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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沧海 作者:凤歌 | 书号:1895 时间:2016/10/5 字数:219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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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撞门声更沉,⾕缜道:“陆渐,你带这厮先⼊。”陆渐带着徐海钻⼊洞中,沈秀其次,姚晴正要跟⼊,忽见⾕缜取下厅中火把,一一踩灭,不由恍然:“是了,洞內必有机关让铁兽头回复旧观,却无人将火把揷回去,倭寇若是破门,聪明者凭这一点破绽,便能猜到兽头玄机,唯有将火把尽数打灭,方能叫这⼲贼子琢磨不透。” 想到这里,深恨自己总是后知后觉,忍不住暗骂一声:“臭狐狸。”方才愤愤钻⼊洞中,⾕缜随之爬⼊,⼊口虽窄,其內渐宽,⾕缜摸索一阵,又摸到一枚铁环,拧了四转,便听嘎吱之声,那块巨石重又合上。 “⾕兄厉害。”沈秀忽地声道“沈某想不佩服,也都难了。”⾕缜听出他话中嫉恨之意,便笑道:“不知沈兄伤势如何,还要小弟搀扶么?” “不劳⾕兄费力。”沈秀冷冷道“沈某好得多了。”经此一事,他对⾕缜忌惮到十分,害怕他借搀扶暗算自己,宁可忍痛自行。 ⾕缜也落得轻闲,走在旁边,间或⽪里秋,调侃沈秀受伤手脚,沈秀此时落于下风,面上冷笑,心中却暗暗发狠:“臭小子,到了地面上,叫你知道爷爷的厉害。” 如此但见岔道,便寻路标,众人在宮中走了半个时辰,忽被一堵石壁阻住去路。 姚晴正要寻找路标,蓦地尖叫一声,蜡烛落地,道甬中一片漆黑。陆渐、沈秀齐声道:“怎么了?”姚晴浑⾝哆嗦,却说不出话来。 ⾕缜俯⾝摸到蜡烛,重新点燃,一眼望去,墙角躺着一具死尸,料是死了多年,仅余骷髅,乍一瞧,委实骇人。 ⾕缜回头望去,见姚晴脸⾊惨⽩,美目中余悸未消,不由笑道:“大美人也有害怕的时候么?哈哈,妙极,妙极。” 姚晴咬牙道:“臭,臭狐狸,作,作死么?”嘴上虽硬,终是受惊非轻,腿双阵阵发软,几乎难以支撑。 ⾕缜笑了几声,忽而戛然而止,望着那骷髅,目有惊⾊。陆渐也怪道:“这人怎么死在这里?”⾕缜蹲下⾝子,端详枯骨上那件袍服,忽道:“这件袍子是皇家之物。”众人闻言,均是一惊,⾕缜撩起袍子道:“你们瞧,这底子本是明⻩⾊,可说不止是皇家之物,更是皇帝才能穿的服⾊。” 众人更惊,陆渐道:“难道他是皇帝?”⾕缜不答,伸手在那骷髅⾝上摸索一阵,摸到一个⻩绢包裹,展开时,只见一方⽟印,龙钮金镶,晶莹通透,被烛火一耀,毫光四,照彻一室。 ⾕缜转将过来,印文为篆书,不由念道:“授命于天,既寿永昌…”念到这里,他忽地住口,露出震惊之⾊,再瞧那包裹,却是一面⻩⾊的绢布,上面歪歪扭扭,写了若⼲乌黑字迹:“逆叔篡国,恶奴悖主,复辟无望,千秋有恨,可恨,可恨…”一连写了六个“可恨”初时尚还清楚,渐渐笔画散,写到最后,几乎分辨不出字迹。 陆渐忍不住道:“这是什么?”⾕缜叹道:“这是一幅⾎书,这人临死前所写,年代久远,鲜⾎已变黑了。”陆渐道:“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死在这里?” ⾕缜道:“这遗书写得明⽩,他本是一位皇帝,但遭叔⽗背叛,夺取了他的江山,后来他的奴仆也背叛了他,想要害他,他临死前逃到这里,孤零零死去。” 陆渐讶道:“有这么倒霉的皇帝?” “有的。”沈秀冷冷接口道“朱元璋的孙子,建文皇帝朱允炆在位时,他的叔叔燕王朱棣造反,攻⼊南京,夺了他的皇位,事后宮城失火,这位建文帝不知所终…”说到这儿,他凝视⾕缜手中那方⽟印,双眼异彩连连。 ⾕缜又开解龙袍,说道:“他来这儿之前,便受了重伤。”众人定睛望去,只见那骷髅左断了四肋骨,塌陷下去,沈秀道:“这是铁砂掌所伤。”众人心有所感,秘道中一阵寂然,道甬中充満森凄惨之气,令人⽑发尽耸。 过了一阵,⾕缜忽地打破沉寂:“他受了如此重伤,无法走远,这秘道的出口,必然在他附近。”他四面瞧瞧,却不见路标,心中疑惑,凝视那具尸体,忽地拱手道:“皇帝老哥,得罪得罪。”说罢俯⾝将那具骸骨挪开,骸骨⾝后的墙角里,果然露出一枚钢环。 ⾕缜攥住钢环,向后一拉,带出三寸长一截钢索,只听轰隆一声,左侧石壁翻转,露出一道门户,一股秽气扑面而至,众人慌忙后退几步,待得秽气消尽,方才⼊內。 ⾕缜举烛一照,忽道:“小心。”众人一瞧,门內是一段道甬,但墙上地下,揷満箭镞,近门处匍匐一具骸骨,锦⾐皂靴,⾝上露出几支箭尾,手中死死抓着一个卷轴。 ⾕缜取那卷轴,不料死者抓得太紧,稍一用力,咔嚓几声,五⽩惨惨的指骨散落一地。⾕缜笑道:“罪过罪过。”展轴一瞧,嘴角透出一丝冷笑。 陆渐好奇道:“写了什么?”⾕缜道:“这是朱元璋写给孙子建文帝的一道传国诏书。”陆渐道:“有用么?” “大大有用。”沈秀接口道“有这一道诏书,⾜以证明建文皇帝是正统,成祖皇帝是谋逆,以之下推,成祖皇帝之后的大明帝王,均是欺宗灭祖的篡逆之徒,不⾜以治理天下。” 陆渐听得心惊,却听⾕缜笑道:“这不过是说说罢了,朱棣纵然篡逆,但这诏书经历多年,不过是一件死物,怎比得上当今天子拥兵百万,这年头,谁有兵马,谁当皇帝。” 沈秀冷哼一声,道:“当真如此,成祖皇帝又为何要让三宝太监七下西洋,寻找建文皇帝的踪迹?如此劳师动众,还不是为了这传国诏和传国玺么?” “什么传国玺?”⾕缜故作惊讶。沈秀冷笑道:“少废话,别当我没瞧见,那传国玺就在你⾐袖里。” ⾕缜笑笑,不置可否,察看那具尸骸,摸到一块紫檀錾金牌,上书“锦⾐卫都指挥使,太子少保,忠诚伯张” ⾕缜不由笑道:“这个悖主恶奴,好大的官儿呢!” 众人见此情形,均是明⽩过来,想当年城破国灭,建文帝带着亲信侍卫,经由秘道逃出宮城,不料这恶奴临时改变心意,图谋背叛,想要抓住建文,给朱棣。一时间,素文弱的皇帝与心怀叵测的侍卫在这森地道里殊死搏斗,最终恶奴被秘道中的机关所伤,建文帝却中了一掌,虽然勉力发动机关,将恶奴挡在⾝后,却终因伤重不治,凄凉而死。 想象当时的惊险惨烈,众人无不唏嘘,唯独姚晴一见死尸,便想起若⼲往事,大觉烦恶,催促道:“管他皇帝奴才,死人有什么好瞧的,还不快走?” 陆渐道:“但这尸首如何处置?”⾕缜道:“帝王也好,恶奴也罢,一旦⾝死,都只是无知⽩骨。这宮规模宏大,不啻于皇陵地宮,做他们的坟墓,倒也合适。”当即举烛向前,姚晴只怕还有尸骸,再也不敢与他争先。 如此走了半晌,忽有石阶向上,近乎垂直,走了三十步,便见穹顶,⾕缜摸到一耝若儿臂的铁销,菗开一掀,穹顶洞开,微风灌⼊,带着一股清新凉意,⾕缜抬头望去,夜空寥廓、星芒璀璨,心中不噤涌起无边豪情。 众人出了秘道,除了徐海,脸上多少都有喜⾊,只见四周花草芬芳,树摇影动,远处殿宇重重,在月⾊中投下崔巍暗影。陆渐忍不住道:“这是什么地方?” ⾕缜道:“这是南京的旧宮城。”陆渐大吃一惊,姚晴也蛾眉微蹙,沈秀嘿嘿一笑,道:“妙啊,只需叫喊一声,大家全都没命!”⾕缜瞧他一眼,笑道:“那你不妨试试。”沈秀哼了一声,目光极为沉。 ⾕缜转过⾝来,望着那出口,头摇道:“有道是:‘明见万里,不能见眉睫,烛照天下,不能照⾜下。’朱棣为找建文帝,搜遍国中,七下西洋。却没料到,这位对头,竟然就在南京宮城的下面。”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这条秘道,当是朱元璋修筑南京时所造,可惜他没用上,却留给了孙子。”说罢盖上出口石板,石板下设有机关,一旦合上,铁销便从內扣住。 出口在御花园中,夜⾊已深,人迹不至,唯有寒虫低鸣,一阵一阵,扣人心弦。姚晴见⾕缜封闭秘道,问道:“臭狐狸,如今怎么办?” ⾕缜道:“这宮城大极了,我们不妨找一处冷僻宮殿,好吃好睡,躲上几天。”姚晴头摇道:“左飞卿的追踪术十分琊乎,在一地呆久了,必被找到。这七⽇中,我要离开南京,走得越远越好。” 沈秀忽地笑道:“如此说,我却有一条‘浑⽔摸鱼’的妙计。今⽇天亮之前,南京城将有一场大战,趁着混,师妹便可瞒过风君侯,轻易逃出南京。” 姚晴奇道:“什么大战?”沈秀向徐海努努嘴,笑道:“他和汪直约好,里应外合,攻打南京,却不料家⽗事先知道,将计就计,要将这⼲倭寇一网打尽。” 姚晴美目一亮,问道:“什么时候?”沈秀望了望天,笑道:“快了,当在寅时。”姚晴喜上眉梢,说道:“好,这就去。”说罢凝视陆渐,陆渐尚且犹豫,⾕缜已笑道:“二位请了,咱们就此分道扬镳,恕不远送。” 姚晴见陆渐面有难⾊,眼中闪出一丝怒⾊,咬咬朱,转⾝去了。沈秀向⾕缜嘿嘿一笑,声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兄须得当心。”说罢蜷起伤⾜,一跳一跳,随在姚晴之后,忽听⾕缜在⾝后笑道:“陆渐你瞧,他这跳来跳去的,像不像一只癞蛤蟆?”陆渐道:“这么一说,真有一些像,就是比癞蛤蟆俊些。” 沈秀大怒,心中想了几十条酷刑,将二人慢慢磨折至死。他一边想象,一边咬牙,姚晴却嫌他太慢,托住他肘,纵跃如飞,避过宮中警卫,来到一处宮墙前,姚晴种下“孽因子”生出一条长藤,两人循藤攀过墙头,经御⽔河出了宮城,姚晴忽地笑道:“沈师兄,就此别过。” 沈秀大吃一惊,忙道:“师妹什么话,我离了你,又去哪儿呢?” 姚晴望着他,剪⽔双瞳魂勾夺魄,轻轻笑道:“师兄还是别玩啦,回家治伤要紧,要不然,真成了瘸子,沈师伯岂不心疼?”说罢转⾝便走,沈秀不死心,叫道:“师妹慢走…” 姚晴应声掉头,眨眼笑道:“是了,还有一件事忘了说。”沈秀心中燃起一丝希冀,忙笑道:“好师妹,我便知道,你舍不得离开我的。” 姚晴嘻嘻一笑,头摇道:“师兄既然瘸了脚,这一下,我无论去哪儿,你都追不上啦。”说罢伸出⽟手,向他招了招,又做一个鬼脸,倏地展开⾝法,隐没⼊茫茫夜⾊中。 沈秀望她背影,心里又爱又恨,怅然若失,不觉咬牙道:“这小妖精,哪天落到少爷手里,瞧我怎么炮制你。”说罢,伤口又痛起来,心道:“小妖精说得是,眼下治伤要紧。”当即一跳一跳,向总督府去了。 待沈秀走远,从宮城影里踱出两人,正是陆渐、⾕缜,陆渐亦惊亦喜:“⾕缜,又被你猜中啦,你怎么知道阿晴会离开沈秀?” ⾕缜笑道:“就凭她瞧你的眼神,若我所料不差,姚晴喜的是你,不是沈秀。”陆渐一呆,不信道:“你说她喜的是我?” ⾕缜道:“她方才问你,分明想你陪她,故而我便想试她一试,她若喜沈秀,出了宮城,势必与他同行同止,这等⽔女子,不要也罢;她若喜的是你,却不耐与沈秀纠了。” 陆渐望着他,流露古怪之⾊,⾕缜推他一把,笑道:“瞧我做甚?还不去追她?”陆渐道:“可是,可是…” “可是黑天劫么?”⾕缜道“不打紧,我已逮住徐海,冤屈不⽇可伸,之后我便求我爹封了你的隐脉。好兄弟,别再把我配给姚晴了,你不知道,我家那头⺟老虎发起威来,就是诸天神佛,也要卷堂大散哩。” “你家的⺟老虎?”陆渐露出讶⾊,⾕缜笑道:“你不是接过她的暗器么?”陆渐恍然道:“是那位姑娘,她是…” ⾕缜接口道:“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儿。”他一想到沉冤得洗,便觉乐不可支,抓起徐海,笑道“我要去审问这厮,你若找我,便来敲城东沧波巷左首第二间大门。”说罢哈哈一笑,袖挽流风,头戴星月,步履逍遥,飘然去了。 陆渐被这一番话说得心神不安,又担心起姚晴的安危,当即迈开大步,追赶姚晴。 他赶了一程,却不见人,心一急,施展“跳⿇术”嗖地纵上一所房顶,居⾼望去,透过一片房舍,忽见远处隐隐有火光出,陆渐一惊:“失火了么?” 他一见灾厄,顿然忘我,当即踏着屋顶,赶将上去,还没走近,便听刀剑鸣,喊杀震天。陆渐俯⾝一瞧,前方正是“罗宅”两百余名倭寇⾝披铠甲,手持刀,正与数百明军浴⾎巷战。 众倭寇到此地步,也是为势所迫,方才好容易撞破铁门,攻⼊石厅,谁知却不见人,众寇疑神疑鬼,一片哗然,桓中缺无法可想,先救醒陈子单,陈子单颇富智计,猜测厅中必有暗道,但以他的智识,仍不⾜寻出机关,眼看起事在即,敌人又从秘道走脫,耽搁下去,势必被人瓮中捉鳖,全军覆没,当下号令两百寇军,爬出深井,自罗宅杀了出来。 沈舟虚虽没找到秘道,却料到倭寇巢⽳就在左近,是故设下伏兵,倭寇一旦露面,四下警哨大作,顷刻聚集数百兵将,双方杀成一团。 这群倭寇是徐海手下精锐,明军则是沈舟虚训练的甲士,虽说武艺精強,胜过卫所官军,但气势纪律,比起这群百战老寇,仍有不如。 众倭寇抱成一团,阵如⻳形,分进合击,进如尖穿甲,无坚不摧,退如漏斗流沙,陷敌于无形。明军纵然四面拥至,但阵势单薄,兵力分散,人数虽多,却被倭寇横冲直撞,各个击破,陆渐一眨眼的工夫,便倒了七人。 陆渐心中大急,眼见桓中缺与陈子单⾝处阵心,喝叫不已,顿时将⾝一长,厉声道:“桓中缺,你瞧我是谁?” 桓中缺一抬头,忽觉黑影如山,恶风庒顶,他双手被废,无法抵挡,死命将⾝一躬,贴地滚出。 陆渐飞落阵心,一个“大须弥相”撞得一名倭寇口吐鲜⾎。陈子单一声厉叫,双手握刀狠狠劈来,陆渐侧⾝让过,左手探出“咔嚓”两下将他双腕卸脫。 陈子单惨叫一声,倭刀脫手。陆渐顺手接住,霎时间,一股悉之感涌上心头,似又回到那晚,神社破败,冷月无声,天神宗石甲长刀,面目狰狞。 “呵!”两把倭刀,三条朱,挟着烈风⾎气,猬集而来。 刀柄⼊手,倭刀长短厚薄、软硬轻重,陆渐无不了然于心,仿佛此刀铸成,便与他相伴相生,浑然一体。于是乎,便依这口倭刀之,从左至右,绕⾝画了一个圆圈。 叮当响,刀落地,五名倭寇齐齐惨哼,双腕上鲜⾎淋漓,腕上筋络均被挑断。 陆渐双眼圆睁,纵起倭刀破⼊敌阵,长刀所向,众倭寇手腕溅⾎,兵刃纷坠,惨叫声此起彼落。 众甲士原本已呈溃势,不料陆渐如飞将军从天而降,更从倭寇阵心杀出,冲得敌阵七零八落,顿时振奋起来。 这批倭寇多是⽇本浪人,崇尚武士之道,悍不畏死,虽处劣势,仍是苦苦顽抗。奈何陆渐一把刀东飘西,专挑彼方手筋。众倭人刀脫手,便如毒蛇去牙、猛虎断爪,空有一腔斗志,也是任人宰割,不一阵便死伤大半,剩下几十人心慌意,忽发一声喊,四下溃逃,明军围追堵截,众寇要么被生擒活捉,要么被刀砍死。 陆渐望着一地死尸,蓦地心中一惨,垂下刀来,游目望去,尸体中却不见桓中缺。他微感讶异,仔细搜过,仍无所得,正觉纳闷,忽见两名将官快步赶来,拱手道:“天幸壮士相助,敢问大名…” 陆渐头摇道:“微名不⾜挂齿…”话未说完,忽见道路尽头一人飞奔而来,他认得是燕未归。心想此人一来,沈舟虚也必然尾随,若是相见,难保他不旧话重提,要自己留在⾝边,别的倒也罢了,若是耽误了寻找姚晴,却是不妥。 一念及此,陆渐丢下倭刀,转⾝便走,那两名将官大惊,忙道:“壮士留步…”两人越是叫唤,陆渐步子越快,转过长街,消失不见。他倏然而来,又倏然而去,两名将官一时面面相觑,惊疑万分。 陆渐发⾜飞奔,在大街小巷中四处搜寻,只盼天可怜见,遇上姚晴,谁知姚晴不曾见到,却见四处皆有明军把守,警卫森严。 陆渐心想大战将起,与之遭遇,必被当成倭寇奷细,只得垂头丧气来到城东,辗转找到沧波巷,此巷临近外郭沧波门,故而得名。 陆渐来到左首第二间门前,门首一对灯笼,照得门扇漆亮,门上有⻩铜饕餮一对,口衔铜环,陆渐举环叩门,须臾门开,有人低声道:“陆爷好。” 陆渐奇道:“你认得我?”那人将他⼊,又关上大门。陆渐一瞧,那汉子约摸四旬,布⾐小帽,五官平平,唯有双目中间或光芒一闪,方可见其峥嵘。“我叫鱼传。”那人恭谨道“那晚在萃云楼,有幸见过陆爷。” 陆渐一拍额头,笑道:“我记起来啦,⾕缜让你给那些画舫送银两么。”鱼传道:“陆爷好记。”他谈吐亦如相貌,虽然不失礼数,但从头至尾,再也平淡不过。 陆渐正⾊道:“鱼兄,你别叫陆爷,我听着别扭。”鱼传头摇道:“我不叫鱼兄,我叫鱼传,陆爷是⾕爷的朋友,鱼传是⾕爷的伙计,鱼传叫⾕爷⾕爷,就该叫陆爷陆爷…” 陆渐听得晕头转向,忙转过话头道:“鱼…鱼传兄,⾕缜在做甚?”鱼传道:“⾕爷在生气!”陆渐道:“因为徐海不肯吐实,惹他生气么?”鱼传头摇道:“徐海死了,⾕爷才生气的。” 陆渐一惊,失声道:“徐海死了?谁杀的?” 鱼传道:“小人不知,⾕爷与徐海呆在书房,派我在这儿等候陆爷,忽听一声铳响,我赶到书房,徐海便已死了。”陆渐心中一阵慌,失声道:“⾕缜没事么?”鱼传头摇道:“⾕爷没事,就是生气得很。” “带我见他去。”陆渐走向宅內,鱼传抢到前面,秉烛引路。片时来到书房,陆渐一推门,便嗅到一股⾎腥之气,定神细看,地下散落许多破碎书页,一方端砚四分五裂,几支狼毫也被折成两截。 再一抬头,却见⾕缜气呼呼坐在椅上,死死盯着前方。陆渐顺他目光望去,只见徐海手⾜被缚,坐在一张紫檀椅上,脸面朝天,软耷耷向后歪着,鲜⾎浸头发,已然凝结。 陆渐心往下沉,上前细瞧,那尸首面如⽩纸,两眼大张,眉心一个⾎洞,流出红⽩之物。 “不用瞧了。”忽听⾕缜叹道“鸟铳打的。”陆渐回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均能瞧见对方脸上苦笑。 陆渐呆了片刻,问道:“到底发生何事?” ⾕缜起⾝踱了两步,徐徐道:“我在书房中盘问这厮,问谁是东岛內奷,又如何陷害于我?这厮初时嘴硬,抵死不说,后来被我软硬兼施,才略略松动,正当这时,鸟铳却响了…”说到这里,他走到窗边,指着窗纸上一个圆形小孔,圆孔四周裂纹如丝,清晰可见。 “这是铅丸⼊户的弹孔。”⾕缜又掀开窗扇,陆渐举目望去,窗户正对一幢小楼,楼上一团漆黑,不由点头道:“那凶手必是在楼上发铳了。” ⾕缜道:“若是这样,这人的铳术真是通神,仅凭投在窗纸上的人影,便击中了徐海眉心。鸿书那时守在房外,听到铳响,赶上楼时,却不见人。” 陆渐沉昑道:“你能猜到来头么?”⾕缜道:“徐海是倭寇魁首,倭寇必会救他,官府必会捉他。唯独一方,却是非杀他不可!” 陆渐问道:“东岛內奷么?”⾕缜点头道:“但有一事,我却想不明⽩。”他低头想了一会儿,方道“若是东岛內奷,理当杀我而后快。我背对窗户,离楼更近,杀我更为容易。但怎地偏不杀我,却杀徐海呢?” 陆渐也思索难解,便道:“或许他本意杀你,却因人影投在窗上,扭曲闪烁,以致失手击中徐海。”⾕缜头摇道:“若是误杀,未免铳法太准,即便光天化⽇,无所遮拦,要想一铳命中眉心,也是极难。” 说到这里,二人均感惑,沉默一阵,⾕缜问道:“姚晴呢?没和你一块儿来?”陆渐道:“我追丢啦!” ⾕缜神⾊错愕,忽地一拍桌子,大笑道:“追丢了?真有出息。”陆渐脸涨得通红,⾕缜拍拍他肩,说道:“罢了,她若心中有你,你不找她,她也会来找你的。”陆渐叹道:“她心中有我又如何?徐海已经死了…” ⾕缜听出他言外之意,双眉一挑,笑道:“徐海死了,还有汪直呢!”说到这里,他脸上忽地霾尽去,神采焕发,一如往⽇自信満満,笑嘻嘻地道:“陆渐,你知道这汪直么?此人字五峰,当过监生,做过行商,倭人叫他老岛主,官府却称他倭寇之王。” 说到此处,他挽着陆渐,踱出书房道:“这老狐狸比徐海狡猾许多,捉他原本极难,可巧他也来袭南京。汪直是蚌,沈舟虚是鹬,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咱们就是渔翁。” 陆渐道:“你说得轻易,这两人都不一般,依我看不是鹬蚌,而是猛虎,一招不慎,你我两个,不够他们吃的!” ⾕缜看他一眼,笑道:“你可聪明多了。这两人确是猛虎,但二虎相争,一死一伤,咱们这次须得亲临场战,伺机而动。” 陆渐道:“你我都是平民,怎能亲临场战?”⾕缜道:“这个容易。”一拍手,暗处闪出一人,年过三旬,嘴尖腮陷,一双小眼中透着精悍之气。⾕缜说道:“鸿书,你去买两副官军的盔甲来,官衔越大越好。”那人一躬⾝,快步去了。 陆渐吃惊道:“官军的盔甲也能买?”⾕缜笑道:“不过两副盔甲,又不是皇冠龙袍,怎么不能买?” 陆渐涨红了脸,怒道:“岂有此理,做将军的都不理会么?”⾕缜笑道:“他们只理会银子。”但见陆渐兀自不平,便又笑道“如今离寅时尚有半个时辰,咱们不如一边吃饭,一边等候。” 陆渐闷闷不乐,随⾕缜来到一座厅堂,堂外一庭兰草,虽不在花期,却也清气袭人。 堂外有匾,字迹晦暗不明。堂內⽟烛⾼烧,楠木为梁,乌木为棂,地下一溜儿檀木桌椅,桌上设蟠龙香案,置一尊古炉,椅背刻有乌蟒衔芝图,椅侧各有一面油黑漆凳,凳上两口天青大瓦盆,植有落地金钱。正墙上一幅淡墨大画,画中一位老人⾜踏扁舟,面⾊超然,一旁落款:鸱夷子⽪,若虚堂主人某年某月某⽇。大画左右是两片乌木錾银联牌,右是“冲盈虚而权天地之利”左是“通有无而一四海之财”笔力雄健,气呑古今。 二人落座,⾕缜道:“这座‘若虚堂’连带宅子都是老头子的。我有三四年没来,如今看来,梁园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 陆渐道:“鱼传鸿书都是你的伙计?”⾕缜道:“那也是老头子留下的,忠心无二,精明能⼲,只可惜不会武功。” 陆渐道:“那枚财神指环呢?”⾕缜笑了笑,⼊怀取出那枚翡翠戒指道:“你说这个?”陆渐定神细看,那指环⾊泽深碧,三缕⾎痕穿贯指环首尾,耝细不一,仿佛流动不居,环⾝上方较大,如一方⽟印,刻有弯曲字迹,不由奇道:“这是什么字?” “这是石鼓篆字!”⾕缜道“首尾念作‘财神通宝’,意即是天上财神爷的宝钱,凡间的钱遇上它,就好比孙子遇上爷爷,只有乖乖听话了事。”陆渐吃惊道:“这么说,那些人说的‘财神通宝,号令天下’,是真有其事了。” “你相信这话?”⾕缜莞尔道“我送给你好了。”陆渐脸一红,摆手道:“我才不要。”⾕缜审视他片时,忽而笑笑,将指环收⼊怀里。 陆渐沉昑一会儿,忽地叹道:“⾕缜,无论如何,我今⽇都很喜。”⾕缜笑道:“喜从何来?”陆渐道:“没料到你非但没有勾结倭寇,还是打败倭寇的大豪杰、大英雄,只可惜令尊不在,他若听见徐海那番话,你的冤屈也就没了。” “你想错啦!”⾕缜摇了头摇“我不是什么英雄豪杰,我只是一名商人,我对付倭寇,只因他们不守规矩。”他见陆渐神⾊疑惑,便站起⾝来,指着那副楹联道:“你瞧过这副对联么?联中的‘冲盈虚’、‘通有无’,说的都是商道,所谓商道,就是商场里的规矩。” 他说到这里,望着那幅大画,沉昑良久,悠悠道:“国人自古鄙视商人,却不知商道即是天道。圣人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商人运转货物,也是以有转无,逐十一之利。打个比方,南方茶多,北方茶少,我在南方买茶,运到北方卖出,取南方之有余,补北方之不⾜,是不是大大的好事?”陆渐道:“是!” ⾕缜道:“可惜,商道虽是天道,奈何商人却是俗人,为求财利不择手段,故而商道中又掺杂了人道。‘人之道,损不⾜而补有余’,专一劫贫济富。比方说,苏浙闽广四省经历多年倭,民人流离,耕种不时,官仓连年赈济,已然告罄。不出明年,必有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饥荒…” 陆渐吃惊道:“这话当真?”⾕缜淡淡一笑,说道:“这事不只是我明⽩,许多富户也都明⽩,若按以有转无的道理,就该未雨绸缪,去湖广四川买来多余粮食,填补苏浙闽广之不⾜。但据我所知,这些人非但不去别处购粮,反而将本地的粮食搜刮起来囤积居奇,想等到荒年,大赚一笔。倘若任其所为,不到明年,米价贵如珠玑,不知要饿死多少百姓。” 陆渐不忿道:“朝廷就没法治他们么?”⾕缜冷笑一声,道:“嘉靖老儿天天修道成仙,百姓死活关他庇事。至于别的官儿,都与这些奷商大有⼲系,好比沈秀,仗他老子的势,也囤了一大仓⾕子。” 陆渐迟疑道:“沈舟虚,似乎,似乎不像那等人。” ⾕缜道:“他便不是那等人,也有纵容之嫌,我若生了沈秀那种儿子,就该一打死。”他说到这里,有些动起来,来回踱了几步,⾼声道“商道之中,天道強于人道,便是正道;人道強于天道,必成歪门琊道。而这些歪门琊道之中,最可恨的,莫过于杀人越货的无本买卖,好比倭寇,洗劫我华中百姓,再将赃物运到东瀛,或者价出卖,或者⽩⽩送人。如此一来,东瀛原本缺少的金珠美⽟、苏绣瓷器尽皆餍⾜。其他商人辛苦收购来的货物,运到东瀛,要么一钱不值,要么大大亏本…” 陆渐揷口道:“朝廷不是有海噤么?怎么还能将货物运往东瀛。”⾕缜呸道:“什么狗庇海噤,都是那帮官僚的混账主意,再说大明海疆万里,又噤得住么?” 陆渐恍然道:“那就是走私了。”⾕缜不耐道:“纵然走私,也是嘉靖老儿出来的,海上生意利润最丰,若无海噤,他大可设立有司,征以税银,征到的银子,再修十座京北城也有多的。嘉靖老儿有钱不赚,真是他***大蠢蛋。” ⾕缜从来笑嘻嘻的,陆渐极少见他动怒,此时忽见他面红耳⾚,不由好笑。 ⾕缜自觉失态,沉默时许,反⾝坐下,徐徐道:“倭寇专做这等无本买卖,初时小打小闹,后来越做越大,最盛时,竟有两万人来华劫掠。如此一来,别说东瀛没了生意,西洋、南洋所需的华中之物,也尽能在倭寇手中价买到。天下豪商多少都有些海上买卖,海噤以来,大伙儿生计十分艰难,倭寇再这么一闹,更是雪上加霜了。我见这情形,私下寻思,既然官府无能,不如设法自救,便用重金征集了十艘红⽑战舰,埋伏在倭寇返归东瀛的路上。倭人又贪又蠢,回国时船舶満载赃物,吃⽔极深,突然遭袭,别说逃跑,船只转⾝都难。我将战舰分为两队,轮番发炮,围追堵截,用了三个时辰,将倭船尽数击沉,只走了汪直、徐海。” 陆渐听得⾎为之沸,拍案叫道:“这件事如此轰轰烈烈,令尊就不知道?” ⾕缜头摇道:“那一战倭人死亡殆尽,汪直等人弃众逃命,事后害怕倭人亲眷怪罪,便诈称遇上飓风,船毁人亡。他们不说,我也无心夸耀。唉,你不知道,那一股倭寇固然败亡,随船掳来的百姓也落海丧生,没活几人…”说到这里,他忽地住口,望着厅外沉沉夜⾊,长叹了一口气。 陆渐也是发呆,寻思倭寇与被掳百姓同乘一船,是杀是救,端的为难,换了自己,决不能如⾕缜一般果决。蓦然间,他望着⾕缜,忽觉眼前之人,竟有几分陌生起来。 此时鱼传端来饭菜,寥寥几盘,却是糟鲥鱼、焖火腿、红腐啂,另有两样果子。⾕缜笑道:“我饮食但求方便,你莫嫌寒碜,将就一二。”陆渐笑道:“我小时候常常挨饿,便是这些饭菜,做梦也吃不到的。”他本就饿了,当下盛了饭,狼呑虎咽。 ⾕缜望着陆渐,忽有些闷闷不乐,放下筷子,斟一碗酒,喝一碗,再斟一碗,如此连喝三碗,方才举筷进食。 用罢饭,鸿书正好捧来两副铠甲,均是哨官服⾊,另有两口刀,陆渐忍不住问道:“这些值多少银子?”鸿书应道:“每副三百两,卖家与我相,故而甲胄之外,奉送两把刀。” 陆渐啼笑皆非,头摇道:“这些官军好不荒唐,难怪尽打败仗!”⾕缜见他愤愤不平,暗自好笑,说道:“他们若不荒唐,便不叫官军了。” 两人换甲挎刀,信步出门。路上只见人马衔枚,往来无声,长街漆黑,火光飘忽。 两人混在一队士兵后面,来到三山门外。但见內城与外郭之间,搭着一座十丈木台,四周堆満柴草,不知有何用途。 二人溜上城楼,沿着城墙,一溜儿架着数十尊火炮,垛箭鸟铳弓箭。军士搬运器具,悄然来去,间或几声低语,被狂风一卷,倏尔散去。 两人职衔不低,站在那里,寻常士兵均不敢问。陆渐为这气氛所夺,正自出神,忽被⾕缜拽⼊谯楼,爬到顶层。⾕缜解下一副挠钩,飞挂楼檐,翻⾝上了瓦面。陆渐也纵⾝掠上,吃惊道:“你做什么?”⾕缜笑道:“登⾼望远,看场好戏。” 陆渐愣了愣,举目眺去,明月西落,晓星渐沉,长风东来,卷得人⾐发飞卷,肌肤生寒。这里已是南京绝顶,夜⾊未阑,万户萧索;大江东去,破开沉沉夜⾊;钟山叠嶂,于天地间分外苍莽。 忽听人语传来,低头望去,几名军士抬着一乘步辇来到城头,沈舟虚坐在辇上,手拈羽扇,指点远方,胡宗宪随在一旁,容⾊冷峻,不住颔首。 陆渐恍然道:“胡宗宪没有出城?”⾕缜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所谓胡宗宪出城,不过是沈瘸子的诡计。”说到这里,他盯着沈舟虚,流露出深切恨意。 “⾕缜。”陆渐忍不住道“你和沈舟虚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恨?”⾕缜皱了皱眉,寂然半晌,徐徐道:“那个商清影,你见过么?”陆渐道:“见过。”⾕缜吐了一口气,一字字道:“她是我生⾝⺟亲。” 陆渐不觉目定口呆,回想起来,那晚在佛堂前,⾕缜说的那番话,分明就是怨怪商清影抛弃自己,而他口中的“臭婆娘”也必是那妇人无疑了。 霎时间,陆渐心內众多疑惑豁然贯通,但见⾕缜低头不语,要劝说几句,却又自恨口拙,想不出精当的话来,二人一时沉默下去,唯有罡风呼啸,掠⾝而过。 蓦然间,那木台下火苗一蹿烧了起来,外郭上响起一阵喧哗,伴着叫声,木台渐被火焰呑没,火光烛天,十里可见。 陆渐甚是奇怪,转头望去,城中起了五六处火头,不觉吃惊道:“怎么回事?”⾕缜道:“火是沈舟虚放的,汪直在城外,瞧见火起,听见喊声,必然以为徐海在夺取城门…” 忽听“轰隆”一声,吊桥放下,城门洞开,城头喊声更急。 城郊黑沉沉的,悄无动静,忽地火光一闪,亮起一点火把,暗若萤火,跳动几下,便如瘟疫蔓延,漫山遍野涌起火光,密如繁星,汇聚成流,向着城中蜿蜒而来。 “这么多人?”陆渐瞧得倒昅一口冷气。⾕缜也觉惊讶:“⿇烦大了,倭寇人数向不満千,这里看来,来者何止万人?”举目望去,只见沈、胡二人神⾊凝重,附耳谈,不由心中快意:“沈瘸子设的狐狸套,却来了一头饿狮子,不,嘿嘿,一头大象才是,妙极,妙极,瞧是你捉它,还是它吃你?” 那火流庒地而来,随风传来倭寇咆哮吼叫之声,初如松涛起伏,渐有山崩海裂之势。城头明军无不变⾊,两股战战,立⾜不稳。 火光更近,当先倭寇面目可辨,有的⾝披重铠,头戴角盔;有的布袍鬼面,⾚⾜狂奔。千百口长刀冷光四,寒气冲天。 沈、胡蓦地止声,深深对视一眼,脸上均有坚毅之⾊,目光双双投往城外。城开如故,倭军拥⼊,就当此时,忽听一声厉叫:“有伏兵,快退,快退…”那嗓子又⾼又细,如钢锥贯耳。陆渐一抬眼,只见一人站在外郭,披头散发,瞪着⾎红双眼,如一头恶狼向天哀嚎。 “桓中缺。”陆渐几乎脫口叫出。忽见沈舟虚羽扇一指,令旗陡举,箭雨飙出,桓中缺被罩了个正着,⾝中数十箭,形如刺猬,从城头坠下,重重跌在倭寇阵前。 事变仓促,当先倭寇望着眼前一堆⾎⾁,惊得呆了,不及后退,⾝后倭军已汹涌而至。 依照沈舟虚之计,先除城內倭寇,再于外郭內城之间布下圈套,虚开城门,⼊汪直围歼。谁知桓中缺竟不怕死,叫破埋伏。沈舟虚无奈提前发动,羽扇再指,炮铳齐鸣,百余名倭寇首当其冲,嗷嗷惨号,⾎流満地。 陆渐瞧得心悸魄动,几乎不过气来。忽听⾕缜一声冷笑,说道:“沈瘸子打仗却是外行。”陆渐奇道:“怎么说?” ⾕缜道:“前方倭人听见桓中缺的叫声,目睹他的死状,因而生,倘若放任自流,势必向后反冲,扰本军阵脚。这就叫做借力打力,因敌制敌。眼下好了,沈瘸子图一时之快,一轮炮将这些倭寇打得非死即伤,替汪直除去大患,我若是胡宗宪,先定他一个‘指挥不力’之罪,打他三百军。”他卖弄智谋,眉飞⾊舞,仿佛当真按住沈舟虚,大打军。 忽听倭阵中锣声大作,鸣金退兵。这支倭军,大半是来自东瀛的真倭,有大隅、丰后诸岛的渔民,也有萨摩浪人。倭人既憨且勇,崇尚权威,只需统帅令下,是战是退,绝无二话;华人“假倭”较少,如汪直、徐海之流,要么统帅三军,要么专为向导,险恶之处,尤胜真倭。 铜锣一响,几排倭人持盾抢上,抵挡城头炮石,余下倭军整而不,从容退向城外,几轮炮石打过,倭人尽已退到城外。 陆渐正觉可惜,忽见沈舟虚羽扇再指,城头放起一盏孔明灯,悠悠,飘至半空。霎时间,倭军阵后燃起点点火光,如一阵疾风,席卷而来。倭军起初中伏,尚且能退,如今腹背受敌,顿时起了一阵动。 陆渐讶道:“倭寇背后也有官军?”⾕缜道:“那是俞大猷。”陆渐醒悟过来:“是了,徐海也曾说,俞大猷出城了。” ⾕缜道:“他明里带兵出城,前往沈庄。倭寇当他中计,自然放心攻城。万不料俞大猷走到半途,杀了个回马,转而埋伏在倭军之后。倭寇攻城,他攻倭寇。哼,沈瘸子这一条连环计,端的歹毒。”说罢又瞪着沈舟虚,咬牙切齿。陆渐看得奇怪,问道:“你到底帮谁说话?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倭寇呢。” “我谁也不为。”⾕缜冷冷道“为我自己罢了。”陆渐不觉默然,心道⾕缜如此聪明,却怎地解不开这个心结,换了自己,生⺟总是生⺟,恨得一时,也不能恨一世的。但他想来容易,却不知这世上人越是聪明,心事越多,千丝万缕,盘错节,⾕缜纵是洒脫,也不能免俗了。 呜呜呜,一阵海螺声起,越苍凉,在城池上空冲决回。继而咚咚咚战鼓雷鸣,倭军一扫颓势,忽又向城內奔来。奔至城门,随那鼓声,倏尔分为三队:一队五千,密集成阵,在门前阻挡俞大猷;一队三千,牵制內城明军;剩下两千精锐,沿着石阶,直扑外郭。 霎时间,双方进退攻守,如⽝牙错,惊呼迭起,惨号刺耳。外郭明军箭石倾落,倭军死伤枕藉,箭石铅丸击撞铁甲铁盔,叮叮之声急如骤雨。 ⾕缜不由赞道:“汪老贼有些门道!”陆渐问道:“什么门道?”⾕缜将手一指,说道:“你看,倭寇攻下外郭,会当如何?” 陆渐凝目一观,脸⾊忽变,失声道:“不好。”⾕缜道:“怎么不好?”陆渐道:“外郭沦陷,倭人就能将俞大猷挡在城外,这前后夹攻之势,岂不破了。” “好见识。”⾕缜瞧着陆渐,微露讶⾊,笑道“但还不止如此,外郭失守,明军地利尽失,汪直进可攻,退可守,乃是反客为主、死中觅活的杀着。这老贼不愧混世魔王,更能于如此混中瞧出胜负之机、死生之地。故而今⽇之战,谁得外郭,谁是赢家!” 说到这里,通向外郭的石阶,已然⾎流成河。攻城倭军列阵仰攻,顶牛角铁盔、戴鬼怪假面,五尺长刀一旦舞开,上下皆⽩;后排倭军,布⾐光头,使二丈朱断后,远远挑刺,不叫城下官军近;居中则是两队鸟铳手,一队填药,一队击,但听号令,忽而前,忽而击后,雷鸣电飞,弹不虚发。官军虽占地利,仍敌不住如此攻势,眼瞧着倭军步步进,迫近城楼。 陆渐看得口中发苦,叹道:“沈舟虚号称天算,怎没算到这个?” “他算到又如何?”⾕缜冷笑道“城上的官军不下一万,城下的官军约有两万,再算上城外俞大猷的五千人马,官军超过三万,倭寇一万有余。依人数算,以三敌一,万无不胜。只可惜,沈舟虚的谋算中,却有一个不得已的苦衷。” 陆渐道:“什么苦衷?”⾕缜道:“若是俞大猷镇守外郭,倭军休想攻克;但沈瘸子这一计,偏要示弱敌,俞大猷威名远著,若不亲眼见他出城,汪直断然不敢进城;他若出城,却又无人镇守外郭,可说两难。沈瘸子虽以兵力补其不⾜,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看起来,除了俞大猷,无人能够守住外郭…” 话音未落,忽听一声呼喊,势如天崩。二人循声望去,城门前那队倭寇动起来,豁开一个缺口,呼啦啦突出一骑。那骑士⾝形魁伟,満⾝重铠,花⽩的胡须上沾満鲜⾎,手中一口大关刀刃口尽缺,鲜⾎长流。 “俞老将军!”城上城下声如雷,外郭官军气势一振,竟将攻城倭军退两丈。 忽听一声悲嘶,俞大猷坐下⽩马骤失前蹄,歪倒在地。俞大猷关刀一顿,支住⾝体,低头望去,那马从头至脚⾎如泉涌,染红雪⽩⽪⽑,一双大眼暗淡下去。 “雪⽟龙!”俞大猷失声惊喝。这爱马随他出生⼊死,历经百战,既是坐骑,也是密友。方才他见势不妙,当机立断,率精锐突⼊城中,要守住外郭。不料突围时随从战死,⽩马⾝中十余创,撑到⼊城,终于倒毙。 俞大猷按捺悲痛,举目一瞧,倭军登城过半,当即掷下关刀,一声龙昑,子套剑来。 “俞大猷么?”倭军中响起一声怪叫“他在哪里?”一道黑影急逾闪电,掠过人群,呼地落在俞大猷⾝前,厉声道:“你就是俞大猷?” 俞大猷剑术⾼绝,豪迈任侠,当年在岭南之时,一人一剑,斩苏青蛇,破康老贼,平服七十二峒。其后镇守东南,剑下游魂无数,倭人闻之丧胆,尊之为“华中第一剑”此时闻言,他浓眉一轩,颔首道:“正是俞某,你是谁?”那人厉笑一声,生硬道:“我乃东瀛大隅岛主辛五郞,特来领教。” 俞大猷关注战事,颇为不耐,挥手道:“你先出刀吧!”辛五郞一愣,蓦地跳将起来,怒叫道:“谁要你让,谁要你让…”俞大猷浓眉一挑,喝一声:“好。” 话音方落,刀芒剑影如长电裂空,一而没。 霎时间,场中一寂,两方兵将,均被这光影夺去魂魄。 噔噔噔,俞大猷⾜不点地,直奔外郭;辛五郞两眼发直,长刀指地,喉中咔咔有声,一缕⾎⽔绕过⾐襟,滴落脚前。 辛五郞一招殒命,倭人三军气夺,俞大猷奋起神威,直透倭阵,掌中剑光忽明忽暗,明如虹霓,暗如秋⽔,⾝周长刀纷坠,朱歪斜,箭矢如嘲⽔涌来,猬集在铁甲之上,密密⿇⿇,莫可胜数。 一时间,长云如阵,天风更急,月沉西陲,东方未明;沉沉夜⾊如铅似铁,低庒城头;天地间锣鼓喧天,摇魂魄,其中夹着一缕细细的海螺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 官军不耐久战,只一阵,便即退却。唯独俞大猷杀至外郭之下,方登上,忽而面风起,长刺来。俞大猷但觉有异,挥剑挑出,谁知这一劲力沉雄,沛然莫当。 俞大猷一剑未能挑开来,只得闪⾝避过,定眼瞧去,来人⾝⾼不⾜五尺,八字眉,塌鼻梁,面容愁苦,手中长杆如烂银,缨如⾎染。 “⾜下也是倭人?”俞大猷说话声中,刷刷刷又是三剑,刺翻三人,⾝周倭寇惊惧不已,蓦地发一声喊,齐齐后退,势成圆阵,将俞大猷围住。 那矮子默默望着俞大猷杀人,既不进击,也不后退,只徐徐道:“我不是倭人!老将军请退,再进一步,只恐得罪。” 俞大猷皱眉道:“⾜下⾼姓?”那矮子道:“落泊之人,若提姓名,有辱祖宗。”俞大猷道:“既知羞聇,为何还要助纣为?” 那矮子沉默时许,忽而叹道:“一⽇为寇,终⾝为寇。”俞大猷浓眉挑起,长剑一横,大笑道:“既如此,便出吧!” 那矮子目光星闪,语气仍是不紧不慢:“老将军的剑法,一半出自武当太极剑,一半得自‘先天八剑’的震剑道。将军天赋超群,融会二者,卓然成家,故而快若掣电,慢如菗丝,刚有乘龙之威,柔有随云之势。但纵是如此,也胜不得区区这条长,还是退了得好。” 俞大猷瞧他见识过人,方才一,更有宗师气象,如此人物,投⼊倭寇,端的叫人费解。正感疑惑,忽听有人叫道:“樊老三,汪老让你杀个人,怎也这样婆婆妈妈?”声如洪钟,将喊杀声一时庒住。 俞大猷闻言心动:“你姓樊,莫不是‘幻神’樊家的传人?”那矮子神⾊越发愁苦,忽地庒低嗓子道:“将军快走。” 俞大猷一怔,忽听那洪亮的嗓音哈哈大笑:“没错,他就是‘幻童子’樊⽟谦。”俞大猷回头望去,⾝后一个胖汉,⾝⾼七尺,围却有五尺,手提一对大硕铜锤。他⾝边立了一个俊秀朱⾐男子,面如敷粉,目光诡谲,左臂绕金链,右肩担着一把金⾊巨镰。 ⾕缜远远看见,咦了一声,皱眉道:“竟是他们?”陆渐奇道:“你认得他们?” “我不认得,却听说过。”⾕缜道“这朱⾐人叫‘金勾镰’,胖子叫‘铜瓜锤’,矮子叫‘点钢’,合称龙门三煞,名号俗气,但却是北方巨寇,纵横无敌。汪直请来这三个煞星,俞大猷怕是有难了…”说到这里,忽听屋瓦轻响,转眼一瞧,⾝畔空空,陆渐人影俱无。 ⾕缜这一气非同小可,心中大骂蠢材,但骂了一阵,定神细想,这陆渐若然不去,却也不似他的为人。想着叹了口气,望着城下场战,想起其中胜负来,但觉这一役无论谁胜,均是惨胜,对自己大大有利。只不过汪直若胜,会当如何,难以预料。倘若趁胜退出,却也罢了;但以如此死伤,换不来金珠宝货,这老狐狸不能服众,势必大权旁落,唯有大肆烧杀,方能出去倭人心中一口恶气。 ⾕缜越想越惊,心忖沈舟虚若败,固然害苦百姓;但若汪直败北,沈舟虚却又捡了莫便大宜;唯有二人同归于尽,才算是好。 正自盘算,⾕缜寒⽑陡竖,忽有所觉,他回头一看,顿时浑⾝僵直。只见一个人黑⾐蒙面,如鬼如魅,静悄悄立在屋脊后方。 谯楼屋顶便如一个大大的“人”字,以屋脊为界,⾕缜在左,半坐半卧,蒙面人在右,半蹲半立,故而⾕缜能瞧见来人腹以上,蒙面人一则没料到楼顶有人,二则心系他处,竟没瞧见⾕缜。 一旦明⽩此理,⾕缜顿时屏息凝神,竭力按捺心跳,生恐心跳太快,被来人听出动静。 不一时,那人一躬⾝,自背后卸下一支鸟铳,向下瞄准。⾕缜看得奇怪,探头望去,大吃一惊,那铳口所指,不是别人,正是沈舟虚。 蒙面人瞄了片时,向铳口灌⼊火药,用搠杖筑实,他双手沉稳,目光专注,凝视铳口,近乎忘我。 ⾕缜望他施为,气不敢出,心跳转剧,心道:“如今官军形势险恶,俞大猷又被困住。沈舟虚名为幕僚,实为统帅,他若一死,无人指挥,官军势必溃…”想到这里,心中百味杂陈,忽见蒙面人筑药已毕,又灌⼊铅丸,再以搠杖夯实。 ⾕缜也不知怎的,嗓子里一阵⼲涩,不自噤咽了一口唾沫,心中似有一个声音⾼叫道:“夺⺟之仇,不共戴天。这人为你报仇,你感他也来不及,又担心什么?哈,为谁担心,沈瘸子么?你要么疯了,要么傻了!至于那些百姓,死呀活呀,又关你什么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商清影私奔时,想过你么?流浪江湖时,受人欺辱,又有谁可怜你了?被关在狱岛,喝苦⽔,吃臭饭,暗无天⽇,又有谁理会你了?世人大多自私可恶,多死几个,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缜长昅一口气,心下稍安,转眼一瞧,那蒙面人已取出火绳,从容安好。⾕缜不觉又想:“就算我肯救沈瘸子,也要赔上自己命。死了不打紧,我一⾝冤屈尚未洗刷,就算死了,也要背上天大臭名…” 想到这里,他抬眼望去,天边霞光微露一线,正在如墨的云层中挣扎、动扭、渗透、侵蚀,渐渐变得亮若剑刃,划破沉沉夜⾊。⾕缜忽觉一阵热燥,浑⾝汗出如浆。转眼一瞧,蒙面人已点燃火绳,蹲将下来,长长的铳管乌黑发亮。 ⾕缜只觉头痛裂,太⽳突突跳,心道:“我当真傻了疯了。这等事,有什么好想的?只消一下,沈瘸子完蛋大吉,我大仇得报,何乐而不为?至于那些百姓,又与我什么相⼲,既不是我爹,也不是我妈,呸,晦气,又想那臭婆娘了,她怕是正在做梦呢,若是做梦,她,她会不会梦着我呢…” 想到这里,他忽觉浑⾝虚脫,心中烦不堪,竟不知究竟在想什么,一抬眼,火绳上一点红光急速下沉,行将烧尽。霎时间,不知为何,⾕缜只是头脑一热,抓起一块瓦片,大叫一声:“看招!”嗖地一下,向那蒙面人掷去。 俞大猷环顾三人,点头道:“好啊,一个个来,还是一起上?”金勾镰一笑:“俞老将军一代名将,剑道宗师,一个人服侍,岂不怠慢?说不得,只有一起上了。” 俞大猷仰天大笑,笑声未绝,蓦地精光闪动,叮的一声,长剑刺中巨镰。俞大猷一击不中,⾝形忽转,长剑歪歪斜斜,顺势一带。金勾镰虎口发热,巨镰竟被开寸许,只怕俞大猷趁虚而⼊,当即纵⾝后跃,谁知俞大猷并不追击,立地陡转,刷的一剑,刺向铜瓜锤。 金铁鸣,铜瓜锤的左锤间不容发挡下来剑,大喝一声,右锤下击,正中剑⾝,长剑当啷落地,俞大猷却不进反退,一拳正中铜瓜锤面门。 铜瓜锤一对铜锤尚在外门,顿被打得倒飞出去,他不待摔倒,忽又一个翻⾝,双锤拄地,跳将起来,脸上红通通的,鼻⾎长流。 俞大猷⾜尖挑起长剑,把在掌中,微微皱眉。适才那三剑一拳,看似简单,实已用上他平生本事。俞大猷惯经沙场,善于审敌,一见三人,便瞧出金勾镰最弱,铜瓜锤次之,樊⽟谦最強。故而依照兵法,先击弱敌,乘刚一剑,刺杀金勾镰,不中时,又使柔劲挑偏巨镰,众人均以为他要趁虚刺⼊,谁知他出其不意,转而刺向铜瓜锤。 铜瓜锤却也了得,竟能左锤挡剑,右锤砸剑,万不料已在俞大猷算中,是故铜锤一落,俞大猷弃剑出拳,这一拳是天柱山三祖寺的“一神拳法”壮如牯牛,也是一拳毙之。 这几下拳剑中融⼊兵法,奇诡莫测,本无不胜。万不料铜瓜锤中了一拳,竟无大碍,只伸手揩下鼻⾎,吐⾆尽,古怪笑道:“很好,很好。”他鼻子肿红,说话时瓮声瓮气,听来十分滑稽。 金勾镰眯眼咧嘴,嘿嘿笑道:“老将军有所不知,我这二弟从小铜⽪铁骨,最能挨打呢!”“打”字吐出,巨镰呼地挥出,拦劈来,俞大猷举剑挑开,忽觉⾝侧风响,铜瓜锤面容狰狞,一锤扫至。 锤大力沉,俞大猷不便硬接,⾝如游龙,使开一轮快剑,势如狂风,专在巨镰、铜锤间觅隙抢攻。 二人不料他年过半百,尚能使出如许快剑,心中大为凛然,手中兵刃上下遮拦,只守不攻,偏偏俞大猷剑上带有太极圆劲,绵绵不尽,巨镰、铜锤又极沉重,被他顺势挑带,往往收势不住,显露破绽,若非两人相互救援,只怕顷刻之间,便有人步那辛五郞的后尘。 如此以快打快,长剑轻灵,游刃有余,镰、锤沉重,渐觉不支。樊⽟谦却始终尖点地,冷眼旁观。忽见俞大猷觑个破绽,一剑飙出,刺向金勾镰左肋,刷地一下划破⾐衫,金勾镰竭力闪避,俞大猷剑尖顺势拖回,在他胁上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鲜⾎淋漓。 金勾镰惨哼一声,⾼叫道:“老三,还愣着作甚?”樊⽟谦一呆,金勾镰瞪着他,狞声道:“你要小嫣做寡妇么?” 樊⽟谦蓦地露出颓唐之⾊,叹道:“老将军当心了。”长一抖,刺向俞大猷左腿。俞大猷运剑一拦,上如有雷电,震得他虎口发⿇。俞大猷吃了一惊,疾转手腕,顺那势,化解那股奇劲。 嗡嗡声有如蜂鸣,自那上不住发出,越来越响。俞大猷额上汗珠渐密,他深知那杆看似不动,实则不住画圆,抑且越画越快,只不过弧度极小,不⾜半分。画圆时,上劲力一波波冲击长剑,只要剑上內劲稍懈,长立成破竹之势。 故此常人眼中,剑相,动也不动,殊不知两人正凭借手中兵刃,大斗內劲,比之来剑往,凶险十倍。 金勾镰、铜瓜锤瞧得有趣,金勾镰笑道:“老三逢上对手了。”铜瓜锤瓮声道:“要么我给他一下,打他个红⽩齐流。” “不好不好。”金勾镰笑道“他这颗头值钱得很,你一锤打烂了,辨不出面目,汪老不认账,岂不⽩⽩丢了几万两银子。”说罢抖开金链,将那巨镰呜呜呜甩将起来。 俞大猷听得心惊,却又无法摆脫劲。须知花⾼手,自古难防,有道是:“二十年梨花,天下无敌手。”法越強,花抖得越小越快,斗大的花,劲力分散,反而不难对付。俞大猷⾝经百战,使的⾼手也会过不少,所见的花,最小只不过半尺,如樊⽟谦这等花从没见过,任是谁人,若将浑⾝之力聚于这半分之间,均能无坚不摧,只是平常之人,就算练上一辈子花,也不能达到如此境界。 樊⽟谦出⾝法世家,幼称神童,十岁时,花收到一尺之內,十五岁时,花已不⾜三寸,人称“幻童子”名动北方。但他十八岁时,樊家遇上一个极厉害的对头,纵有绝世法,仍遭灭门,仅樊⽟谦带妹子樊小嫣逃脫。危难时,幸得金勾镰收留,樊小嫣一时情热,嫁⼊金家。不料金勾镰貌似翩翩公子,实为江洋大盗,便以樊小嫣为质,迫樊⽟谦⼊伙。樊⽟谦家世清贵,初时不愿落草自污,奈何兄妹情深,他不⼊伙,金勾镰便对樊小嫣百般欺辱,樊⽟谦法虽⾼,情却很懦弱,为了妹子,只得跟随金勾镰,⼲下许多违心勾当。 此时他一困住俞大猷,心中甚是矛盾,但俞大猷剑法亦強,稍一退让,死的便是自己,故此斗到间深处,浑然忘我,劲如⽔银泻地,专寻俞大猷破绽攻⼊。 “呜”巨镰颤响,向俞大猷后颈割来,刀刃未至,劲气已然庒体。俞大猷不由得双目大张,沉喝一声,樊⽟谦顿觉剑上內劲一弱,当即长直⼊,嗖地刺⼊俞大猷左腿。 俞大猷忍痛收剑,反手一挑“叮”的一声,巨镰向后弹出,俞大猷却⾝子一歪,左膝着地,跪了下去。 樊⽟谦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索一,又将俞大猷右腿刺伤。俞大猷倒退一步,将手中长剑奋力掷出。铜瓜锤抢上一步,一锤磕飞长剑,右锤劈面砸来,俞大猷一拳送出。锤拳相,二人同时一震,俞大猷噴出一口鲜⾎,跌将出去。铜瓜锤也是口一热,锤向后甩,竟有些把持不住,忽听金勾镰喝道:“二老让开。”铜瓜锤转眼一瞧,那支巨镰在空中斜画一个半圆,呼的一下,又向俞大猷扫来。 蓦然间,黑影闪动,场中多出一人,⿇⾐斗笠,动转如电,抢在巨镰之前,背起俞大猷,拔腿便走。 金勾镰眼见煮的鸭子便要飞了,惊怒迸,大喝一声,手一紧,那巨镰去得更快,势要将俞大猷与⿇⾐人劈成两截。但那⿇⾐人⾜力惊人,似与飞镰赛跑,镰刀虽疾,却与他相距尺许,始终无法近。 “老三。”金勾镰情急大喝。樊⽟谦叹了口气,抖出长,刺中巨镰,那巨镰被他势一,忽而变快数倍。 ⿇⾐人正是燕未归,忽觉⾝后风声变劲,躲闪不及。危急时,又听“嗡”的一声,⾝后狂风大作,似有若⼲劲力奔腾击。 乘此劲风,燕未归去得更快,飞出数丈,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一名年轻哨官卓然而立,那巨镰有如一道流光,反向樊⽟谦扫去。燕未归认出来人是陆渐,惊喜迸,张口发出一声长啸,直奔內城。倭军大呼小叫,朱林立,向他凌空刺。燕未归却是长啸不绝,不闪不避,双⾜踏着如林尖,逝如淡淡轻烟,飘⼊官军阵中,只一闪,便已不见。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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