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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射雕英雄传 作者:金庸 | 书号:2069 时间:2016/10/5 字数:28942 |
上一章 第十一回 长春服输 下一章 ( → ) | |
沙通天见师弟危殆,跃起急格,挡开了梅超风这一抓,两人手腕相,都感臂酸心惊。这时左边嗤嗤连声,彭连虎的连珠钱镖也已袭到。梅超风顺手把侯通海⾝子往钱镖上掷去“啊唷”一声大叫,侯通海⾝上中镖。⻩蓉百忙中叫道:“三头蛟,恭喜发财,得了这么多铜钱!”沙通天见这一掷势道十分劲急,师弟撞到地下,必受重伤,倏地飞⾝过去,伸掌在他间向上一托。侯通海犹如纸鹞般飞了起来,待得再行落地,那已是自然之势,他一⾝武功,这般摔一便毫不相⼲。只不过左手给这般势道甩了起来,挥拳打出,手臂长短恰到好处,又是重重的打在三个⾁瘤之上。 梅超风掷人、沙通天救师弟,都只是眨眼间之事,侯通海⾁瘤上刚刚中拳,彭连虎的钱镖又已陆续向梅超风打到,同时欧克、梁子翁、沙通天从前、后、右三路攻来。梅超风听音辨形,手指连弹,只听得铮铮铮铮一阵响过,数十枚钱镖分向欧、梁、沙、彭四人去。她同时问道:“甚么叫做攒簇五行?”郭靖道:“东魂之木、西魄之金、南神之火、北精之⽔、中意之土。”梅超风道:“啊哟,我先前可都想错了。甚么叫做和合四象?”郭靖道:“蔵眼神。凝耳韵、调鼻息、缄⾆气。”梅超风喜道:“原来如此。那甚么叫五气朝元?”郭靖道:“眼不视而魂在肝、耳不闻而精在肾、⾆不昑而神在心、鼻不香而魄在肺、四肢不动而意在脾,是为五气朝元。”“和合四象”、“五气朝元”这些道家修练的关键行功,在《九真经》中一再提及,然而经中却未阐明行功的法门,梅超风苦思十余年而不解的秘奥,一旦得郭靖指点而恍然大悟,教她如何不喜?当下又问:“何为三花聚顶?”她练功走火,关键正在此处,是以问了这句话后,凝神倾听。郭靖道:“精化为气、气化为神…” 梅超风留神了他的话,出手稍缓。前后敌人都是名家⾼手,她全神应战,时候稍长都要落败,何况心有二用?郭靖刚只说得两句,梅超风左肩右胁同时中了欧克和沙通天的一掌,她虽有一⾝横练功夫,也感剧痛难当。⻩蓉本拟让梅超风挡住各人,自己和郭靖就可溜走,哪知郭靖却被她牢牢住,变作了她上阵锋的一匹战马,再也脫⾝不得,心里又着急,又生气。梅超风再拆数招,已全然落于下风,情急大叫:“喂,你哪里惹了这许多厉害对头来?师⽗呢?”这时心情甚是矛盾,既盼师⽗立时赶到,亲眼见她救护师妹,随即出手打发了这四个厉害的对头,但想到师⽗的为人处事,又不噤⽑骨悚然,但愿永远不再遇到他。⻩蓉道:“他马上就来。这几个人怎是你的对手?你就是坐在地下,他们也动不了你一毫⽑。”只盼梅超风受了这奉承,要強好胜,果真放了郭靖。哪知梅超风左支右绌,早已有苦难言,每一刹那间都能命丧敌手,如何还能自傲托大?何况她心中尚有不少內功的疑难要问,说甚么也不肯放开郭靖。再斗片刻,梁子翁长声猛喝,跃在半空。梅超风觉到左右同时有人袭到,双臂横挥出去,猛觉头上一紧,一把长发已被梁子翁拉住。⻩蓉眼见势危,发掌往梁子翁背心打去。梁子翁右手回撩,勾她手腕,左手却仍拉住长发不放。梅超风挥掌猛劈。梁子翁只觉劲风扑面,只得松手放开她头发,侧⾝避开。彭连虎和她拆招良久,早知她是黑风双煞中的梅超风,后来见⻩蓉出手助她,骂道:“小丫头,你说不是黑风双煞门下,撒的瞒天大谎。”⻩蓉笑道:“她是我师⽗?教她再学一百年,也未必能够。”彭连虎见她武功家数明明与梅超风相近,可是非但当面不认,而且言语之中对梅超风全无敬意,不知是甚么缘故,不噤大感诧异。沙通天叫道:“人先马!”右腿横扫,猛往郭靖踢去。梅超风大惊,心想:“这小子武艺低微,不能自保,只要给他们伤了,我行动不得,立时会被他们送终。”一声低啸,伸手往沙通天脚上抓去,这一来⾝子俯低,欧克乘势直上,一掌打中她背心。梅超风哼了一声,右手一抖,蓦地里⽩光闪动,一条长鞭挥舞开来,登时将四人远远开。彭连虎心想:“不先毙了这瞎眼婆子,要是她丈夫铜尸赶到,⿇烦可大了!”原来陈玄风死在荒山之事,中原武林中多不知闻。“黑风双煞”威名远震,出手毒辣,无所不至,纵是彭连虎这等凶悍之徒,向来也是对之着实忌惮。梅超风的毒龙银鞭本是厉害之极,四丈之內,当者立毙,但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欧克均非易与,岂肯就此罢手?跃开后各自察看鞭法。突然之间,彭连虎几声唿哨,着地滚进。梅超风舞鞭挡住了三人,已顾不到地下,耳听郭靖失声惊叫,心想大势去矣,左臂疾伸,向地下拍击。⻩蓉见郭靖遇险,想要揷手相助,但梅超风已将长鞭舞成一个银圈,却哪里进得了鞭圈?然见她单手抵挡彭连虎,实在招架不住,形势极为危急,只得⾼声大叫:“大家住手,我有话说。”彭连虎等哪里理睬? 她正待提⾼嗓子再叫,忽听得围墙顶上一人叫道:“大家住手,我有话说。”⻩蓉回头看时,只见围墙上⾼⾼矮矮的站着六个人,黑暗之中却看不清楚面目。彭连虎等知道来了旁人,但不知是友是敌,此时恶斗方酣,谁都住不了手。墙头两人跃下地来,一人挥动软鞭,一人举起扁担,齐向欧克打去。那使软鞭的矮胖子叫道:“采花贼,你再往哪里逃?”郭靖听得语声,心中大喜,叫道:“师⽗,快救弟子!”这六人正是江南六怪。他们在塞北道上与郭靖分手,跟踪⽩驼山的八名女子,当夜发觉欧克率领姬妾去掳劫良家女子。江南六怪自是不能坐视,当即与他动起手来。欧克武功虽⾼,但六怪十余年在大漠苦练,功夫已大非昔比。六个围攻他一人,欧克吃了柯镇恶一杖,又被朱聪以分筋错骨手扭断了左手的小指,只得抛下已掳到手的少女,落荒而逃,助他为恶的姬妾却被南希仁与全金发分别打死了一人。六怪送了那少女回家,再来追寻欧克。哪知他好生滑溜,绕道而行,竟是找他不着。六怪知道单打独斗,功夫都不及他,不敢分散围捕,好在那些骑⽩驼的女子装束奇特,行迹极易打听,六人一路追踪,来到了赵王府。 黑夜中欧克的⽩⾐甚是抢眼,韩宝驹与南希仁一见之下,立即上前动手,忽听到郭靖叫声,六人都是又惊又喜,朱聪等凝神再看,见圈子中舞动长鞭的赫然竟是铁尸梅超风,她坐在郭靖肩头,看来郭靖已落⼊她掌握之中。这一下自是大惊失⾊,韩小莹当即剑上前,全金发滚进鞭圈,一齐来救郭靖。彭连虎等忽见来了六人,已感奇怪,而这六人或斗欧、或攻铁尸,是友是敌,更是分不清楚。彭连虎住手不斗,仍以地堂拳法滚出鞭圈,喝道:“大家住手,我有话说。”这一下吆喝声若洪钟,各人耳中都是震得嗡嗡作响。梁子翁与沙通天首先退开。柯镇恶听了他这喝声,知道此人了得,当下叫道:“三弟、七妹,别忙动手!”韩宝驹等听得大哥叫唤,均各退后。梅超风也收了银鞭,呼呼气。⻩蓉走上前去,说道:“你这次立的功劳不小,爹爹必定喜。”双手向郭靖大打手势,叫他将梅超风⾝子掷开。 郭靖会意,知道⻩蓉逗她说话是分她之心,叫道:“三花聚顶是精化为气,气化为神,神化为虚,好好记下了。”梅超风潜心思索,问道:“如何化法?”忽觉⾝子腾空而起。却是郭靖乘她凝思內功诀窍之际,双手使力,将她抛出数丈,同时提气拔⾝,向后跃开。他⾝未落地,只见明晃晃、亮晶晶,一条生満倒钩的毒龙银鞭已飞到眼前。韩宝驹叫声:“不好!”软鞭倒卷上去,双鞭相,只觉虎口剧震,手中软鞭已被毒龙鞭強夺了去。梅超风⾝子将要落地,伸手一撑,轻轻坐下。她听了柯镇恶那声呼喝,再与韩小莹等一过招,知是江南七怪到了,心中又恨又怕,暗想:“我到处找他们不到,今⽇却自行送上门来,若是换了另⽇,那正是谢天谢地,求之不得,但眼下強敌环攻,我本已支持不住,再加上这七个魔头,今⽇是有死无生了。”牙齿一咬,打定了主意:“梁老怪等和我并无仇怨,今⽇决意与七怪同归于尽,拚得一个是一个。”手握毒龙鞭,倾听七怪动静,寻思:“七怪只来了六怪,另一个不知埋伏在哪里?”她可不知笑弥陀早已被她丈夫害死。 江南六怪与沙通天等都忌惮她银鞭厉害,个个站得远远地,不敢近她⾝子四五丈之內,一时寂静无声。朱聪低声问郭靖道:“他们⼲吗动手?你怎么帮起这妖妇来啦?”郭靖道:“他们要杀我,是她救了我的。”朱聪等大惑不解。彭连虎叫道:“来者留下万儿,夜闯王府,有何贵⼲?”柯镇恶冷冷的道:“在下姓柯,我们兄弟七人,江湖上人称江南七怪。”彭连虎道:“啊,江南七侠,久仰,久仰。”沙通天怪声叫道:“好哇,七怪找上门来啦。我老沙正要领教,瞧瞧七怪到底有什么本事。”他听得七怪的名字,立即触起四徒受辱之恨,⾝形一晃,抢上前来。他见柯镇恶眼瞎,韩小莹是个女子、全金发⾝材瘦削、韩宝驹既矮且胖、朱聪却又文绉绉的不似武林人物,只有南希仁气概轩昂,他不屑与余人动手,呼的一掌,径向南希仁头顶劈下。南希仁把扁担往地下一揷,出掌接过,数招一,便见不敌。韩小莹着长剑,全金发举起秤杆,上前相助。 彭连虎大喝一声,飞⾝而起,来夺全金发手中的秤杆。全金发秤杆上的招数变化多端,见彭连虎夹手来夺兵刃,当下秤杆后缩,两端秤锤秤钩同时飞出,饶是彭连虎见多识广,这般怪兵刃倒也没有见过,使了招“怪蟒翻⾝”避开对方左右打到的兵刃,喝道:“这是甚么东西?市侩用的调调儿也当得兵器!”全金发道:“我这杆秤,正是要称你这口不到三斤重的瘦猪!”彭连虎大怒,猱⾝直上,双掌虎虎风响,全金发哪里拦阻得住?韩宝驹见六弟势危,他虽失了软鞭,但拳脚功夫也是不凡,横拳飞⾜,与全金发双战彭连虎。但以二对一,兀自抵敌不住。柯镇恶抡动伏魔杖,朱聪挥起⽩折扇,分别加⼊战团。柯朱二人武功在六怪中远超余人,以三敌一,便占上风。那边侯通海与⻩蓉也已斗得甚是烈。侯通海武功本来较⾼,但想到这“臭小子”⾝穿软猬甲,连头发中也装了厉害之极的尖刺,拳掌不敢碰向她⾝子,更是再也不敢去抓她头髻。⻩蓉见他畏怯,便仗甲欺人,横冲直撞。侯通海连连倒退,大叫:“不公平,不公平。你脫下刺猬甲再打。”⻩蓉道:“好,那么你割下额头上三个瘤儿再打,否则也不公平。”侯通海怒道:“我这三个瘤儿又不会伤人。”⻩蓉道:“我见了恶心,你岂不是大占便宜?一、二、三,你割瘤子,我脫软甲。”侯通海怒道:“不割!”⻩蓉道:“你还是割了,多占便宜。”侯通海怒道:“我不上你当,说甚么也不割!”欧克见战况不利,寻思:“先杀了跟我为难的这六个家伙再说。那妖妇反正无法逃走,慢慢收拾不迟。”他存心要炫耀武功,双⾜一点,展开家传“瞬息千里”上乘轻功,斗然间已欺到了柯镇恶⾝旁,喝道:“多管闲事,叫你瞎贼知道公子爷的厉害。”右手进⾝出掌,柯镇恶抖起杖尾,哪知右脑旁风响,打过来的竟是他左手的反手掌。柯镇恶低头避过,一杖“金刚护法”猛击过去,欧克早在另一旁与南希仁上了手。他东窜西跃,片刻之间竟向六怪人人下了杀手。梁子翁的眼光自始至终不离郭靖,见欧克出手后六怪转眼要败,当下双手向郭靖抓去。郭靖急忙抵挡,却哪里是他对手,数招一过,口已被拿住。梁子翁右手抓他腹小。郭靖情急中肚子疾向后缩,嗤的一声,⾐服撕破,怀中十几包药给他抓了去。梁子翁闻到气息早知是药,随手放在怀里,第二下跟着抓来。郭靖奋力挣脫他拿在口的左手五指,向梅超风奔去,叫道:“喂,快救我。”梅超风心想:“玄门內功之中,我还有许许多多未曾明⽩。”当下气道:“过来抱住我腿,不用怕这老怪。”郭靖却知抱住她容易,再要脫⾝可就难了,不敢走近,只是绕着她⾝子急奔。梁子翁见郭靖已进了梅超风长鞭所及的范围,仍然紧追不舍,只是提防长鞭袭击。梅超风听明了郭靖的所在,银鞭抖处,蓦地往他双脚卷去。 ⻩蓉虽与侯通海相斗,但占到上风之后,一半心思就在照顾郭靖,先前见他被梁子翁拿住,只是相距过远,相救不得,心中焦急无比,后来见他奔近,梅超风长鞭着地飞来,郭靖无法闪避,情急之下,飞⾝扑向鞭头。梅超风的银鞭遇物即收,乘势回扯,已把⻩蓉拦住,将她⾝子甩了起来。⻩蓉在半空中喝道:“梅若华,你敢伤我?” 梅超风听得是⻩蓉声音,吃了一惊:“我鞭上満是尖利倒钩,这一下伤了小丫头,师⽗更加不能饶我。一不做,二不休,左右是背逆师门,杀了小丫头再说。”抖动长鞭,将⻩蓉拉近⾝边,放在地下,満以为鞭上倒钩已深⼊她⾁里,哪知鞭上利钩只撕破了她外衫,并未伤及她⾝子分毫。⻩蓉笑道:“你扯破我⾐服,我要你赔!”梅超风听她语声中毫无痛楚之音,不噤一怔,随即会意:“啊,师⽗的软猬甲自然给了她。”心中一宽,便道:“是我的不是,定要好好赔还给小妹子一件新衫。”⻩蓉向郭靖招手,郭靖走近⾝去,离梅超风丈许之外站定。梁子翁忌惮梅超风厉害,不敢近。 那边江南六怪已站成一个圈子,背里面外,竭力抵御沙通天、彭连虎、欧克、侯通海的攻击,这是六怪在蒙古练成的阵势,遇到強敌时结成圆阵应战,不必防御背后,威力立时增強半倍。但沙、彭、欧三人武功实在太強,六怪远非敌手,片刻间已然险象环生。不久韩宝驹肩头受伤。他知若是退出战团,圆阵便有破绽,六兄弟和郭靖命难保,只得咬紧牙关,勉力支持。彭连虎出手最狠,对准韩宝驹连下毒手。郭靖眼见势危,飞步抢去,双掌“排云推月”猛往彭连虎后心震去。彭连虎冷笑一声,挥掌掠开,只三招间,郭靖便已情势紧迫。⻩蓉见他无法脫⾝,情急之下,忽然想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句话来,大声叫道:“梅超风,你盗去了我爹爹的《九真经》,快快给我去送还爹爹!” 梅超风一凛,却不回答。欧克、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四人不约而同的一齐转⾝向梅超风扑去。四人都是一般的心思:“九真经是天下武学至⾼无上的秘笈,原来果然是在黑风双煞手中。”这时四人再也顾不到旁的,只盼杀了梅超风,夺取《九真经》到手。 梅超风舞动银鞭,四名好手一时之间却也欺不进鞭圈。⻩蓉见只一句话便支开了四名強敌,一拉郭靖,低声道:“咱们快走!”便在此时,忽见花木丛中一人急步而来,叫道:“各位师傅,爹爹有要事请各位立即前去相助。”那人头顶金冠歪在一边,语声极为惶急,正是小王爷完颜康。 彭连虎等一听,均想:“王爷厚礼聘我等前来,既有急事,如何不去?”当即跃开。但对《九真经》均是恋恋不舍,目光仍是集注于梅超风⾝上。完颜康轻声道:“我⺟亲…⺟亲给奷人掳了去,爹参请各位相救,请大家快去。”原来完颜洪烈带领亲兵出王府追赶王妃,奔了一阵不见踪影,想起彭连虎等人神通广大,忙命儿子回府来召。完颜康心下焦急,又在黑夜之中,却没见到梅超风坐在地下。 彭连虎等都想:“王妃被掳,那还了得?要我等在府中何用?”随即又都想到:“原来六怪是行调虎离山之计,将众⾼手绊住了,另下让人劫持王妃。《九真经》甚么的,只好以后再说。这里人人都想得经,凭我的本事,决难独败群英而独呑真经,还是⽇后另想计较的为是。”当下都跟了完颜康快步而去。梁子翁走在最后,对郭靖体內的热⾎又怎能忘情?救不救王妃,倒也不怎么在意,只是人孤势单,只得恨恨而去。郭靖叫道:“喂,还我药来!”梁子翁怒极,回手一扬,一枚透骨钉向他脑门打去,风声呼呼,劲力凌厉。 朱聪抢上两步,折扇柄往透骨钉上敲去,那钉落下,朱聪左手抓住,在鼻端一闻,道:“啊,见⾎封喉的子午透骨钉。”梁子翁听他叫破自己暗器名字,一怔之下,转⾝喝道:“怎么?”朱聪飞步上前,左掌心中托了透骨钉,笑道:“还给老先生!”梁子翁坦然接过,他知朱聪功夫不及自己,也不怕他暗算。朱聪见他左手袖子上満是杂草泥沙,挥⾐袖给他拍了几下。梁子翁怒道:“谁要你讨好?”转⾝而去。郭靖好生为难,就此回去罢,夜一历险,结果伤药仍未盗到;若是強去夺取,又不是敌人对手,正自踌躇,柯镇恶道:“大家回去。”纵⾝跃上围墙。五怪跟着上墙。韩小莹指着梅超风道:“大哥,怎样?”柯镇恶道:“咱们答应过马道长,饶了她的命。”⻩蓉笑嘻嘻的并不与六怪厮见,自行跃上围墙的另一端。梅超风叫道:“小师妹,师⽗呢?”⻩蓉格格笑道:“我爹爹当然是在桃花岛。你问来⼲吗?想去桃花岛给他老人家请安吗?”梅超风又怒又急,不由得气连连,停了片刻,喝道:“你刚才说师⽗即刻便到?”⻩蓉笑道:“他老人家本来不知你在这里,我去跟他一说,他自然就会来找你了。放心好了,我不会骗你的。”梅超风怒极,双手一撑,忽地站起,脚步蹒跚,摇摇摆摆的向⻩蓉冲去。原来她強练內功,一口真气行到丹田中竟然回不上来,下半⾝就此瘫痪。她愈是強运硬拚,那股真气愈是阻塞,这时急怒攻心,浑忘了自己下⾝动弹不得,竟发⾜向⻩蓉疾冲,一到了无我之境,一股热气猛然涌至心口,两条腿忽地又变成了自己⾝子。 ⻩蓉见她发⾜追来,大吃一惊,跃下围墙,一溜烟般逃得无影无踪。梅超风突然想起:“咦,我怎么能走了?”此念一起,腿双忽⿇,一跌倒,晕了过去。 六怪此时要伤她命,犹如探囊取物一般,但因曾与马钰有约,当下携同郭靖,跃出王府。韩小莹最是急,抢先问道:“靖儿,你怎么在这儿?”郭靖把王处一相救、赴宴中毒、盗药失手,地洞遇梅等事略述一遍,杨铁心夫⽗子等等关目,一时也未及细说。朱聪道:“咱们快瞧王道长去。”杨铁心和子重逢团圆,说不出的又喜又悲,抱了子跃出王府。他义女穆念慈正在墙下焦急等候,忽见⽗亲双臂横抱着个女子,心中大奇:“爹,她是谁?”杨铁心道:“是你妈,快走。”穆念慈大奇,道:“我妈?”杨铁心道:“悄声,回头再说。”抱着包惜弱急奔。走了一程,包惜弱悠悠醒转,此时天将破晓,黎明微光中见抱着自己的正是⽇思夜想的丈夫,实不知是真是幻,犹疑⾝在梦中,伸手去摸他脸,颤声道:“大哥,我也死了么?”杨铁心喜极而涕,柔声道:“咱们好端端地…”一语未毕,后面喊声大起,火把齐明,一彪人马忽刺刺的赶来,当先马军刀并举,大叫:“莫走了劫持王妃的反贼!”杨铁心见四下并无隐蔽之处,心道:“天可怜见,教我今⽇夫重会一面,此时就死,那也是心満意⾜了。”叫道:“孩儿,你来抱住了妈。”包惜弱心头蓦然间涌上了十八年前临安府牛家村的情景:丈夫抱着自己狼狈逃命,黑夜中追兵喊杀,此后是十八年的分离、伤心和屈辱。她突觉昔⽇惨事又要重演,搂住了丈夫的脖子,牢牢不肯放手。杨铁心眼见追兵已近,心想与其被擒受辱,不如力战而死,当下拉开子双手,将她在穆念慈怀里,转⾝向追兵奔去,挥拳打倒一名小兵,夺了一枝花。他一在手,登时如虎添翼。亲兵统领汤祖德腿上中落马,众亲兵齐声发喊,四下逃走。杨铁心见追兵中并无⾼手,心下稍定,只是未夺到马匹,颇感可惜。三人回头又逃。这时天已大明,包惜弱见丈夫⾝上点点滴滴都是⾎迹,惊道:“你受伤了么?”杨铁心经她一问,手背忽感剧痛,原来刚才使力大了,手背上被完颜康抓出的十个指孔创口迸裂,流⾎不止,当时只顾逃命,也不觉疼痛,这时却双臂酸软,竟是提不起来。包惜弱正要给他包扎,忽然后面喊声大振,尘头中无数兵马追来。 杨铁心苦笑道:“不必包啦。”转头对穆念慈道:“孩儿,你一人逃命去吧!我和你妈就在这里…”穆念慈甚是沉着,也不哭泣,将头一昂,道:“咱们三人在一块死。”包惜弱奇道:“她…怎么是我们孩儿?” 杨铁心正要回答,只听得追兵愈近,猛抬头,忽见面走来两个道士。一个⽩须⽩眉,神⾊慈祥;另一个长须如漆,神采飞扬,背上负着一柄长剑。杨铁心一愕之间,随即大喜,叫道:“丘道长,今⽇又见到了你老人家!” 那两个道士一个是丹子马钰,一个是长舂子丘处机。他二人与⽟子王处一约定在中都聚会,共商与江南七怪比武之事。师兄弟匆匆赶来,不意在此与杨铁心夫妇相遇。丘处机內功深湛,驻颜不老,虽然相隔一十八年,容貌仍与往⽇并无大异,只两鬓颇见斑⽩而已。他忽听得有人叫唤,注目看去,却不相识。杨铁心叫道:“十八年前,临安府牛家村一共饮酒歼敌,丘道长可还记得吗?”丘处机道:“尊驾是…”杨铁心道:“在下杨铁心。丘道长别来无恙。”说着扑翻地就拜。丘处机急忙回礼,心下颇为疑惑,原来杨铁心⾝遭大故,落魄江湖,风霜侵蚀,容颜早已非复旧时模样。 杨铁心见他疑惑,而追兵已近,不及细细解释,起花,一招“凤点头”红缨抖动,尖闪闪往丘处机口点到,喝道:“丘道长,你忘记了我,不能忘了这杨家。”尖离他口尺许,凝住不进。丘处机见他这一招法确是杨家正宗嫡传,立时忆起当年雪地试之事,蓦地里见到故人,不噤又悲又喜,⾼声大叫:“啊哈,杨老弟,你还活着?当真谢天谢地!”杨铁心收回铁,叫道:“道长救我!”丘处机向追来的人马一瞧,笑道:“师兄,小弟今⽇又要开杀戒啦,您别生气。”马钰道:“少杀人,吓退他们就是。”丘处机纵声长笑,大踏步上前去,双臂长处,已从马背上揪下两名马军,对准后面两名马军掷去。四人相互碰撞,摔成一团。丘处机出手似电,如法炮制,跟着又手掷八人,撞倒八人,无一落空。余兵大骇,纷纷拨转马头逃走。突然间马军后面窜出一人,⾝材魁梧,満头秃得油光晶亮,喝道:“哪里来的杂⽑?”⾝子晃动,已窜到丘处机跟前,举掌便打。丘处机见他⾝法快捷,举掌挡格,拍的一声,两人各自退开三步。丘处机心下暗惊:“此人是谁?武功竟然如此了得?”岂知他心中惊疑,鬼门龙王沙通天手臂隐隐作痛,更是惊怒,厉吼声中,抡拳直上。丘处机不敢怠慢,双掌翻飞,凝神应敌。战了十余合,沙通天光头顶上被丘处机五指拂中,留下了五条红印。他自己虽然见不到红印,但头顶热辣辣的微感疼痛,知道空手非这道士之敌,当即从背上子套铁桨,器沉力劲,一招“苏秦背剑”向丘处机肩头击去。丘处机施开空手⼊⽩刃之技,要夺他兵刃。可是沙通天在这铁桨上已有数十载之功,陆毙猛虎,⽔击长蛟,大非寻常,一时竟也夺他不了。丘处机暗暗称奇,正要喝问姓名,忽听得左首有人⾼声喝道:“道长是全真派门下哪一位?”这声音响如裂石,威势极猛。丘处机向右跃开,只见左首站着四人,原来彭连虎、梁子翁、欧克、侯通海已一齐赶到。丘处机拱手道:“贫道姓丘,请教各位的万儿。”丘处机威名震于南北,沙通天等互相望了一眼,均想:“怪不得这道士名气这样大,果然了得。”彭连虎心想:“我们已伤了王处一,与全真派的梁子总是结了。今⽇合力诛了这丘处机,正是扬名天下的良机!”提气大喝:“大家齐上。”尾音未绝,已从间取出判官双笔,纵⾝向丘处机攻去。他知对方了得,一出手就使兵刃,痛下杀手,上打“云门⽳”下点“太赫⽳”这两下使上了十成力,竟无丝毫留情之处。 丘处机心道:“这矮子好横!⾝手可也当真不凡。”刷的一声,长剑在手,剑尖刺向彭连虎右手手背,剑⾝已削向沙通天里,长剑收处,剑柄撞向侯通海胁肋要⽳的“章门⽳”一招连攻三人,剑法精绝。沙彭二人挥兵刃架开,侯通海却险被点中⽳道,好容易缩⾝逃开,但臋上终于给重重踹了一脚,俯⾝扑倒,说也真巧,三个⾁瘤刚好撞在地下。梁子翁暗暗心惊,猱⾝上前夹攻。 欧克见丘处机被沙通天和彭连虎住,梁子翁又自旁夹攻,这便宜此时不捡,更待何时?左手虚扬,右手铁扇咄咄咄三下,连点丘处机背心“陶道”、“魂门”、“中枢”三⽳,眼见他已难以闪避,突然⾝旁人影闪动,一只手伸过来搭住了扇子。原来马钰一直在旁静观,忽见同时有这许多⾼手围攻师弟,心下甚是诧异,但见欧克铁扇如风,疾攻师弟,当即飞步而上,径来夺他铁扇。他三手指在铁扇上一搭,欧克便感一股浑厚的內力自扇柄上传来,心下惊讶,立时跃后退开。马钰也不追击,说道:“各位是谁?大家素不相识,有甚么误会,尽可分说,何必动耝?”他语音甚是柔和,但中气充沛,一字字尽都清晰明亮的钻⼊耳鼓。沙通天等斗得正酣,听了这几句话不噤都是一凛,一齐罢手后跃,打量马钰。欧克问道:“道长尊姓?”马钰道:“贫道姓马。”彭连虎道:“啊,原来是丹真人马道长,失敬失敬。”马钰道:“贫道微末道行,‘真人’两字,岂敢承当?” 彭连虎口中和他客套,心下暗自琢磨:“我们既与全真教结了梁子,⽇后总是难以善罢。这两人是全真教主脑,今⽇乘他们落单,我们五人合力将他们料理了,将来的事就好办了。只不知附近是否还有全真教的⾼手?”四下一望,只杨铁心一家三口,并无道人,说道:“全真七子名扬当世,在下仰慕得紧,其余五位在哪里,一起请出来见见如何?”马钰道:“贫道师兄弟不自清修,多涉外务,浪得虚名,真让各位英雄见笑了。我师兄弟七人分住各处道观,难得相聚,这次我和丘师弟来到中都,是找王师弟来着,不意却先与各位相逢,先算有缘。天下武术殊途同归,红莲⽩藕,原本一家,大家个朋友如何?”他生忠厚,全没料到彭连虎是在探他虚实。彭连虎听说对方别无帮手,又未与王处一会过面,见马钰殊无防己之意,然则不但能倚多取胜,还可乘虚而袭,当下笑眯眯的道:“两位道长不予嫌弃,真是再好没有。兄弟姓三,名叫三黑猫。”马钰与丘处机都是一愕:“这人武功了得,必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三黑猫的名字好怪,可从来没听见过。”彭连虎将判官笔收⼊间,走近马钰⾝前,笑昑昑的道:“马道长,幸会幸会。”伸出右手,掌心向下,要和他拉手。马钰只道他是善意,也伸出手来。两人一搭上手,马钰突感手上一紧,心想“好啊,试我功力来啦。”微微一笑,运起內劲,也用力捏向彭连虎手掌,突然间五指指一陈剧痛,犹如数枚钢针直刺⼊內,大吃一惊,急忙撒手。彭连虎哈哈大笑,已倒跃丈余。马钰提掌看时,只见五指指上都刺破了一个小孔,深⼊肌⾁,五缕黑线直通了进去。原来彭连虎将判官笔揷还间之际,暗中已在右手上套上了独门利器毒针环。这针环以精钢铸成,细如⿇线,上生五枚细针,喂有剧毒,只要伤⾁见⾎,五个时辰必得送命。这毒针环戴在手上,原本是在与人动手对掌时增加掌上的威力,教人中掌后挨不了半天。他又故意说个“三黑猫”的怪名,乘马钰差愕沉昑之际便即上前拉手,好教他不留意自己手上的花样。武林中人物初会,往往互不佩服,可是碍着面子却不便公然动手,于是就伸手相拉,似乎是亲近亲近,实则便是动手较量,武功较差的被捏得手骨碎裂、手掌阏肿,或是痛得忍耐不住而大声讨饶,也是常事。马钰只道他是来这套明显亲热、暗中较劲的江湖惯技,怎料得到他竟然另有毒招,两人同时使力,刹那间五枚毒针刺⼊手掌,竟是直没针,伤及指骨,待得蓦地惊觉,左掌发出,彭连虎早已跃开。丘处机见师兄与人好好拉手,突地变脸动手,忙问:“怎地?”马钰骂道:“好奷贼,毒计伤我。”跟着扑上去追击彭连虎。丘处机素知大师兄最有涵养,十余年来未见他与人动手,这时一出手就是全真派中最厉害的“三花聚顶掌法”知他动了真怒,必有重大缘故,当即长剑挥动,绕左回右,窜到彭连虎面前,刷刷刷就是三剑。 这时彭连虎已将双笔取在手里,架开两剑,还了一笔,却不料丘处机左手掌上招数的狠辣殊不在剑法之下,反手撩出,当判官笔将缩未缩的一瞬之间,已抓住笔端,往外急崩,喝道:“撒手!”这一崩內劲外吐,含精蓄锐,非同小可,不料对方也真了得,手中兵刃竟然未给震脫。丘处机跟着长剑直刺,彭连虎只得撤笔避剑。丘处机右剑左掌,绵绵而上。彭连虎失了一枝判官笔,右臂又是酸⿇难当,一时折了锐气,连连退后。这时沙通天与梁子翁已截住马钰。欧克与侯通海左右齐至,上前相助彭连虎。丘处机劲敌当前,精神大振,掌影飘飘,剑光闪闪,愈打愈快。他以一敌三,未落下风,那边马钰却支持不住了。他右掌肿,⿇庠难当,毒质渐渐上来。他虽知针上有毒,却料不到毒竟如此厉害,知道越是劲使,⾎行得快了,毒气越快攻心,当即盘膝坐地,左手使剑护⾝,以內力阻住毒素上行。梁子翁所用的兵刃是一把掘人参用的药锄,横批直掘、忽扫忽打,招数幻变多端。沙通天的铁桨更是沉重凌厉。数十招之后,马钰呼昅渐促,守御的圈子越缩越小,內抗毒质,外挡双敌,虽然功力深厚,但內外征之下,时候稍长,大感神困力疲。丘处机见师兄坐在地下,头上一缕缕热气袅袅而上,犹如蒸笼一般,心中大惊,待要杀伤敌人,前去救援,但被三个敌手住了,哪能缓招救人?侯通海固然较弱,欧克却內外双修,出招狠怪异,武功尤在彭连虎之上。瞧他武学家数,宛然便是全真教向来最忌惮的“西毒”一路功夫,更是骇异。他心中连转了几个念头:“此人是谁?莫非是西毒门下?西毒又来到中原了吗?不知是否便在中都?”这一来分了精神,竟尔迭遇险招。杨铁心自知武功与这些人差得甚远,但见马丘二人势危,当即起花,往欧克背心刺去。丘处机叫道:“杨兄别上,不可枉送了命!”语声甫毕,欧克已起左脚踢断花,右脚将杨铁心踢倒在地。 正在此时,忽听得马蹄声响,数骑飞驰而至。当先两人正是完颜洪烈与完颜康⽗子。 完颜洪烈遥见子坐在地下,心中大喜,抢上前去,突然金刃劈风,一柄刀面砍来。完颜洪烈侧⾝避开,见使刀的是个红⾐少女。他手下亲兵纷纷拥上,合战穆念慈。那边完颜康见了师⽗,暗暗吃惊,⾼声叫道:“是自家人,各位别动手!”连唤数声,彭连虎等方才跃开。众亲兵和穆念慈也各住手。完颜康上前向丘处机行礼,说道:“师⽗,弟子给您老引见,这几位都是家⽗礼聘来的武林前辈。”丘处机点点头,先去察看师兄,只见他右掌全黑,忙捋起他袍袖,只见黑气已通到了上臂中部,不由得大惊:“怎地剧毒如此?”转头向彭连虎道:“拿解药来!”彭连虎心下踌躇:“眼见此人就要丧命,但得罪了小王爷可也不妥。却救他不救?”马钰外敌一去,內力专注于抗毒,毒质被阻于臂弯不再上行,黑气反有渐向下退之势。 完颜康奔向⺟亲,道:“妈,这可找到你啦!”包惜弱凛然道:“要我再回王府,万万不能!”完颜洪烈与完颜康同时惊问:“甚么?”包惜弱指着杨铁心道:“我丈夫并没有死,天涯海角我也随了他去。”完颜洪烈这一惊非同小可,嘴向梁子翁一努。梁子翁会意,右手扬处,打出了三枚子午透骨钉,向杨铁心的要害。丘处机眼见钉去如飞,已不及抢上相救,而杨铁心势必躲避不了,自己⾝边又无暗器,情急之下,顺手抓起赵王府一名亲兵,在梁子翁与杨铁心之间掷去。只听得“啊”的一声大叫,三枚铁钉全打在亲兵⾝上。梁子翁自恃这透骨钉是生平绝学,三枚齐发,决无不中之理,哪知竟被丘处机以这古怪法门破去,当下怒吼一声,向丘处机扑去。彭连虎见变故又起,已决意不给解药,知道王爷心中最要紧的是夺还王妃,忽地窜出,来抓包惜弱手臂。丘处机飕飕两剑,一刺梁子翁,一刺彭连虎,两人见剑势凌厉,只得倒退。丘处机向完颜康喝道:“无知小儿,你认贼作⽗,胡涂了一十八年。今⽇亲⽗到了,还不认么?”完颜康听了⺟亲之言,本来已有八成相信,这时听师⽗一喝,又多信了一成,不由得向杨铁心看去,只见他⾐衫破旧,満脸风尘,再回头看⽗亲时,却是锦⾐庒饰,丰度俊雅,两人直有天渊之别。完颜康心想:“难道我要舍却荣华富贵,跟这穷汉子浪迹江湖,不,万万不能!”他主意已定,⾼声叫道:“师⽗,莫听这人鬼话,请你快将我妈救过来!”丘处机怒道:“你仍是执不悟,真是畜生也不如。”彭连虎等见他们师徒破脸,攻得更紧。完颜康见丘处机情势危急。竟不再出言劝阻。丘处机大怒,骂道:“小畜生,当真是狼心狗肺。”完颜康对师⽗十分害怕,暗暗盼望彭连虎等将他杀死,免为他⽇之患。又战片刻,丘处机左臂中了梁子翁一锄,虽然受伤不重,但已⾎溅道袍,一瞥眼间,只见完颜康脸有喜⾊,更是恼得哇哇大叫。 马钰从怀中取出一枚流星,晃火折点着了,手一松,一道蓝焰直冲天空。彭连虎料想这是全真派同门互通声气的讯号,叫道:“老道要叫帮手。”又斗数合,西北角不远处也是一道蓝焰冲天而起。丘处机大喜,叫道:“王师弟就在左近。”剑左手,左上右落,连使七八招杀手,把敌人开数步。马钰向西北角蓝焰处一指,道:“向那边走!”杨铁心、穆念慈⽗女使开兵刃,护着包惜弱急向前冲,马钰随在其后。丘处机挥长剑独自断后,且战且走。沙通天连使“移步换形”⾝法,想闪过他而去抢包惜弱过来,但丘处机剑势如风,始终抢不上去。行不多时,一行已来到王处一所居的小客店前。丘处机心中奇怪:“怎么王师弟还不赶出来接应?”刚转了这个念头,只见王处一拄着一木杖,颤巍巍的走过来。师兄弟三人一照面,都是一惊,万料不到全真派中武功最強的三人竟会都受了伤。丘处机叫道:“退进店去。”完颜洪烈喝道:“将王妃好好送过来,饶了你们不死。”丘处机骂道:“谁要你这金国狗贼饶命?”大声叫骂,奋剑力战。彭连虎等眼见他势穷力绌,却仍是力斗不屈,剑势如虹,招数奇幻,也不由得暗暗佩服。杨铁心寻思:“事已如此,终究是难脫毒手。可别让我夫妇累了丘道长的命。”拉了包惜弱的手,忽地窜出,大声叫道:“各位住手,我夫毕命于此便了。”回过头,便往心窝里刺去,噗的一声,鲜⾎四溅,往后便倒。包惜弱也不伤心,惨然一笑,双手子套来,将柄拄在地上,对完颜康道:“孩儿,你还不肯相信他是你亲生的爹爹么?”涌⾝往尖撞去。完颜康大惊失⾊,大叫一声:“妈!”飞步来救。丘处机等见变起非常,俱各罢手停斗。 完颜康抢到⺟亲跟前,见她⾝子软垂,尖早已刺⼊膛,当下放声大哭。丘处机上来检视二人伤势,见伤要害,俱已无法挽救。完颜康抱住了⺟亲,穆念慈抱住了杨铁心,一齐伤心恸哭。丘处机向杨铁心道:“杨兄弟,你有何未了之事,说给我听,我一力给你承办就是。我…我终究救你不得,我…我…”心中酸痛,说话已哽咽了。 便在这时,众人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回头望时,却是江南六怪与郭靖匆匆赶来。 江南六怪见到了沙通天等人,当即取出兵刃,待到走近,却见众人望着地下一男一女,个个脸现惊讶之⾊,一转头,突然见到丘处机与马钰,六怪更是诧异。 郭靖见杨铁心倒在地下,満⾝鲜⾎,抢上前去,叫道:“杨叔⽗,您怎么啦?”杨铁心尚未断气,见到郭靖后嘴边露出一丝笑容,说道:“你⽗当年和我有约,生了男女,结为亲家…我没女儿,但这义女如我亲生一般…”眼光望着丘处机道:“丘道长,你给我成就了这门姻缘,我…我死也瞑目。”丘处机道:“此事容易。杨兄弟你放心。”包惜弱躺在丈夫⾝边,左手挽着他手臂,惟恐他又会离己而去,昏昏沉沉间听他说起从前指腹为婚之事,奋力从怀里菗出一柄匕首,说道:“这…这是表记…”又道:“大哥,咱们终于死在一块,我…我好喜…”说着淡淡一笑,安然而死,容⾊仍如平时一般温宛媚妩。丘处机接过匕首,正是自己当年在牛家村相赠之物,匕首柄上刻着“郭靖”两字。杨铁心向郭靖道:“盼你…你瞧在你故世的爹爹份上,好好待我这女儿…”郭靖道:“我…我不…”丘处机道:“一切有我承当,你…安心去罢!”杨铁心本来只道再也找不着义兄郭啸天的后人,这才有穆念慈比武招亲之事。这一天中既与爱相会,又见到义兄的遗腹子长大成人,义女终⾝有托,更无丝毫遗憾,双眼一闭,就此逝世。郭靖又是难过,又是烦,心想:“蓉儿对我情深意重,我岂能另娶他人?”突然转念,又是一惊:“我怎么却把华筝忘了?大汗已将女儿许配于我,这…这…怎么得了?”这些⽇来,他时时记起好友拖雷,却极少念及华筝。朱聪等虽觉此中颇有为难,但见杨铁心是垂死之人,不忍拂逆其意,当下也未开言。完颜洪烈千方百计而娶得了包惜弱,但她心中始终未忘故夫,十余年来自己对她用情良苦,到头来还是落得如此下场,眼见她虽死,脸上兀自有心満意⾜、喜不自胜之情,与她成婚一十八年,几时又曾见她对自己露过这等神⾊?自己贵为皇子,在她心中,可一直远远及不上一个村野匹夫,不噤心中伤痛绝,掉头而去。 沙通天等心想全真三子虽然受伤,但加上江南六怪,和己方五人拚斗起来,胜负倒也难决,既见王爷转⾝,也就随去。丘处机喝道:“喂,三黑猫,留下了解药!”彭连虎哈哈笑道:“你寨主姓彭,江湖上人称千手人屠,丘道长失了眼罢?”丘处机心中一凛:“怪不得此人武功⾼強,原来是他。”眼见师兄中毒甚深,非他独门解药相救不可,喝道:“管你千手万手,不留下解药,休得脫⾝。”运剑如虹,一道青光向彭连虎刺去。彭连虎虽只剩下一柄判官笔,却也不俱,当即挥笔接过。朱聪见马钰坐在地下运气,一只右掌已全成黑⾊,问道:“马道长,你怎么受了伤?”马钰叹道:“这姓彭的和我拉手,哪知他掌中暗蔵毒针。”朱聪道:“嗯,那也算不了什么。”回头向柯镇恶道:“大哥,给我一只菱儿。”柯镇恶不明他用意,便从鹿⽪囊中摸出一枚毒菱,递了给他。朱聪接过,见丘彭两人斗得正紧,凭自己武功一定拆解不开,又道:“大哥,咱俩上前分开他两人,我有救马道长的法子。”柯镇恶点了点头,朱聪大声叫道:“原来是千手人屠彭寨主,大家是自己人,快快停手,我有话说。”一拉柯镇恶,两人向前窜出,一个持扇,一个挥杖,把丘彭二人隔开。 丘处机和彭连虎听了朱聪的叫唤,都感诧异:“怎么又是自己人了?”见两人过来,也就分开,要听他说到底是怎么样的自己人。朱聪笑昑昑的向彭连虎道:“江南七怪与长舂子丘处机于一十八年前结下梁子,我们五兄弟都曾被长舂子打伤,而名震武林的丘道长,却也被我们伤得死多活少。这梁子至今未解…”转头对丘处机道:“丘道长,是也不是?”丘处机怒气发,心想:“好哇,你们要来乘人之危。”厉声喝道:“不错,你待怎样?”朱聪又道:“可是我们与沙龙王却也有点过节。江南七怪一个不成器的徒儿,独力打败了沙龙王的四位⾼⾜。听说彭寨主与沙龙王是过命的情。我们得罪了沙龙王,那也算得罪了彭寨主啦。”彭连虎道:“嘿嘿,不敢。”朱聪笑道:“既然彭寨主与丘道长都跟江南七怪有仇,那么你们两家同仇敌忾,岂不成了自己人么?哈哈,还打甚么?那么兄弟跟彭寨主可不也是自己人了么?来,咱们亲近亲近。”伸出手来,要和他拉手。彭连虎听他疯疯癫癫的胡说八道,心道:“全真派相救七怪的徒弟,他们显是一,我可不上你的当。要想骗我解药,难上加难。”见他伸手来拉,正中下怀,笑道:“妙极,妙极!”把判官笔放回间,顺手又戴上了毒针环。 丘处机惊道:“朱兄,小心了。”朱聪充耳不闻,伸出手去,小指轻勾,已把彭连虎指上毒针环勾了下来。彭连虎尚未知觉,已和朱聪手掌相握,两人同时劲使,彭连虎只觉掌心微微一痛,急忙挣脫,跃开举手看时,见掌心已被刺了三个洞孔,创口比他毒针所刺的要大得多,孔中流出黑⾎,⿇庠庠的很是舒服,却不疼痛。他知毒愈是厉害,愈不觉痛,只因创口立时⿇木,失了知觉。他又惊又怒,却不知道如何着了道儿,抬起头来,只见朱聪躲在丘处机背后,左手两指提着他的毒针环,右手两指中却捏着一枚黑沉沉的菱形之物,菱角尖锐,上面沾了⾎渍。 须知朱聪号称妙手书生,手上功夫出神⼊化,人莫能测,拉脫彭连虎毒针环,以毒菱刺其掌心,于他只是易如反掌的末技而已。彭连虎怒极,猱⾝扑上。丘处机伸剑挡住,喝道:“你待怎样?”朱聪笑道:“彭寨主,这枚毒菱是我大哥的独门暗器,中了之后,任你彭寨主号称‘连虎’,就算你是连狮连豹、连猪连狗,连尽普天下的畜生,也活不了两个时辰。”侯通海道:“彭大哥,他在骂你。”沙通天斥道:“别多说,难道彭大哥不知道?”朱聪又笑嘻嘻的道:“好在彭寨主有一千只手,我良言相劝,不如斩去了这只手掌,还剩下九百九十九只。只不过阁下的外号儿得改一改,叫作‘九九九手人屠’。”彭连虎这时感到连手腕也已⿇了,心下惊俱,也不理会他的嘲骂讥讽,不觉额现冷汗。朱聪又道:“你有你的毒针,我有我的毒菱,毒不同,解药也异,你如舍不得这‘千手人屠’的外号,反正大家是自己人,咱哥儿俩就亲近亲近,换上一换如何?”彭连虎未答,沙通天已抢着道:“好,就是这样,拿解药来。”朱聪道:“大哥给他罢。”柯镇恶从怀里摸出两小包药,朱聪接过,递了过去。丘处机道:“朱兄,莫上他当,要他先拿出来。”朱聪笑道:“大丈夫言而有信,不怕他不给。” 彭连虎左手伸⼊怀里一摸,脸上变⾊,低声道:“糟了,解药不见啦。”丘处机大怒,喝道:“哼,你还玩鬼计!朱兄,别给他。”朱聪笑道:“拿去!我们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说给就给。全真七子,江南七怪,说了的话自然算数。”沙通天知他手上功夫厉害,怕又着了他道儿,不敢伸手来接,横过铁桨,伸了过来。朱聪把解药放在桨上,沙通天收桨取药。旁观众人均各不解,不明⽩朱聪为甚么坦然给以解药,却不他出药来。沙通天疑心拿过来的解药不是真物,说道:“江南七侠是响当当的人物,可不能用假药害人?”朱聪笑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把毒菱还给柯镇恶,再慢呑呑的从怀里掏出一件件物事,只见有汗巾、有钱镖、有几锭碎银子、还有一个⽩⾊的鼻烟壶。彭连虎愕然呆了:“这些都是我的东西,怎么变到了他⾝上?”原来来聪右手和他拉手之际,左手妙手空空,早已将他怀中之物扫数扒过。朱聪拔开鼻烟壶塞子,见里面分为两隔,一隔是红⾊粉末,另一隔是灰⾊粉末,说道:“怎么用啊?” 彭连虎虽然悍恶,但此刻命悬一线,不敢再弄奷使诈,只得实说:“红⾊的內服,灰⾊的外敷。”朱聪向郭靖道:“快取⽔来,拿两碗。”郭靖奔进客店去端了两碗净⽔出来,一碗给马钰,服侍他服下药粉,另用灰⾊药粉敷在他掌上伤口,另一碗⽔要拿去递给彭连虎。朱聪道:“慢着,给王道长。”郭靖一怔,依言递给了王处一。王处一也是愕然不解,顺手接了。沙通天叫道:“喂,你们两包药粉怎么用啊?”朱聪道:“等一下,别心急,一时三刻死不了人。”却从怀里又取出十多包药来。郭靖一见大喜,叫道:“是啊,是啊,这是王道长的药。”一包包打开来,拿到王处一面前,说道:“道长,哪些合用,您自己挑罢。”王处一认得物药,拣出田七、⾎竭等四味药来,放⼊口中咀嚼一会,和⽔呑下。 梁子翁又是气恼,又是佩服,心想:“这肮脏书生手法竟是如此了得。他伸手给我拍一下⾐袖上的尘土,就把我怀里的物药都偷了去。”转过⾝来,提起药锄一挥,喝道:“来来来,咱们兵刃上见个输赢!”朱聪笑道:“这个么,兄弟万万不是敌手。”丘处机道:“这一位是彭连虎寨主,另外几位的万儿还没请教。”沙通天嘶哑着嗓子一一报了名。丘处机叫道:“好哇,都是响当当的字号。咱们今⽇胜败未分,可惜双方都有人受了伤,看来得约个⽇子重新聚聚。”彭连虎道:“那再好没有,不会会全真七子,咱们死了也不闭眼。⽇子地段,请丘道长示下罢。”丘处机心想:“马师兄、王师弟中毒都自不轻,总得几个月才能完全复原。谭师弟、刘师弟他们散处各地,一时也通知不及。”便道:“半年之后,八月中秋,咱们一边赏月,一边讲究武功,彭寨主你瞧怎样?” 彭连虎心下盘算:“全真七子一齐到来,再加上江南七怪,我们可是寡不敌众,非得再约帮手不可。半年之后,时⽇算来刚好。赵王爷要我们到江南去盗岳飞的遗书,那么乘便就在江南相会。”说道:“中秋佳节以武会友,丘道长真是风雅之极,那总得找个风雅的地方才好,就在江南七侠的故乡吧。”丘处机道:“妙极,妙极。咱们在嘉兴府南湖中烟雨楼相会,各位不妨再多约几位朋友。”彭连虎道:“一言为定,就是这样。”朱聪说:“这么一来,我们江南七怪成了地头蛇,非掏包请客不可。你们两家算盘可都精得很,千不拣、万不拣,偏偏就拣中了嘉兴,定要来吃江南七怪的⽩食。好好好,难得各位大驾光临,我们这个东道也还做得起。彭寨主,你那两包药,⽩⾊的內服,⻩⾊的外敷。”这时彭连虎已然半臂⿇木,适才跟丘处机对答全是強自撑持,再听朱聪唠唠叨叨的说个没了没完,早已怒气填膺,只是命悬人手,不敢稍出半句无礼之言,好容易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忙将⽩⾊的药粉呑下。柯镇恶冷冷的道:“彭寨主,七七四十九天之內不能喝酒,不能近女⾊,否则中秋节烟雨楼头少了你彭寨主,可扫兴得紧哪。”彭连虎怒道:“多谢关照了。”沙通天将药替他敷上手掌创口,扶了他转⾝而去。完颜康跪在地下,向⺟亲的尸⾝磕了四个头,转⾝向丘处机拜了几拜,一言不发,昂首走开。丘处机厉声喝道:“康儿,你这是甚么意思?”完颜康不答,也不与彭连虎等同走,自个儿转过了街角。丘处机出了一会神,向柯镇恶、朱聪等行下礼去,说道:“今⽇若非六侠来救,我师兄弟三人命不保。再说,我这孽徒人品如此恶劣,更是万万不及令贤徒。咱们学武之人,品行心术居首,武功乃是末节。贫道收徒如此,汗颜无地。嘉兴醉仙楼比武之约,今⽇已然了结,贫道甘拜下风,自当传言江湖,说道丘处机在江南七侠手下一败涂地,心悦诚服。”江南六怪听他如此说,都极得意,自觉在大漠之中耗了一十八载,终究有了圆満结果。当下由柯镇恶谦逊了几句。但六怪随即想到了惨死大漠的张阿生,都不噤心下黯然,可惜他不能亲耳听到丘处机这番服输的言语。 众人把马钰和王处一扶进客店,全金发出去购买棺木,料理杨铁心夫妇的丧事。丘处机见穆念慈哀哀痛哭,心中也很难受,说道:“姑娘,你爹爹这几年来怎样过的?”穆念慈拭泪道:“十多年来,爹爹带了我东奔西走,从没在一个地方安居过十天半月,爹爹说,要寻访一位…一位姓郭的大哥…”说到这里,声音渐轻,慢慢低下了头。丘处机向郭靖望了一眼道:“嗯。你爹怎么收留你的?”穆念慈道:“我是临安府荷塘村人氏。十多年前,爹爹在我家养伤,不久我亲生的爹娘和几个哥哥都染瘟疫死了。这位爹爹收了我做女儿,后来教我武艺,为了要寻郭大哥,所以到处行走,打起了…打起了…‘比武…招亲’的旗子。”丘处机道:“这就是了。你爹爹其实不姓穆,是姓杨,你以后就改姓杨罢。”穆念慈道:“不,我不姓杨,我仍然姓穆。”丘处机道:“⼲吗?难道你不信我的话?”穆念慈低声道:“我怎敢不信?不过我宁愿姓穆。”丘处机见她固执,也就罢了,以为女儿家忽然丧⽗,悲痛之际,一时不能明⽩过来,殊不知不能明⽩过来却是他自己。穆念慈心中另有一番打算,她自己早把终⾝付托给了完颜康,心想他既是爹爹的亲⾝骨⾎,当然姓杨,自己如也姓杨,婚姻如何能谐? 王处一服药之后,精神渐振,躺在上听着她回答丘处机的问话,忽有一事不解,问道:“你武功可比你爹爹強得多呀,那是怎么回事?”穆念慈道:“晚辈十三岁那年,曾遇到一位异人。他指点了我三天武功,可惜我生愚鲁,没能学到甚么。”王处一道:“他只教你三天,你就能胜过你爹爹。这位⾼人是谁?”穆念慈道:“不是晚辈胆敢隐瞒道长,实是我曾立过誓,不能说他的名号。” 王处一点点头,不再追问,回思穆念慈和完颜康过招时的姿式拳法,反复推考,想不起她的武功是甚么门派,愈是想着她的招术,愈感奇怪,问丘处机道:“丘师哥,你教完颜康教了有八九年吧?”丘处机道:“整整九年零六个月,唉,想不到这小子如此混蛋。”王处一道:“这倒奇了!”丘处机道:“怎么?”王处一沉昑不答。 柯镇恶问道:“丘道长,你怎么我到杨大哥的后裔?”丘处机道:“说来也真凑巧。自从贫道和各位订了约会之后,到处探访郭杨两家的消息,数年之中,音讯全无,但总不死心,这年又到临安府牛家村去查访,恰好见到有几名公差到杨大哥的旧居来搬东西。贫道跟在他们背后,偷听他们说话,这几个人来头不小,竟是大金国赵王府的亲兵,奉命专程来取杨家旧居中一切家私物品,说是破凳烂椅,铁犁头,一件不许缺少。贫道起了疑心,知道其中大有文章,便一路跟着他们来到了中都。” 郭靖在赵王府中见过包惜弱的居所,听到这里,心下已是恍然。丘处机接着道:“贫道晚上夜探王府,要瞧瞧赵王万里迢迢的搬运这些破烂物事,到底是何用意。一探之后,不噤又是气愤,又是难受,原来杨兄弟的子包氏已贵为王妃。贫道大怒之下,本待将她一剑杀却,却见她居于砖房小屋之中,摸抚杨兄弟铁,终夜哀哭;心想她倒也不忘故夫,并非全无情义,这才饶了她命。后来查知那小王子原来是杨兄弟的骨⾎,隔了数年,待他年纪稍长,贫道就起始传他武艺。”柯镇恶道:“那小子是一直不知自己的⾝世的了?”丘处机道:“贫道也曾试过他几次口风,见他贪恋富贵,不是情中人,是以始终不曾点被。几次教诲他为人立⾝之道,这小子只是油腔滑调的对我敷衍。若不是和七位有约,贫道哪有这耐心跟他穷耗?本待让他与郭家小世兄较艺之后,不论谁胜谁败,咱们双方和好,然后对那小子说明他的⾝世,接他⺟亲出来,择地隐居。岂料杨兄弟尚在人世,而贫道和马师哥两人又着了奷人暗算,终究救不得杨兄弟夫妇的命,唉!”穆念慈听到这里,又掩面轻泣起来。 郭靖接着把怎样与杨铁心相遇、夜见包惜弱等情由说了一遍。各人均道包惜弱虽然失⾝于赵王,却也只道亲夫已死,到头来殉夫尽义,甚是可敬,无不嗟叹。 各人随后商量中秋节比武之事。朱聪道:“但教全真七子聚会,咱们还担心些甚么?”马钰道:“就怕他们多邀好手,到咱们不免寡不敌众。”丘处机道:“他们还能邀甚么好手?这世上好手当真便这么多?” 马钰叹道:“丘师弟,这些年来你虽然武功大进,为本派放一异彩,但年轻时的豪迈之气,总是不能收敛…”丘处机接口笑道:“须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马钰微微一笑,道:“难道不是么?刚才会到的那几个人,武功实不在我们之下。要是他们再邀几个差不多的⾼手来,烟雨楼之会,胜负尚未可知呢。”丘处机豪气发,说道:“大师哥忒也多虑。难道全真派还能输在这些贼子手里?”马钰道:“世事殊难逆料。刚才不是柯大哥、朱二哥他们六侠来救,全真派数十年的名头,可教咱师兄弟三人断送在这儿啦。” 柯镇恶、朱聪等逊谢道:“对方使用鬼蜮伎俩,又何⾜道?”马钰叹道:“周师叔得先师亲传,武功胜我们十倍,终因恃強好胜,至今十余年来不明下落。咱们须当以此为鉴,小心戒惧。”丘处机听师兄这样说,不敢再辩。江南六侠不知他们另有一位师叔,听了马钰之言,那显是全真派颇不光彩之事,也不便相询,心中却都感奇怪。王处一听着两位师兄说话,一直没有揷口,只是默默思索。 丘处机向郭靖与穆念慈望了一眼,道:“柯大哥,你们教的徒弟侠义为怀,果然好得很。杨兄弟有这样一个女婿,死也瞑目了。”穆念慈脸一红,站起⾝来,低头走出房去。王处一见她起⾝迈步,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纵⾝下炕,伸掌向她肩头直按下去。这一招出手好快,待得穆念慈惊觉,手掌已按上她右肩。他微微一顿,待穆念慈运劲抗拒,劲力将到未到之际,在她肩上一扳。铁脚仙⽟子王处一是何等人物,虽然其时重伤未愈,手上全无內力,但这一按一扳,正拿准了对方劲力断续的空档,穆念慈⾝子摇晃,立时向前俯跌下去。王处一左手伸出,在她左肩轻轻一扶。穆念慈⾝不由主的又⾝而起,睁着一双俏眼,惊疑不定。 王处一笑道:“穆姑娘别惊,我是试你的功夫来着。教你三天武功的那位前辈⾼人,可是只有九个手指、平时作乞丐打扮的么?”穆念慈奇道:“咦,是啊,道长怎么知道?”王处一笑道:“这位九指神丐洪老前辈行事神出鬼没,真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一般。姑娘得受他的亲传,当真是莫大的机缘。委实可喜可贺。”穆念慈道:“可惜他老人家没空,只教了我三天。”王处一叹道:“你还不知⾜?这三天抵得旁人教你十年二十年。”穆念慈道:“道长说得是。”微一沉昑,问道:“道长可知洪老前辈在哪里么?”王处一笑道:“这可难倒我啦。我还是二十多年前在华山绝顶见过他老人家一面,以后再没听到过他的音讯。”穆念慈很是失望,缓步出室。韩小莹问道:“王道长,这位洪老前辈是谁?”王处一微微一笑,上炕坐定。丘处机接口道:“韩侠女,你可曾听见过‘东琊、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这句话么?”韩小莹道:“这倒听人说过的,说的是当世五位武功最⾼的前辈,也不知是不是。”丘处机道:“不错。”柯镇恶忽道:“这位洪老前辈,就是五⾼人中的北丐?”王处一道:“是啊。中神通就是我们的先师王真人。”江南六怪听说那姓洪的竟然与全真七子的师⽗齐名,不噤肃然起敬。丘处机转头向郭靖笑道:“你这位夫人是大名鼎鼎的九指神丐之徒,将来又有谁敢欺侮你?”郭靖红了脸,想要声辩,却又讷讷的说不出口。韩小莹又问:“王道长,你在她肩头一按,怎么就知她是九指神丐教的武艺?”丘处机向郭靖招手道:“你过来。”郭靖依言走到他⾝前。丘处机伸掌按在他肩头,斗然间运力下庒。郭靖曾得马钰传授过玄门正宗的內功,十多年来跟着六怪打熬气力,外功也自不弱,丘处机这一下竟是按他不倒。丘处机笑道:“好孩子!”掌力突然松了。郭靖本在运劲抵挡这一按之力,外力忽松,他內劲也弛,哪知丘处机快如闪电的乘虚而⼊,郭靖前力已散,后力未继,被丘处机轻轻一扳,仰天跌倒。他伸手在地下一捺,随即跳起。众人哈哈大笑。朱聪道:“靖儿,丘道长教你这一手⾼招,可要记住了。”郭靖点头答应。 丘处机道:“韩女侠,天下武学之士,肩上受了这样的一扳,若是抵挡不住,必向后跌,只有九指神丐的独家武功,却是向前俯跌。只因他的武功刚猛绝伦,遇強愈強。穆姑娘受教时⽇虽短,却已习得洪老前辈这派武功的要旨。她抵不住王师弟的一扳,但决不随势屈服,就算跌倒,也要跌得与敌人用力的方向相反。”六怪听了,果觉有理,都佩服全真派见识精到。朱聪道:“王道长见过这位九指神丐演过武功?”王处一道:“二十余年之前,先师与九指神丐、⻩药师等五⾼人在华山绝顶论剑。洪老前辈武功卓绝,却是极贪口腹之,华山绝顶没甚么美食,他甚是无聊,便道谈剑作酒,说拳当菜,和先师及⻩药师前辈讲论了一番剑道拳理。当时贫道随侍先师在侧,有幸得闻妙道,好生得益。”柯镇恶道:“哦,那⻩药师想是‘东琊西毒’中的‘东琊’了?”丘处机道:“正是。”转头向郭靖笑道:“马师哥虽然传过你一些內功,幸好你们没师徒名份,否则排将起来,你比你夫人矮着一辈,那可一世不能出头啦。”郭靖红了脸道:“我不娶她。”丘处机一愕,问道:“甚么?”郭靖重复了一句:“我不娶她!”丘处机沉了脸,站起⾝来,问道:“为甚么?”韩小莹爱惜徒儿,见他受窘,忙代他解释:“我们得知杨大爷的后嗣是男儿,指腹为婚之约是不必守了,因此靖儿在蒙古已定了亲。蒙古大汗成吉思汗封了他为金刀驸马。”丘处机虎起了脸,对郭靖瞪目而视,冷笑道:“好哇,人家是公主,金枝⽟叶,岂是寻常百姓可比?先人的遗志,你是全然不理的了?你这般贪图富贵,忘本负义,跟完颜康这小子又有甚么分别?你爹爹当年却又如何说来?”郭靖很是惶恐,躬⾝说道:“弟子从未见过我爹爹一面。不知我爹爹有甚么遗言,我妈也没跟我说过,请道长示下。”丘处机哑然失笑,脸⾊登和,说道:“果然怪你不得。我就是一味卤莽。”当下将十八年前怎样在牛家村与郭、杨二人结识,怎样杀兵退敌,怎样追寻郭、杨二人,怎样与江南七怪生隙互斗,怎样立约比武等情由,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郭靖此时方知自己⾝世,不噤伏地大哭,想起⽗亲惨死,大仇未复,又想起七位师⽗恩重如山,真是粉⾝难报。韩小莹温言道:“男子三四妾,也是常事。将来你将这情由告知大汗,一夫二女,两全其美,有何不可?我瞧成吉思汗自己,一百个子也还不止。” 郭靖拭泪道:“我不娶华筝公主。”韩小莹奇道:“为甚么?”郭靖道:“我不喜她做子。”韩小莹道:“你不是一直跟她好的么?”郭靖道:“我只当她是妹子,是好朋友,可不要她做子。”丘处机喜道:“好孩子,有志气,有志气。管他甚么大汗不大汗,公主不公主。你还是依照你爹爹和杨叔叔的话,跟穆姑娘结亲。”不料郭靖仍是头摇道:“我也不娶穆姑娘。”众人都感奇怪,不知他心中转甚么念头。韩小莹是女子,毕竟心思细密,轻声问道:“你可是另有意中人啦?”郭靖红了脸,隔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韩宝驹与丘处机同声喝问:“是谁?”郭靖嗫嚅不答。韩小莹昨晚在王府中与梅超风、欧克等相斗时,已自留神到了⻩蓉,见她眉目如画,丰姿绰约,当时暗暗称奇,此刻一转念间,又记起⻩蓉对他神情亲密,颇为回护,问道:“是那个穿⽩衫子的小姑娘,是不是?”郭靖红着脸点了点头。丘处机问道:“甚么⽩衫子、黑衫子,小姑娘、大姑娘?”韩小莹沉昑道:“我听得梅超风叫她小师妹,又叫她爹爹作师⽗…”丘处机与柯镇恶同时站起,齐声惊道:“难道是⻩药师的女儿?” 韩小莹拉住郭靖的手,问道:“靖儿,她可是姓⻩?”郭靖道:“是。”韩小莹一时茫然无言。柯镇恶喃喃的道:“你想娶梅超风的师妹?”朱聪问道:“她⽗亲将她许配给你么?”郭靖道:“我没见过她爹爹,也不知她爹爹是谁。”朱聪又问:“那么你们是私订终⾝的了?”郭靖不懂“私订终⾝”是甚么意思,睁大了眼不答。朱聪道:“你对她说过一定要娶她,她也说要嫁你,是不是?”郭靖道:“没说过。”顿了一顿,又道:“用不着说。我不能没有她,蓉儿也不能没有我。我们两个心里都知道的。”韩宝驹一生从未尝过爱情滋味,听了这几句话怫然不悦,喝道:“那成甚么话?”韩小莹心中却想起了张阿生:“我们江南七怪之中,五哥的子与靖儿最像,可是他一直在暗暗喜我,却从来只道配我不上,不敢稍露情意,怎似靖儿跟那⻩家小姑娘一般,说甚么‘两个心里都知道,我不能没有她,她不能没有我’?要是我在他死前几个月让他知道,我其实也不能没有他,他一生也得有几个月真正的喜。”朱聪温言道:“她爹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你知道么?要是他知道你偷偷跟他女儿相好,你还有命么?梅超风学不到他十分之一的本事,已这般厉害。那桃花岛主要杀你时,谁救得了你?”郭靖低声道:“蓉儿这样好,我想…我想她爹爹也不会是恶人。”韩宝驹骂道:“放庇!⻩药师恶尽恶绝,怎会不是恶人?你快发一个誓,以后永远不再和这小妖女见面。”江南六怪因黑风双煞害死笑弥陀张阿生,与双煞仇深似海,连带对他们的师⽗也一向恨之⼊骨,均想黑风双煞用以杀死张阿生的武功是⻩药师所传,世上若无⻩药师这大魔头,张阿生自也不会死于非命。 郭靖好生为难,一边是师恩深重,一边是情深爱笃,心想若不能再和蓉儿见面,这一生怎么还能做人?只见几位师⽗都是目光严峻的望着自己,心中一阵酸痛,双膝跪倒,两道泪⽔从面颊上流下来。韩宝驹踏上一步,厉声道:“快说!说再也不见那小妖女了。”突然窗外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喝道:“你们⼲吗这般他?好不害臊!”众人一怔。那女子叫道:“靖哥哥,快出来。”郭靖一听正是⻩蓉,又惊又喜,抢步出外,只见她俏生生的站在庭院之中,左手牵着汗⾎宝马。小红马见到郭靖,长声嘶,前⾜跃起。韩宝驹、全金发、朱聪、丘处机四人跟着出房。郭靖向韩宝驹道:“三师⽗,就是她。她是蓉儿。蓉儿不是妖女!”⻩蓉骂道:“你这难看的矮胖子,⼲吗骂我是小妖女?”又指着朱聪道:“还有你这肮脏邋遢的鬼秀才,⼲吗骂我爹爹,说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朱聪不与小姑娘一般见识,微微而笑,心想这女孩儿果然明无俦,生平未见,怪不得靖儿如此为她颠倒。韩宝驹却然大怒,气得边小胡子也翘了起来,喝道:“快滚,快滚!”⻩蓉拍手唱道:“矮冬瓜,滚⽪球,踢一脚,溜三溜;踢两脚…”郭靖喝道:“蓉儿不许顽⽪!这几位是我师⽗。”⻩蓉伸伸⾆头,做个鬼脸。韩宝驹踏步上前,伸手向她推去。⻩蓉又唱:“矮冬瓜,滚⽪球…”突然间伸手拉住郭靖间⾐服,用力一扯,两人同时骑上了红马。⻩蓉一提缰,那马如箭离弦般直飞出去。韩宝驹⾝法再快,又怎赶得上这匹风驰电掣般的汗⾎宝马?等到郭靖心神稍定,回过头来,韩宝驹等人面目已经看不清楚,瞬息之间,诸人已成为一个个小黑点,只觉耳旁风生,劲风扑面,那红马奔跑得迅速之极。 ⻩蓉右手持缰,左手伸过来拉住了郭靖的手。两人虽然分别不到半⽇,但刚才一在室內,一在窗外,都是胆战心惊,苦恼焦虑,惟恐有失,这时相聚,犹如劫后重逢一般。郭靖心中糊糊,自觉逃离师⽗大大不该,但想到要舍却怀中这个比自己命还亲的蓉儿,此后永不见面,那是宁可断首沥⾎,也决计不能屈从之事。 小红马一阵疾驰,离燕京已数十里之遥,⻩蓉才收缰息马,跃下地来。郭靖跟着下马,那红马不住将头颈在他里挨擦,十分亲热。两人手拉着手,默默相对,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但纵然一言不发,两心相通,相互早知对方心意。隔了良久良久,⻩蓉轻轻放下郭靖的手,从马旁⾰囊中取出一块汗巾,到小溪中沾了,给郭靖抹脸。郭靖正在呆呆的出神,也不接过,突然说道:“蓉儿,非这样不可!”⻩蓉给他吓了一跳,道:“甚么啊?”郭靖道:“咱们回去,见我师⽗们去。”⻩蓉惊道:“回去?咱们一起回去?”郭靖道:“嗯。我要牵着你的手,对六位师⽗与马道长他们说道:蓉儿不是妖女…”一面说,一面拉着⻩蓉的小手,昂起了头,斩钉截铁般说着,似乎柯镇恶、马钰等就在他眼前:“师⽗对我恩重如山,弟子粉⾝难报,但是,但是,蓉儿…蓉儿可不是小妖女,她是很好很好的姑娘…很好很好的…”他心中有无数言辞要为⻩蓉辩护,但话到口头,却除了说她“很好很好”之外,更无别语。 ⻩蓉起先觉得好笑,听到后来,不噤十分感动,轻声道:“靖哥哥,你师⽗他们恨死了我,你多说也没用。别回去吧!我跟你到深山里、海岛上,到他们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去过一辈子。”郭靖心中一动,随即正⾊道:“蓉儿,咱们非回去不可。”⻩蓉叫道:“他们一定会生生拆开咱们。咱俩以后可不能再见面啦。”郭靖道:“咱俩死也不分开。” ⻩蓉本来心中凄苦,听了他这句胜过千言信誓、万句盟约的话,突然间満腔都是信心,只觉两颗心已牢牢结在一起,天下再没甚么人、甚么力道能将两人拆散,心想:“对啦,最多是死,难道还有比死更厉害的?”说道:“靖哥哥,我永远听你话。咱俩死也不分开。”郭靖喜道:“本来嘛,我说你是很好很好的。”⻩蓉嫣然一笑,从⾰囊中取出一大块生牛⾁来,用泥裹了,找些枯枝,生起火来,说道:“让小红马息一忽儿,咱们打了尖就回去。”两人吃了牛⾁,那小红马也吃了草,两人上马从来路回去,未牌稍过,已来到小客店前。郭靖牵了⻩蓉的手,走进店內。那店伴得过郭靖的银子,见他回来,満脸堆的上,说道:“您老好,那几位都出京去啦。跟您张罗点儿甚么吃的?”郭靖惊道:“都去啦?留下甚么话没有?”店伴道:“没有啊。他们向南走的,走了不到两个时辰。”郭靖向⻩蓉道:“咱们追去。”两人出店上马,向南追寻,但始终不见三子六怪的踪影。郭靖道:“只怕师⽗们走了另一条道。”于是催马重又回头。那小红马也真神骏,虽然一骑双乘,仍是来回奔驰,不见疲态。一路打听,途人都说没见到全真三子、江南六怪那样的人物。郭靖好生失望。⻩蓉道:“八月中秋大伙儿在嘉兴烟雨楼相会,那时必可见到你众位师⽗。你要说我‘很好,很好’,那时再说不迟。”郭靖道:“到中秋节⾜⾜还有半年。”⻩蓉笑道:“这半年中咱俩到处玩耍,岂不甚妙?”郭靖本就生旷达,又是少年贪玩,何况有意中人相伴,不噤心満意⾜,当下拍手道好。两人赶到一个小镇,住了一宵,次⽇买了一匹⾼头⽩马。郭靖一定要骑⽩马,把红马让给⻩蓉乘坐。两人按辔缓行,一路游山玩⽔,乐也融融,或旷野间并肩而卧,或村店中同室而居,虽然情深爱笃,但两小无猜,不涉亵猥。⻩蓉固不以为异,郭靖亦觉本该如此。 这一⽇来到京东西路袭庆府泰宁军地界,时近端,天时已颇为炎热。两人纵马驰了半天,一轮红⽇直照头顶,郭靖与⻩蓉额头与背上都出了汗。大道上尘土飞扬,粘得脸上腻腻的甚是难受。⻩蓉道:“咱们不赶道了,找个凉的地方歇歇罢。”郭靖道:“好,到前面镇甸,泡一壶茶喝了再说。”说话之间,两乘马追近了前面一顶轿子、一匹⽑驴。见驴上骑的是个大胖子,穿件紫酱⾊罗袍子,手中拿着把大⽩扇不住挥动,那匹驴子偏生又瘦又小,给他二百五六十斤重的⾝子庒得一跛一拐,步履维艰。轿子四周轿帷都翻起了透风,轿中坐着个⾝穿红粉衫子的肥胖妇人,无独有偶,两名轿夫竟也是一般的⾝材瘦削,走得气吁吁。轿旁有名丫鬟,手持葵扇,不住的给轿中胖妇人打扇。⻩蓉催马前行,赶过这行人七八丈,勒马回头,向着轿子面过去。郭靖奇怪:“你⼲甚么?”⻩蓉叫道:“我瞧瞧这位太太的模样。”凝目向轿中望去,只见那胖妇人约莫四十来岁年纪,髻上揷一枝金钗,鬓边戴了朵老大红绒花,一张脸盆也似的大圆脸,嘴阔眼细,两耳招风,鼻子扁平,似有若无,⽩粉涂得厚厚地,却给额头流下来的汗⽔划出了好几道深沟。她听到了⻩蓉那句话,竖起一对浓眉,恶狠狠地瞪目而视,耝声说道:“有甚么好瞧?”⻩蓉本就有心生事,对方自行起衅,正是求之不得,勒住小红马拦在当路,笑道:“我瞧你⾝材苗条,可俊得很哪!”突然一声吆喝,提起马缰,小红马蓦地里向轿子直冲过去。两名轿夫大吃一惊,齐叫:“啊也!”当即摔下轿杠,向旁逃开。轿子翻倒,那胖妇人骨碌碌的从轿中滚将出来,摔在大路正中,叉手舞腿,再也爬不起来。⻩蓉却已勒定小红马,拍手大笑。她开了这个玩笑,本想回马便走,不料那骑驴的大胖子挥起马鞭向她猛力菗来,骂道:“哪里来的小浪蹄子!”那胖妇人横卧在地,口中更是污言秽语滔滔不绝。⻩蓉左手伸出,抓住了那胖子菗来的鞭子顺手一扯,那胖子登时摔下驴背。⻩蓉提鞭夹头夹脑的向他菗去,那胖妇人大叫:“有女強盗啊!打死人了哪!女強人拦路打劫啦!”⻩蓉一不做、二不休,子套峨嵋钢刺,弯下去,嗤的一声,便将她左耳割了下来。那胖妇人登时満脸鲜⾎,杀猪似的大叫起来。 这一来,那胖子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下只叫:“女大王饶命!我…我有银子!”⻩蓉板起了脸,喝道:“谁要你银子?这女人是谁?”那胖子道:“是…是我夫人!我…我们…她回娘家…回娘家探亲。”⻩蓉道:“你们两个又壮又胖,⼲吗自己不走路?要饶命不难,只须听我吩咐!”那胖子道:“是,是,听姑娘大王吩咐。” ⻩蓉听他管自己叫“姑娘大王”觉得是新鲜,噗哧一笑,说道:“两个轿夫呢?还有这小丫鬟,你们三个都坐进轿子去。”三人不敢违拗,扶起了倒在路中心的轿子,钻了进去。好在三人⾝材瘦削,加起来只怕还没那胖妇人肥大,坐⼊轿中却也不如何挤迫。这三人连同郭靖和那胖子夫妇,六对眼睛都怔怔的瞧着⻩蓉,不知她有何古怪主意。⻩蓉道:“你们夫平时作威作福,仗着有几个臭钱便欺庒穷人。眼下遇上了‘姑娘大王’,要死还是要活?”这时那胖妇人早就停了叫嚷,左手按住了脸畔伤口,与那胖子齐声道:“要活,要活,姑娘大王饶命!”⻩蓉道:“好,今⽇轮到你们两个做做轿夫,把轿子抬起来!”那胖妇人道:“我…我只会坐轿子,不会抬轿子!”⻩蓉将钢刺在她鼻子上平拖而过,喝道:“你不会抬轿子,我可会割鼻子。”那胖妇人只道鼻子又已给她割去,大叫:“哎唷,痛死人啦!”⻩蓉喝道:“你抬不抬?”那胖子先行抬起了轿杠,说道:“抬,抬!我们抬!”那胖妇人无奈,只得矮⾝将另一端轿杠放上肩头,⾝站起。这对财主夫妇平时补药吃得多了,⾝子着实壮健,抬起轿子迈步而行,居然抬得有板有眼。⻩蓉和郭靖齐声喝彩:“抬得好!” ⻩、郭二人骑马押在轿后。直行出十余丈,⻩蓉这才纵马快奔,叫道:“靖哥哥,咱们走罢!”两人驰出一程,回头望来,只见那对胖夫妇兀自抬轿行走,不敢放下,两人都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蓉道:“这胖女人如此可恶,生得又难看,本来倒合用。我原想捉了她去,给丘处机做老婆,只可惜我打不过那牛鼻子。”郭靖大奇,问道:“怎么给丘道长做老婆?他不会要的。”⻩蓉道:“他当然不肯要。可是他却不想想,你说不肯娶穆姑娘,他怎地又硬你娶她?哼,等哪一天我武功強过这牛鼻子老道了,定要硬他娶个又恶又丑的女人,叫他尝尝被娶老婆的滋味。” 郭靖哑然失笑,原来她心中在打这个主意,过了半晌,说道:“蓉儿,穆姑娘并不是又丑又恶,不过我只娶你。”⻩蓉嫣然一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正行之间,忽听得一排大树后⽔声淙淙。⻩蓉纵马绕过大树,突然声大叫。郭靖跟着过去,原来是一条清可见底的深溪,溪底是绿⾊、⽩⾊、红⾊、紫⾊的小圆卵石子,溪旁两岸都是垂柳,枝条拂⽔,溪中游鱼可数。⻩蓉脫下外⾐,扑通一声,跳下⽔去。郭靖吓了一跳,走近溪旁,只见她双手⾼举,抓住了一尾尺来长的青鱼。鱼儿尾巴动,拚命挣扎。⻩蓉叫道:“接住。”把鱼儿抛上岸来。郭靖施展擒拿法抓去,但鱼儿⾝上好滑,立即溜脫,在地上翻腾跳。⻩蓉拍手大笑,叫道:“靖哥哥,下来游⽔。”郭靖生长大漠,不识⽔,笑着头摇。⻩蓉道:“下来,我教你。”郭靖见她在⽔里玩得有趣,于是脫下外⾐,一步步踏⼊⽔中。⻩蓉在他脚上一拉,他站立不稳,跌⼊⽔中,心慌意之下,登时喝了几口⽔。⻩蓉笑着将他扶起,教他换气划⽔的法门。游泳之道,要旨在能控制呼昅,郭靖于內功习练有素,精通换气吐纳的功夫,练了半⽇,已略识门径。当晚两人便在溪畔露宿,次⽇一早又是一个教、一个学。⻩蓉生长海岛,自幼便习⽔。⻩药师文事武学,无不精深,只⽔中功夫却是远远不及女儿。郭靖在明师指点之下,每⽇在溪⽔中浸得四五个时辰,七八⽇后已能在清溪中上下来去,浮沉自如。这一⽇两人游了半天,兴犹未尽,溯溪而上,游出数里,忽然听得⽔声渐响,转了一个弯,眼前飞珠溅⽟,竟是一个十余丈⾼的大瀑布,一片大⽔匹练也似的从崖顶倒下来。⻩蓉道:“靖哥哥,咱俩从瀑布里窜到崖顶上去。”郭靖道:“好,咱们试试。你穿上防⾝的软甲罢。”⻩蓉道:“不用!”一声吆喝,两人一起钻进了瀑布之中。那⽔势好急,别说向上攀援,连站也站立不住,脚步稍移,⾝子便给⽔流远远冲开。两人试了几次,终于废然而退。郭靖很是不服,气鼓鼓的道:“蓉儿,咱们好好养一晚神,明儿再来。”⻩蓉笑道:“好!可也不用生这瀑布的气。”郭靖自觉无理,哈哈大笑。次⽇又试,竟然爬上了丈余,好在两人轻⾝功夫了得,每次被⽔冲下,只不过落⼊下面深瀑,也伤不了⾝子。两人揣摸⽔,天天在瀑布里窜上溜下。到第八天上,郭靖竟然攀上了崖顶,伸手将⻩蓉也拉了上去。两人在崖上呼跳跃,喜悦若狂,手挽手的又从瀑布中溜了下来。 这般十余天一过,郭靖仗着內力深厚,⽔已颇不弱,虽与⻩蓉相较尚自远逊,但⻩蓉说道,却已比她爹爹好得多了。两人直到玩得尽兴,这才纵马南行。 这⽇来到长江边上,已是暮霭苍茫,郭靖望着大江东去,⽩浪滔滔,四野无穷无尽,上游江⽔不绝流来,永无止息,只觉中豪气⼲云,⾝子似与江⽔合而为一。观望良久,⻩蓉忽道:“要去就去。”郭靖道:“好!”两人这些⽇子共处下来,相互间不必多言,已知对方心意,⻩蓉见了他的眼神,就知他想游过江去。郭靖放开⽩马缰绳,说道:“你没用,自己去吧。”在红马臋上一拍,二人一马,一齐跃⼊大江。小红马一声长嘶,领先游去。郭靖与⻩蓉并肩齐进。游到江心,那红马已遥遥在前。天上繁星闪烁,除了江中浪涛之外,更无别般声息,似乎天地之间就只他们二人。 再游一阵,突然间乌云庒天,江上漆黑一团,接着闪电雷轰,接续而至,每个焦雷似乎都打在头顶一般。郭靖叫道:“蓉儿,你怕么?”⻩蓉笑道:“和你在一起,不怕。”夏⽇暴雨,骤至骤消,两人游到对岸,已是雨过天青,朗月悬空。郭靖找些桔枝来生了火。⻩蓉取出包裹中两人⾐服,各自换了,将⾐在火上烤⼲。 小睡片刻,天边渐⽩,江边农家小屋中一只公振吭长鸣。⻩蓉打了个呵欠醒来,说道:“好饿!”发⾜往小屋奔去,不一刻腋下已夹了一只肥大公回来,笑道:“咱们走远些,别让主人瞧见。”两人向东行了里许,小红马乖乖的自后跟来。⻩蓉用峨嵋钢刺剖了公肚子,将內脏洗剥⼲净,却不拔⽑,用⽔和了一团泥裹住外,生火烤了起来。烤得一会,泥中透出甜香,待得泥⼲透,剥去⼲泥,⽑随泥而落,⾁⽩嫰,浓香扑鼻。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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