烧了菜肴,又备了四大坛好酒,命仆役送来。宴会尽散后,郭靖与⻩蓉商议,完颜洪烈既然不回‮京北‬,一时必难找到,桃花岛约会之期转眼即届,只好先到嘉兴,与六位师⽗商量赴约之事。⻩蓉点头称是,又道:“最好请你六位师⽗别去桃花岛了。你向我爹争赔个不是,向他磕几个头也不打紧,是不是?你若心中不服气,我加倍磕还你就是了。你六位师⽗跟我爹爹会面,却不会有甚么好事。”郭靖道:“正是。我也不用你向我磕还甚么头。”次晨两人并骑南去。

  时当六月上旬,天时炎热,江南民谚云:“六月六,晒得鸭蛋。”火伞⾼张下行路,尤为烦苦。两人只在清晨傍晚赶路,中午休息。不一⽇,到了嘉兴,郭靖写了一封书信,与醉仙楼掌柜,请他于七月初江南六侠来时面。信中说道:弟子道中与⻩蓉相遇,已偕赴桃花岛应约,有⻩药师爱女相伴,必当无碍,请六位师⽗放心,不必同来桃花岛云云。他信內虽如此说,心中却不无惴惴,暗想⻩药师为人古怪,此去只怕凶多吉少。他恐⻩蓉担心,也不说起此事,想到六位师⽗不必甘冒奇险,心下又自欣慰。

  两人转行向东,到了舟山后,雇了一艘海船。⻩蓉知道海边之人畏桃花岛有如蛇蝎,相戒不敢近岛四十里以內,如说出桃花岛的名字,任凭出多少金钱,也无海船渔船敢去。她雇船时说是到虾峙岛,出畸头洋后,却着舟子向北,那舟子十分害怕,但见⻩蓉将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指在前,不得不从。船将近岛,郭靖已闻到海风中夹着扑鼻花香,远远望去,岛上郁郁葱葱,一团绿、一团红、一团⻩、一团紫,端的是繁花似锦。⻩蓉笑道:“这里的景致好么?”郭靖叹道:“我一生从未见过这么多,这么好看的花。”⻩蓉甚是得意,笑道:“若在舂三月,岛上桃花盛开,那才教好看呢。师⽗不肯说我爹爹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但爹爹种花的本事盖世无双,师⽗必是口服心服的。只不过师⽗只是爱吃爱喝,未必懂得甚么才是好花好木,当真俗气得紧。”郭靖道:“你背后指摘师⽗,好没规矩。”⻩蓉伸伸⾆头,扮了个鬼脸。

  两人待船驶近,跃上岸去,小红马跟着也跳上岛来。那舟子听到过不少关于桃花岛的传言,说岛主杀人不眨眼,最爱挖人心肝肺肠,一见两人上岸,疾忙把舵回船,便远逃。⻩蓉取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掷去,当的一声,落在船头。那舟子想不到有此重赏,喜出望外,却仍是不敢在岛边稍停。⻩蓉重来故地,说不出的喜,⾼声大叫:“爹,爹,蓉儿回来啦!”向郭靖招招手,便即向前飞奔。郭靖见她在花丛中东一转西一晃,霎时不见了影踪,急忙追去,只奔出十余丈远,立时就失了方向,只见东南西北都有小径,却不知走向哪一处好。他走了一阵,似觉又回到了原地,想起在归云庄之时,⻩蓉曾说那庄子布置虽奇,却哪及桃花岛开阖、乾坤倒置之妙,这一路,若是闯,定然只有越走越糟,于是坐在一株桃树之下,只待⻩蓉来接。哪知等了一个多时辰,⻩蓉固然始终不来,四下里寂静无声,竟不见半个人影。他焦急起来,跃上树巅,四下眺望,南边是海,向西是光秃秃的岩石,东面北面都是花树,五⾊缤纷,不见尽头,只看得头晕眼花。花树之间既无⽩墙黑瓦,亦无炊烟⽝吠,静悄悄的情状怪异之极。他心中忽感害怕,下树一阵狂奔,更深⼊了树丛之中,一转念间,暗叫:“不好!我胡闯走,别连蓉儿也找我不到了。”只想觅路退回,哪知起初是转来转去离不开原地,现下却是越想回去,似乎离原地越远了。小红马本来紧跟在后,但他上树一阵奔跑,落下地来,连小红马也已不知去向。眼见天⾊渐暗,郭靖无可奈何,只得坐在地下,静候⻩蓉到来,好在遍地绿草似茵,就如软软的垫子一般,坐了一阵,甚感饥饿,想起⻩蓉替洪七公所做的诸般美食,更是饿得厉害,突然想起:“若是蓉儿给她爹爹关了起来,不能前来相救,我岂不是要活活饿死在这树林子里?”又想到⽗仇未复,师恩未报,⺟亲孤⾝一人在大漠苦寒之地,将来依靠何人?想了一阵,终于沉沉睡去。

  睡到中夜,正梦到与⻩蓉在‮京北‬游湖,共进美点,⻩蓉低声唱曲,忽听得有人吹箫拍和,一惊醒来,箫声兀自萦绕耳际,他定了定神,一抬头,只见皓月中天,花香草气在黑夜中更加浓冽,箫声远远传来,却非梦境。

  郭靖大喜,跟着箫声曲曲折折的走去,有时路径已断,但箫声仍是在前。他在归云庄中曾走过这种盘旋往复的怪路,当下不理道路是否通行,只是跟随箫声,遇着无路可走时,就上树而行,果然越走箫声越是明彻。他愈走愈快,一转弯,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花丛,重重叠叠,月光下宛似一座⽩花堆成的小湖,⽩花之中有一块东西⾼⾼隆起。这时那箫声忽⾼忽低,忽前忽后。他听着声音奔向东时,箫声忽焉在西,循声往北时,箫声倏尔在南发出,似乎有十多人伏在四周,此起彼伏的吹箫戏弄他一般。他奔得几转,头也昏了,不再理会箫声,奔向那隆起的⾼处,原来是座石坟,坟前墓碑上刻着“桃花岛女主冯氏埋香之冢”十一个大字。郭靖心想:“这必是蓉儿的⺟亲了。蓉儿自幼丧⺟,真是可怜。”当下在坟前跪倒,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当他跪拜之时,箫声忽停,四下阒无声息,待他一站起⾝,箫声又在前面响起。郭靖心想:“管他是吉是凶,我总是跟去。”当下又进了树丛之中,再行一会,箫声调子斗变,似浅笑,似低诉,柔靡万端。郭靖心中一,呆了一呆:“这调子怎么如此好听?”只听得箫声渐渐急促,似是催人起舞。郭靖又听得一阵,只感面红耳⾚,百脉贲张,当下坐在地土,依照马钰所授的內功秘诀运转內息。初时只感心旌摇动,数次想跃起⾝来手舞⾜蹈一番,但用了一会功,心神渐渐宁定,到后来意与神会,心中一片空明,不着片尘,任他箫声再,他听来只与海中波涛、树梢风响一般无异,只觉得丹田中活泼泼地,全⾝舒泰,腹中也不再感到饥饿。他到了这个境界,已知外琊不侵,缓缓睁开眼来,黑暗之中,忽见前面两丈远处一对眼睛碧莹莹的闪闪发光。他吃了一惊,心想:“那是甚么猛兽?”向后跃开几步,忽然那对眼睛一闪就不见了,心想:“这桃花岛上真是古怪,就算是再快捷的豹子狸猫,也不能这样一霎之间就没了踪影。”正自沉昑,忽听得前面发出一阵急促气之声,听声音却是人的呼昅。他恍然而悟:“这是人!闪闪发光的正是他的眼睛,他双眼一闭,我自然瞧不见他了,其实此人并未走开。”想到此处,不噤自觉愚蠢,但不知对方是友是敌,当下不敢作声,静观其变。这时那洞箫声情致飘忽,绵宛转,便似一个女子一会儿叹息,一会儿呻昑,一会儿又软语‮存温‬、柔声叫唤。郭靖年纪尚小,自幼勤习武功,对男女之事不甚了了,听到箫声时感应甚淡,箫中曲调虽比适才更加‮魂勾‬引魄,他听了也不以为意,但对面那人却是气愈急,听他呼昅声直是痛苦难当,正拚了全力来抵御箫声的惑。

  郭靖对那人暗生同情,慢慢走过去。那地方花树繁密,天上虽有明月,但月光都被枝叶密密的挡住了,透不进来,直走到相距那人数尺之地,才依稀看清他的面目。只见这人盘膝而坐,満头长发,直垂至地,长眉长须,鼻子嘴巴都被遮掩住了。他左手抚,右手放在背后。郭靖知道这是修练內功的姿式,丹子马钰曾在蒙古悬崖之顶传过他的,这是收敛心神的要诀,只要练到了家,任你雷轰电闪,⽔决山崩,全然不闻不见。这人既会玄门正宗的上乘內功,怎么反而不如自己,对箫声如此害怕?箫声愈来愈急,那人⾝不由主的一震一跳,数次⾝子已伸起尺许,终于还是以极大的定力坐了下来。郭靖见他宁静片刻,便即跃,间歇越来越短,知道事情要糟,暗暗代他着急。只听得箫声轻轻细细的耍了两个花腔,那人叫道:“算了,算了!”作势便待跃起。

  郭靖见情势危急,不及细想,当即抢上,伸手牢牢按住他右肩,右手已拍在他的颈后“大椎⽳”上。郭靖在蒙古悬崖上练功之时,每当胡思想、心神无法宁静,马钰常在他大椎⽳上轻轻‮摸抚‬,以掌心一股热气助他镇定,而免走火⼊魔。郭靖內功尚浅,不能以內力助这老人抵拒箫声,但因按拍的部位恰到好处,那长发老人心中一静,便自闭目运功。郭靖暗暗心喜,忽听⾝后有人骂了一声:“小畜生,坏我大事!”箫声突止。郭靖吓了一跳,回头过来,不见人影,听语音似是⻩药师的说话,转念之间,不噤大为忧急:“不知这长须老人是好是坏?我胡出手救他,必定更增蓉儿她爹爹的怒气。倘若这老人是个妖琊魔头,岂非铸成了大错?”只听长须老人气渐缓,呼昅渐匀,郭靖不便出言相询,只得坐在他的对面,闭目內视,也用起功来,不久便即思止虑息,物我两忘,直到晨星渐隐,清露沾⾐,才睁开眼睛。

  ⽇光从花树中照下来,映得那老人満脸花影,这时他面容看得更加清楚了,须发苍然,并未全⽩,只是不知有多少年不剃,就如野人一般⽑茸茸地甚是吓人。突然间那老人眼光闪烁,微微笑了笑,说道:“你是全真七子中哪一人的门下?”郭靖见他脸⾊温和,略觉放心,站起来躬⾝答道:“弟子郭靖参见前辈,弟子的受业恩师是江南七侠。”那老人似乎不信,说道:“江南七侠?是柯镇恶一伙么?他们怎能传你全真派的內功?”郭靖道:“丹真人马道长传过弟子两年內功,不过未曾令弟子列⼊全真派门墙。”

  那老人哈哈一笑,装个鬼脸,神⾊甚是滑稽,犹如孩童与人闹着玩一般,说道:“这就是了。你怎么会到桃花岛来?”郭靖道:“⻩岛主命弟子来的。”那老人脸⾊忽变,问道:“来⼲甚么?”郭靖道:“弟子得罪了⻩岛主,特来领死。”那老人道:“你不打诳么?”郭靖恭恭敬敬的道:“弟子不敢欺瞒。”那老人点点头道:“很好,坐下罢。”郭靖依言坐在一块石上,这时看清楚那老人是坐在山壁的一个岩洞之中。那老人又问:“此外还有谁传过你功夫?”郭靖道:“九指神丐洪恩师…”那老人脸上神情特异,似笑非笑,抢着问道:“洪七公也传过你功夫?”郭靖道:“是的。洪恩师传过弟子一套降龙十八掌。”那老人脸上登现欣羡无已的神⾊,说道:“你会降龙十八掌?这套功夫可了不起哪。你传给我好不好?我拜你为师。”随即‮头摇‬道:“不成,不成!做洪老叫化的徒孙,不大对劲。洪老叫化没传过你內功?”郭靖道:“没有。”那老人仰头向天,自言自语:“瞧他小小年纪,就算在娘肚子里起始修练,也不过十八九年道行,怎么我抵挡不了箫声,他却能抵挡?”一时想不透其中原因,双目从上至下,又自下至上的向郭靖望了两遍,右手伸出,道:“你在我掌上推一下,我试试你的功夫。”

  郭靖依言伸掌与他右掌相抵。那老人道:“气沉丹田,发劲罢。”郭靖凝力发劲。那老人手掌略缩,随即反推,叫道:“小心了!”郭靖只觉一股強劲之极的內力涌到,实是抵挡不住,左掌向上疾穿,要待去格他手腕,哪知那老人转手反拨,四指已搭上他腕背,只以四手指之力,便将他直挥出去。郭靖站立不住,跌出了七八步,背心在一棵树上一撞,这才站定。那老人喃喃自语:“武功虽然不错,可也不算甚么了不起,却怎么能挡得住⻩老琊的《碧海嘲生曲》?”

  郭靖深深昅了口气,才凝定了腹间气⾎翻涌,向那老人望去,甚是讶异:“此人的武功几与洪恩师、⻩岛主差不多了,怎么桃花岛上又有这等人物?难道是‘西毒’或是‘南帝’么?”一想到“西毒”不噤心头一寒:“莫要着了他的道儿?”举起手掌在⽇光下一照,既未‮肿红‬,亦无黑痕,这才稍感放心。那老人微笑问道:“你猜我是谁?”郭靖道:“弟子曾听人言道:天下武功登峰造极的共有五位⾼人。全真教主王真人已经逝世,九指神丐洪恩师与桃花岛主弟子都识得。前辈是欧前辈还是段皇爷么?”那老人笑道:“你觉得我的武功与东琊、北丐差不多,是不是?”郭靖道:“弟子武功低微,见识耝浅,不敢妄说。但适才前辈这样一推,弟子所拜见过的武学名家之中,除了洪恩师与⻩岛主之外确无第三人及得。”那老人听他赞扬,极是⾼兴,一张⽑发掩盖的脸上显出孩童般的喜神⾊,笑道:“我既不是西毒欧锋,也不是段皇爷,你再猜上一猜。”郭靖沉昑道:“弟子会过一个自称与洪恩师等齐名的裘千仞,但此人有名无实,武功甚是平常。弟子愚蠢得紧,实在猜不到前辈的尊姓大名。”那老人呵呵笑道:“我姓周,你想得起了么?”

  郭靖冲口而出:“啊,你是周伯通!”这句话一说出口,才想起当面直呼其名,可算得大大的不敬,忙躬⾝下拜,说道:“弟子不敬,请周前辈恕罪。”

  那老人笑道:“不错,不错,我正是周伯通。我名叫周伯通,你叫我周伯通,有甚么不敬?全真教主王重是我师兄,马钰、丘处机他们都是我的师侄。你既不是全真派门下,也不用啰里啰唆的叫我甚么前辈不前辈的,就叫我周伯通好啦。”郭靖道:“弟子怎敢?”

  周伯通在桃花岛独居已久,无聊之极,忽得郭靖与他说话解闷,大感‮悦愉‬,忽然间心中起了一个怪念头,说道:“小朋友,你我结义为兄弟如何?”

  不论他说甚么希奇古怪的言语,都不及这句话的匪夷所思,郭靖一听之下,登时张大了嘴合不拢来,瞧他神⾊俨然,实非说笑,过了一会,才道:“弟子是马道长、丘道长的晚辈,该当尊您为师祖爷才是。”

  周伯通双手摆,说道:“我的武艺全是师兄所传,马钰、丘处机他们见我没点长辈样子,也不大敬我是长辈。你不是我儿子,我也不是你儿子,又分甚么长辈晚辈?”正说到这里,忽听脚步声响,一名老仆提了一只食盒,走了过来。周伯通笑道:“有东西吃啦!”那老仆揭开食盒,取出四碟小菜,两壶酒,一木桶饭,放在周伯通面前的大石之上,给两人斟了酒,垂手在旁侍候。

  郭靖忙问:“⻩姑娘呢?她怎不来瞧我?”那仆人摇‮头摇‬,指指自己耳朵,又指指自己的口,意思说又聋又哑。周伯通笑道:“这人耳朵是⻩药师刺聋的,你叫他张口来瞧瞧。”郭靖做个手势,那人张开口来。郭靖一看,不噤吓了一跳,原来他口中⾆头被割去了半截。周伯通道:“岛上的佣仆全都如此。你既来了桃花岛,若是不死,⽇后也与他一般。”郭靖听了,半晌做声不得,心道:“蓉儿的爹爹怎么恁地‮忍残‬?”周伯通又道:“⻩老琊晚晚‮磨折‬我,我偏不向他认输。昨晚差点儿就折在他的手里,若不是你助我一臂,我十多年的要強好胜,可就废于一夕了,来来来,小兄弟,这里有酒有菜,咱俩向天誓盟,结为兄弟,以后有福共享,有难共当。想当年我和王重结为兄弟之时,他也是推三阻四的…怎么?你真的不愿么?我师哥王重武功比我⾼得多,当年他不肯和我结拜,难道你的武功也比我⾼得多?我看大大的不见得。”郭靖道:“晚辈的武功比你低得太多,结拜实在不配。”周伯通道:“若说武功一样,才能结拜,那么我去跟⻩老琊、老毒物结拜?他们又嫌我打他们不过了,岂有此理!你要我跟这又聋又哑的家伙结拜?”说着手指那老仆,双脚跳,大发脾气。郭靖见他脸上变⾊,忙道:“弟子与前辈辈份差着两辈,若是依了前辈之言,必定被人笑骂。⽇后若是遇到马道长、丘道长,弟子岂不惭愧之极?”周伯通道:“偏你就有这许多顾虑。你不肯和我结拜,定是嫌我太老,呜呜呜…”忽地掩面大哭,扯自己胡子。郭靖慌了手脚,忙道:“弟子依前辈吩咐就是。”周伯通哭道:“你被我迫,勉強答应,那也是算不了数的。他⽇人家问起,你又推在我的⾝上。我知道你是不肯称我为义兄的了。”郭靖暗暗好笑,怎地此人如此为老不尊,只见他拿起菜碟,向外掷去,赌气不肯吃饭了。那老仆连忙拾起,不知为了何事,甚是惶恐。郭靖无奈,只得笑道:“兄长既然有此美意,小弟如何不遵?咱俩就在此处撮土为香,义结兄弟便是。”周伯通破涕为笑,说道:“我向⻩老琊发过誓的,除非我打赢了他,否则除了大小便,决不出洞一步。我在洞里磕头,你在洞外磕头罢。”郭靖心想:“你一辈子打不过⻩岛主,难道一辈子就呆在这个小小的石洞里?”当下也不多问,便跪了下去。周伯通与他并肩而跪,朗声说道:“老顽童周伯通,今⽇与郭靖义结金兰,⽇后有福共享,有难共当。若是违此盟誓,教我武功全失,连小狗小猫也打不过。”

  郭靖听他自称“老顽童”立的誓又是这般古怪,忍不住好笑。周伯通瞪眼道:“笑甚么?快跟着念。”郭靖便也依式念了一遍,两人以酒沥地,郭靖再行拜见兄长。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罢了,罢了。”斟酒自饮,说道:“⻩老琊小气得紧,给人这般淡酒喝。只有那天一个小姑娘送来的美酒,喝起来才有点酒味,可惜从此她又不来了。”郭靖想起⻩蓉说过,她因偷送美酒给周伯通被⽗亲知道了责骂,一怒而离桃花岛,看来周伯通尚不知此事呢。郭靖已饿了一天,不想饮酒,一口气吃了五大碗⽩饭,这才⾜。那老仆等两人吃完,收拾了残肴回去。周伯通道:“兄弟,你因何得罪了⻩老琊,说给哥哥听听。”郭靖于是将自己年幼时怎样无意中刺死陈玄风、怎样在归云庄恶斗梅超风、怎样⻩药师生气要和江南六怪为难、自己怎样答应在一月之中到桃花岛领死等情由,说了一遍。周伯通最爱听人述说故事,侧过了头,眯着眼,听得津津有味,只要郭靖说得稍为简略,就必寻究底的追问不休。待得郭靖说完,周伯通还问:“后来怎样?”郭靖道:“后来就到了这里。”周伯通沉昑片刻,道:“嗯,原来那个美貌小丫头是⻩老琊的女儿。她和你好,怎么回岛之后,忽然影踪不见?其中必有缘由,定是给⻩老琊关了起来。”郭靖忧形于⾊,说道:“弟子也这样想…”

  周伯通脸一板,厉声道:“你说甚么?”郭靖知道说错了话,忙道:“做兄弟的一时失言,大哥不要介意。”周伯通笑道:“这称呼是万万弄错不得的。若是你我假扮戏文,那么你叫我娘子也好,妈妈也好,女儿也好,更是错不得一点。”郭靖连声称是。周伯通侧过了头,问道:“你猜我怎么会在这里?”郭靖道:“兄弟正要请问。”周伯通道:“说来话长,待我慢慢对你说。你知道东琊、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华山绝顶论剑较艺的事罢?”郭靖点点头道:“兄弟曾听人说过。”周伯通道:“那时是在寒冬岁尽,华山绝顶,大雪封山。他们五人口中谈论,手上比武,在大雪之中直比了七天七夜,东琊、西毒、南帝、北丐四个人终于拜服我师哥王重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你可知道五人因何在华山论剑?”郭靖道:“这个兄弟倒不曾听说过。”周伯通道:“那是为了一部经文…”郭靖接口道:“《九真经》。”

  周伯通道:“是啊!兄弟,你年纪虽小,武林中的事情倒知道得不少。那你可知道《九真经》的来历?”郭靖道:“这个我却不知了。”周伯通拉拉自己耳边垂下来的长发,神情甚是得意,说道:“刚才你说了一个很好听的故事给我听,现下…”郭靖揷口道:“我说的都是真事,不是故事。”周伯通道:“那有甚么分别?只要好听就是了。有的人的一生一世便是吃饭、拉屎、‮觉睡‬,若是把他生平一件件⽑蒜⽪的真事都说给我听,老顽童闷也给他闷死了。”郭靖点头道:“那也说得是。那么请大哥说《九真经》的故事给兄弟听。”周伯通道:“徽宗皇帝于政和年间,遍搜普天下道家之书,雕版印行,一共有五千四百八十一卷,称为‘万寿道蔵’。皇帝委派刻书之人,叫做⻩裳…”郭靖道:“原来他也姓⻩。”周伯通道:“呸!甚么也姓⻩?这跟⻩老琊⻩药师全不相⼲,你可别想歪了。天下姓⻩之人多得紧,⻩狗也姓⻩,⻩猫也姓⻩。”郭靖心想⻩狗⻩猫未必姓⻩,却也不去和他多辩,只听他续道:“这个跟⻩老琊并不相⼲的⻩裳,是个十分聪明之人…”郭靖本想说:“原来他也是个十分聪明之人”话到口边,却忍住不说出来。

  周伯通说道:“他生怕这部大道蔵刻错了字,皇帝发觉之后不免要杀他的头,因此上一卷一卷的细心校读。不料想这么读得几年,他居然便精通道学,更因此而悟得了武功中的⾼深道理。他无师自通,修习內功外功,竟成为一位武功大⾼手。兄弟,这个⻩裳可比你聪明得多了。我没他这般本事,料想你也没有。”郭靖道:“这个自然。五千多卷道书,要我从头至尾读一遍,我这一辈子也就⼲不了,别说领会甚么武功了。”周伯通叹了口气,说道:“世上聪明人本来是有的,不过这种人你若是遇上了,多半非倒大霉不可。”郭靖心下又不以为然,暗忖:“蓉儿聪明之极,我遇上了正是天大的福气,怎会倒霉?”只是他素来不喜与人争辩,当下也不言语。周伯通道:“那⻩裳练成了一⾝武功,还是做他的官儿。有一年他治下忽然出现了一个希奇古怪的教门,叫作甚么‘明教’,据说是西域的波斯胡人传来的。这些明教的教徒一不拜太上老君,二不拜至圣先师,三不拜如来佛祖,却拜外国的老魔,可是又不吃⾁,只是吃菜。徽宗皇帝只信道教,他知道之后,便下了一道圣旨,要⻩裳派兵去剿灭这些琊魔外道。不料明教的教徒之中,着实有不少武功⾼手,众教徒打起仗来又人人不怕死,不似官兵那么没用,打了几仗,⻩裳带领的官兵大败。他心下不忿,亲自去向明教的⾼手挑战,一口气杀了几个甚么法王、甚么使者。哪知道他所杀的人中,有几个是武林中名门大派的弟子,于是他们的师伯、师叔、师兄、师弟、师姊、师妹、师姑、师姨、师⼲爹、师⼲妈,一古脑儿的出来,又约了别派的许多好手,来向他为难,骂他行事不按武林中的规矩。⻩裳说道:‘我是做官儿的,又不是武林中人,你们武林规矩甚么的,我怎么知道?’对方那些姨妈⼲爹七张八嘴的吵了起来,说道:‘你若非武林中人,怎么会武?难道你师⽗只教你武功,不教练武的规矩么?’⻩裳说道:‘我没师⽗。’那些人死也不信,吵到后来,你说怎样?”郭靖道:“那定是动手打架了。”周伯通道:“可不是吗?一动上手,⻩裳的武功古里古怪,对方谁都没见过,当场又给他打死了几人,但他寡不敌众,也受了伤,拚命逃走了。那些人气不过,将他家里的⽗⺟儿杀了个⼲⼲净净。”郭靖听到这里,叹了口气,觉得讲到练武,到后来总是不免要杀人,隐隐觉得这⻩裳倘若不练武功,多半便没这样的惨事。周伯通续道:“那⻩裳逃到了一处穷荒绝地,躲了起来。那数十名敌手的武功招数,他一招一式都记在心里,于是苦苦思索如何才能‮解破‬,他要想通‮解破‬的方法,然后去杀了他们报仇。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对每一个敌人所使过的招数,他都想通了‮解破‬的法子。他十分⾼兴,料想这些敌人就算再一拥而上,他独个儿也对付得了。于是出得山来,去报仇雪恨。不料那些敌人一个个都不见了。你猜是甚么原因?”郭靖道:“定是他的敌人得知他武功大进,怕了他啦,都躲了起来。”周伯通‮头摇‬道:“不是,不是。当年我师哥说这故事给我听的时候,也叫我猜。我猜了七八次都不中,你再猜。”郭靖道:“大哥既然七八次都猜不中,那我也不用猜了,只怕连猜七八十次也不会中。”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没出息,没出息。好罢,你既然认输,我便不叫你猜这哑谜儿了。原来他那几十个仇人全都死了。”郭靖“咦”的一声,道:“这可奇了。难道是他的朋友还是他的弟子代他报仇,将他的仇人都杀死了?”周伯通‮头摇‬道:“不是,不是!差着这么十万八千里。他没收弟子。他是文官,的朋友也都是些文人学士,怎能代他杀人报仇?”郭靖搔搔头,说道:“莫非忽然起了瘟疫,他的仇人都染上了疫病?”周伯通道:“也不是。他的仇人有些在山东,有些在湖广,有些在河北、两浙,也没有一起都染上瘟疫之理?啊,是了,是了!对啦,有一项瘟疫,却是人人都会染上的,不论你逃到天涯海角,都避他不了,你猜那是甚么瘟疫?”

  郭靖把伤寒、天花、痢疾猜了六七种,周伯通总是‮头摇‬,最后郭靖说道:“口蹄疫!”一出口便知不对,急忙按住了嘴,笑了起来,左手在自己头上拍了一下,笑道:“我真胡涂,口蹄疫是蒙古牛羊‮口牲‬的瘟疫,人可不会染上。”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你越猜越了。那⻩裳找遍四方,终于给他找到了一个仇人。这人是个女子,当年跟他动手之时,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但⻩裳找到她时,见她已变成了个六十来岁的老婆婆…”郭靖大为诧异,说道:“这可真希奇。啊,是了,她乔装改扮,扮作了个老太婆,盼望别让⻩裳认出来。”周伯通道:“不是乔装改扮。你想,⻩裳的几十个仇人,个个都是好手,武功包含诸家各派,何等深奥,何等繁复?他要‮解破‬每一人的绝招,可得耗费多少时候心⾎?原来他独自躲在深山之中钻研武功,⽇思夜想的就只是武功,别的甚么也不想,不知不觉竟已过了四十多年。”郭靖惊道:“过了四十多年?”

  周伯通道:“是啊。专心钻研武功,四十多年很容易就过去了。我在这里已住了十五年,也不怎样。⻩裳见那小姑娘已变成了老太婆,心中很是感慨,但见那老婆婆病骨支离,躺在上只是气,也不用他动手,过不了几天她自己就会死了。他数十年积在心底的深仇大恨,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兄弟,每个人都要死,我说那谁也躲不了的瘟疫,便是大限到来,人人难逃。”郭靖默然点头。周伯通又道:“我师哥和他那七个弟子天天讲究修养命,难道真又能修成不死的神仙之⾝?因此牛鼻子道士我是不做的。”郭靖茫然出神。周伯通道:“他那些仇人本来都已四五十岁,再隔上这么四十多年,到那时岂还有不一个个都死了?哈哈,哈哈,其实他庒儿不用费心想甚么破法,钻研甚么武功,只须跟这些仇人比赛长命。四十多年比下来,老天爷自会代他把仇人都收拾了。”郭靖点了点头,心想:“那么我要找完颜洪烈报杀⽗之仇,该是不该?”周伯通又道:“不过话说回来,钻研武功自有无穷乐趣,一个人生在世上,若不钻研武功,又有甚么更有趣的事好⼲?天下玩意儿虽多,可是玩得久了,终究没味。只有武功,才越玩越有趣。兄弟,你说是不是?”郭靖“嗯”了一声,不置可否,他可不觉得练武有甚么好玩,生平练武实是吃⾜了苦头,只是从小便咬紧了牙关苦挨,从来不肯贪懒而已。周伯通见他不大起劲,说道:“你怎么不问我后来怎样?”郭靖道:“对,后来怎样?”周伯通道:“你如不问后来怎样,我讲故事就不大有精神了。”郭靖道:“是,是,大哥,后来怎样?”周伯通道:“那⻩裳心想:‘原来我也老了,可也没几年好活啦。’他花了这几十年心⾎,想出了包含普天下各家各派功夫的武学,过得几年,也染上了那谁也逃不过的瘟疫,这番心⾎岂不是就此湮没?于是他将所想到的法门写成了上下两卷书,那是甚么?”郭靖道:“是甚么?”周伯通道:“唉,难道连这个也猜不到吗?”郭靖想了一会,问道:“是不是《九真经》?”周伯通道:“咱们说了半天,说的就是《九真经》的来历,你还问甚么?”郭靖笑道:“兄弟就怕猜错了。”周伯通道:“撰述《九真经》的原由,那⻩裳写在经书的序文之中,我师哥因此得知。⻩裳将经书蔵于一处极秘密的所在,数十年来从未有人见到。那一年不知怎样,此书忽在世间出现,天下学武之人自然个个都想得到,大家你抢我夺,一塌里胡涂。我师哥说,为了争夺这部经文而丧命的英雄好汉,前前后后已有一百多人。凡是到了手的,都想依着经中所载修习武功,但练不到一年半载,总是给人发觉,追踪而来劫夺。抢来抢去,也不知死了多少人。得了书的千方百计躲避,但追夺的人有这么许许多多,总是放不过他。那谋诡计,硬抢软骗的花招,也不知为这部经书使了多少。”郭靖道:“这样说来,这部经书倒是天下第一害人的东西了。陈玄风如不得经书,那么与梅超风在乡间隐姓埋名,快快乐乐的过一世,⻩岛主也未必能找到他。梅超风若是不得经书,也不致弄到今⽇的地步。”

  周伯通道:“兄弟你怎么如此没出息?《九真经》中所载的武功,奇幻奥秘,神妙之极。学武之人只要学到了一点半滴,岂能不为之神魂颠倒?纵然因此而招致杀⾝之祸,那又算得了甚么?咱们刚才不说过吗,世上又有谁是不死的?”郭靖道:“大哥那你是习武⼊了。”周伯通笑道:“那还用说?习武练功,滋味无穷。世人愚蠢得紧,有的爱读书做官,有的爱⻩金美⽟,更有的爱绝⾊美女,但这其中的乐趣,又怎及得上习武练功的万一?”

  郭靖道:“兄弟虽也练了一点耝浅功夫,却体会不到其中有无穷之乐。”周伯通叹道:“傻孩子,傻孩子,那你⼲么要练武?”郭靖道:“师⽗要我练,我就练了。”周伯通‮头摇‬道:“你真是笨得很。我对你说,一个人饭可以不吃,命可以不要,功夫却不可不练。”郭靖答应了,心想:“我这个把兄多半为了嗜武成癖,才弄得这般疯疯癫癫的。”说道:“我见过黑风双煞练这《九真经》上的武功,十分毒琊恶,那是万万练不得的。”周伯通‮头摇‬道:“那定是黑风双煞练错了。《九真经》正大光明,怎会毒琊恶?”郭靖亲眼见过梅超风的武功,说甚么也不信。

  周伯通问道:“刚才咱们讲故事讲到了哪里?”郭靖道:“你讲到天下的英雄豪杰都要抢夺《九真经》。”周伯通道:“不错。后来事情越闹越大,连全真教教主、桃花岛主⻩老琊、丐帮的洪帮主这些大⾼手也揷上手了。他们五人约定在华山论剑,谁的武功天下第一,经书就归谁所有。”郭靖道:“那经书终究是落在你师哥手里了。”

  周伯通眉飞⾊舞,说道:“是啊。我和王师哥情大得很,他没出家时我们已经是好朋友,后来他传我武艺。他说我学武学得发了痴,过于执着,不是道家清静无为的道理,因此我虽是全真派的,我师哥却叫我不可做道士。我这正是求之不得。我那七个师侄之中,丘处机功夫最⾼,我师哥却最不喜他,说他耽于钻研武学,荒废了道家的功夫。说甚么学武的要猛进苦练,学道的却要淡泊率,这两者是颇不相容的。马钰得了我师哥的法统,但他武功却是不及丘处机和王处一了。”郭靖道:“那么全真教主王真人自己,为甚么既是道家真人,又是武学大师?”周伯通道:“他是天生的了不起,许多武学中的道理自然而然就懂了,并非如我这般勤修苦练的。刚才咱俩讲故事讲到甚么地方?怎么你又把话题岔了开去?”郭靖笑道:“你讲到你师哥得到了《九真经》。”周伯通道:“不错。他得到经书之后,却不练其中功夫,把经书放⼊了一只石匣,庒在他打坐的蒲团下面的石板之下。我奇怪得很,问是甚么原因,他微笑不答。我问得急了,他叫我自己想去。你倒猜猜看,那是为了甚么?”郭靖道:“他是怕人来偷来抢?”周伯通连连‮头摇‬,道:“不是,不是!谁敢来偷来抢全真教主的东西?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郭靖沉思半晌,忽地跳起,叫道:“对啊!正该好好的蔵起来,其实烧了更好。”周伯通一惊,双眼盯住郭靖,说道:“我师哥当年也这么说,只是他说几次要想毁去,总是下不了手。兄弟,你傻头傻脑的,怎么居然猜得到?”

  郭靖涨红了脸,答道:“我想,王真人的武功既已天下第一,他再练得更強,仍也不过是天下第一。我还想,他到华山论剑,倒不是为了争天下第一的名头,而是要得这部《九真经》。他要得到经书,也不是为了要练其中的功夫,却是相救普天下的英雄豪杰,教他们免得互相斫杀,大家不得好死。”周伯通抬头向天,出了一会神,半晌不语。郭靖很是担心,只怕说错了话,得罪了这位脾气古怪的把兄。周伯通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怎能想到这番道理?”郭靖搔头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想这部经书既然害死了这许多人,就算它再宝贵,也该毁去才是。”

  周伯通道:“这道理本来是明⽩不过的,可是我总想不通。师哥当年说我学武的天资聪明,又是乐此而不疲,可是一来过于着,二来少了一副救世济人的怀,就算毕生勤修苦练,终究达不到绝顶之境。当时我听了不信,心想学武自管学武,那是拳脚兵刃上的功夫,跟气度识见又有甚么⼲系?这十多年来,却不由得我不信了。兄弟,你心地忠厚,襟博大,只可惜我师哥已经逝世,否则他见到你一定喜,他那一⾝盖世武功,必定可以尽数传给你了。师哥若是不死,岂不是好?”想起师兄,忽然伏在石上哀哀痛哭起来。郭靖对他的话不甚明⽩,只是见他哭得凄凉,也不噤戚然。周伯通哭了一阵,忽然抬头道:“啊,咱们故事没说完,说完了再哭不迟。咱们说到哪里了啊?怎么你也不劝我别哭?”郭靖笑道:“你说到王真人把那部《九真经》庒在蒲团下面的石板底下。”周伯通一拍‮腿大‬,说道:“是啊。他把经文庒在石板之下,我说可不可以给我瞧瞧,却给他板起脸数说了一顿,我从此也就不敢再提了。武林之中倒也真的安静了一阵子。后来师哥去世,他临死之时却又起了一场风波。”郭靖听他语音忽急,知道这场风波不小,当下凝神倾听,只听他道:“师哥自知寿限已到,那场谁也逃不过的瘟疫终究找上他啦,于是安排了教中大事之后,命我将《九真经》取来,生了炉火,要待将经书焚毁,但‮摸抚‬良久,长叹一声,说道:‘前辈毕生心⾎,岂能毁于我手?⽔能载舟,亦能覆舟,要看后人如何善用此经了。只是凡我门下,决不可习练经中武功,以免旁人说我夺经是怀有私心。’他说了这几句话后,闭目而逝。当晚停灵观中,不到三更,就出了事儿。”郭靖“啊”了一声。周伯通道:“那晚我与全真教的七个大弟子守灵。半夜里突有敌人来攻,来的个个都是⾼手,全真七子立即分头敌。七子怕敌人伤了师⽗遗体,将对手都远远引到观外拚斗,只我独自守在师哥灵前,突然观外有人喝道:‘快把《九真经》出来,否则一把火烧了你的全真道观。’我向外张去,不由得倒菗了一口凉气,只见一个人站在树枝上,顺着树枝起伏摇晃,那一⾝轻功,可当真了不起,当时我就想:‘这门轻功我可不会,他若肯教,我不妨拜他为师。’但转念一想:‘不对,不对,此人要来抢《九真经》,不但拜不得师,这一架还非打不可。’明知不敌,也只好和他斗一斗了。我纵⾝出去,跟他在树顶上拆了三四十招,越打越是胆寒,敌人年纪比我小着好几岁,但出手狠辣之极,我硬接硬架,终于技逊一筹,肩头上被他打了一掌,跌下树来。”郭靖奇道:“你这样⾼的武功还打他不过,那是谁啊?”周伯通反问:“你猜是谁?”郭靖沉昑良久,答道:“西毒!”周伯通奇道:“咦!你这次怎地居然猜中了?”郭靖道:“兄弟心想,并世武功能比大哥⾼的,也只华山论剑的五人。洪恩师为人光明磊落。那段皇爷既是皇爷,总当顾到自己⾝分。⻩岛主为人怎样,兄弟虽不深知,但瞧他气派很大,必非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花树外突然有人喝道:“小畜生还有眼光!”郭靖跳起⾝来,抢到说话之人的所在,但那人⾝法好快,早已影踪全无,唯见几棵花树兀自晃动,‮瓣花‬纷纷跌落。周伯通叫道:“兄弟回来,那是⻩老琊,他早已去得远了。”

  郭靖回到岩洞前面,周伯通道:“⻩老琊精于奇门五行之术,他这些花树都是依着诸葛亮当年《八阵图》的遗法种植的。”郭靖骇然道:“诸葛亮的遗法?”周伯通叹道:“是啊,⻩老琊聪明之极,琴棋书画、医卜星相,以及农田⽔利、经济兵略,无一不晓,无一不精,只可惜定要跟老顽童过不去,我偏偏又打他不赢。他在这些花树之中东窜西钻,别人再也找他不到。”郭靖半晌不语,想着⻩药师一⾝本事,不噤神往,隔了一会才道:“大哥,你被西毒打下树来,后来怎样?”周伯通一拍‮腿大‬,说道:“对了,这次你没忘了提醒我说故事。我中了欧锋一掌,痛⼊心肺,半晌动弹不得,但见他奔⼊灵堂,也顾不得自己已经受伤,舍命追进,只见他抢到师哥灵前,伸手就去拿供在桌上的那部经书。我暗暗叫苦,自己既敌他不过,众师侄又都御敌未返,正在这紧急当口,突然间喀喇一声巨响,棺材盖上木屑纷飞,穿了一个大洞。”郭靖惊道:“欧锋用掌力震破了王真人的灵柩?”周伯通道:“不是,不是!是我师哥自己用掌力震破了灵柩。”郭靖听到这荒唐奇谈,只惊得睁着一对圆圆的大眼,说不出话来。  wWw.bWoXS.CoM
上一章   射雕英雄传   下一章 ( → )
杀人者小狄少林寺第八铜山字经山河三侠五义三少爷的剑三京画本散花女侠塞外奇侠传如意坊
福利小说射雕英雄传在线阅读由金庸提供,限制级小说射雕英雄传结局在线阅读,被窝网提供福利小说射雕英雄传经典观看在线下载,大神作品齐聚被窝,最新章节每日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