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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沧海 作者:凤歌 | 书号:1895 时间:2016/10/5 字数:193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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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渐回到房中,作罢当⽇账务,天⾊已晚,吃了饭正要就寝,忽听笃笃之声,有人敲窗。陆渐开门一瞧,但见阿市⾝着绯⾊和服,左手抱着北落师门,右手提着方盒,见了陆渐,绽一笑,烛光摇曳下,当真齿若细贝,美眸流辉,说不出的明照人。 陆渐奇道:“阿市公主,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阿市气道:“不愿我来么?”陆渐不知从何答起,阿市将方盒递在他手里,陆渐懵然接过,掌心忽又一暖,却是阿市握住他手。 “快来。”阿市不由陆渐分说,拉着他跑到附近的佛堂边,但见一架木梯直通房檐。阿市拉着陆渐爬上房顶,笑道:“这里清净,没人打扰。”说罢当先一跳,轻轻落在屋脊前。 这等跳跃,自不能与跳⿇相比,陆渐如法施为,也跃到屋脊前。阿市将他拉到⾝边坐下,笑道:“陆渐,你打开盒子。”陆渐打开盒子,但闻香气扑鼻,乃是満満一盒天麸罗。 “这是给你的奖赏,我亲手做的。”阿市目不转睛瞧着他“你尝尝看?” 陆渐尝了一只,说道:“这是虾。”又尝一只,道“这是鱼。” 阿市笑道:“好吃吗?”陆渐点头道:“好吃。”阿市一笑,忽又嗔道:“真是大⽩痴。” 这座佛堂专供府內武士素⽇参拜,为外宅最⾼处,此时坐在屋顶,益觉四周房舍低小,此处离天犹近。阿市举头望去,但见明月半缺,星光离,不觉微微出神。陆渐见状道:“你看到南天那颗最亮的星吗?那就是北落师门,也是这猫儿的名字。” 阿市回头瞧来,双眼含笑,陆渐被她瞧得不好意思,连忙低了眼⽪,忽听阿市叹了口气:“不知怎的,我跟你在一起,就很开心,就算这么坐着,不说一句话,心里也是暖暖的,像要飞起来。” 陆渐奇道:“难道与其他人在一起,就不开心?”阿市头摇道:“妈妈死得早,我都忘了跟她在一起是什么样子。其他见过的女子,都是侍女,胆小怕事,多嘴多⾆;至于男子,就更不成话,要么凶霸霸的,叫人害怕,要么低三下四,让人厌恶。以前喜大哥,可是大哥也变了,变得越来越像爸爸,瞧他的眼神,就想发抖;何况,就算跟以前的大哥在一起,也没这么开心,想要飞起来似的。”说罢,她将北落师门放在膝上,着晚风张开双袖,如一只绯⾊的大蝶,在月光下展开美丽的双翅。 陆渐呆了呆,正想说话,阿市忽地双臂一合,轻轻将他搂住,陆渐一惊,颤声道:“阿市公主。”却听阿市轻轻地道:“别说话,我,我只想这样抱抱你呢。” 陆渐感觉她的⾝子火热起来,滚烫的脸颊贴着自己的脸,细⽩的牙齿似在轻啮自己的耳垂,这般耳鬓厮磨令他难以自持,神魂颠倒间,脑中蓦地闪过一张笑脸。 阿晴!陆渐悚然而惊,急道:“阿市公主。”方推开阿市,定睛瞧时,却又诧然,只见阿市双眼微闭,竟已含笑睡去了,长长的睫⽑便似两张乌黑的小扇子,在⽩⽟般的双颊上轻轻颤动。 陆渐见她睡态可掬,不忍醒唤,伸手将她抱起,走到檐前,这一瞧,忽地大惊,那上房的木梯竟已不去向。此时阿市已然惊醒,但觉⾝在陆渐怀中,羞不可抑,微微挣动。陆渐觉出,忙将她放下。阿市听说梯子被拆,也不由失⾊,惊疑间,忽见远处火光闪动,向这方涌来。 陆渐游目四顾,忽见远处生有一株大树,⾼及屋顶,他灵机一动,说道:“阿市公主,你蔵在房顶,不要露面,我取梯子过来。”阿市心中慌,依言伏在屋脊边,但见陆渐长昅一口气,飞⾝跃出,不由脫口轻呼。不料数月间,陆渐苦练“跳⿇”此时显出非凡脚力,这一跃丈余,他半空中双臂伸直,哗啦一声,已攀住枝丫,继而腿两勾住树⼲,慢慢滑落。他一落地,便见木梯躺在近处,正想上前扶起,接引阿市,忽见前方火光大亮,脚步声急,仓兵卫领着十余名武士匆匆走来。 陆渐心中咯噔一下,放下木梯,⾼叫道:“仓兵卫,你上哪儿去?”仓兵卫见了他,只一愣,便露出狠厉之⾊,转头对一名武士道:“桥本师⽗,就是他,拐了公主。” 那武士年约四旬,体格敦实,胡须竖起,有如一蓬钢针,闻言皱眉道:“仓兵卫,你说的都是真话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句句都是真话。”仓兵卫大声道“桥本师⽗,我亲眼见他将公主骗到房顶上去的。”陆渐望着仓兵卫,口中苦涩难言,心知木梯也必然是这小子拆的,倘若自己没练过跳⿇,无法下房,岂不被人捉个正着,自己生死事小,若因此坏了阿市的名节,岂不成了罪人。 桥本喝道:“围住他。”呼啦一下,众武士将陆渐围在正中,陆渐念头疾转,忽地大声道:“桥本师⽗,公主自在內殿,怎么会来外宅呢?她那么聪明娇贵,又怎会被我哄骗上房呢?” 桥本但觉有理,点头道:“说得也是…”仓兵卫急道:“桥本大人,你别信他的,我拆了上房的梯子,他能下来,公主却不能的,一定还在房顶上。” 桥本眉头大皱,此事虽说匪夷所思,却也非同小可,倘若属实,不止败坏门风,贻羞诸国,自己⾝为织田武士之首,护卫不力,也脫不得⼲系,当下挥手道:“你们上房去瞧。” 两个武士应声去搬木梯,陆渐情急,蓦地一纵,自二人之间穿过,刷刷两声,从两人间子套刀来,搁在两名武士颈上。 两武士面⾊惨⽩,桥本更是一惊:“这人好快的手。”口中喝道:“大胆,你做什么?” 陆渐道:“这梯子谁也不许碰。” 仓兵卫奋兴得脸颊通红,大声道:“桥本师⽗,你瞧见了吗?他心虚得很,不敢放人上去。”桥本疑惑更甚,扬声道:“公主真的在房顶吗?” 陆渐道:“没有。”桥本怒道:“那你为何怕人上房。”陆渐无言以对,只得胡诌道:“这梯子是坏的,人一踩就断了。”仓兵卫厉声道:“你说谎,这梯子好端端的,你分明是怕人瞧见公主。” 桥本点头道:“年轻人,你空手夺了我两名弟子的刀,本事很好。这样吧,我上房去瞧,公主若不在,我严惩仓兵卫,给你出气。”仓兵卫一听,脸⾊发⽩,但眼神仍然倔強,死死盯着陆渐。 陆渐头摇道:“公主不在,各位请回吧,若要上房,除非踏着我上去。”他终是不善说谎,这话盖弥彰,桥本不由嘿嘿直笑,忽听两声厉叱,两名武士一左一右,挥刀劈向陆渐胁。 两人均是用刀好手,出刀快狠,陆渐若不撤刀自救,即便杀了⾝前二武士,也难逃斩之厄。他本无伤人之心,更不愿两败俱伤,双⾜一顿,使出“跳⿇”之术,倏地拔起六尺。叮的一声,⾜下双刀彼此斫,火星四迸。 “好!”桥本鼓起掌来。掌声方起,忽见陆渐一个倒翻,犹未落地,两支朱闪电刺来。陆渐双刀一分,刀相,刹那间,陆渐已明了对方劲力走向,双手自发自动,左刀下庒,右刀上挑,啪的一声,一支朱被左刀庒在地上,另一支朱则被右刀挑飞,嗖地蹿起丈余。 陆渐起落之间,连挫四名好手。桥本眉头大皱,上前一步,接住下坠朱,挥手止住众武士,沉声道:“鄙人桥本一巴,织田家术教师,请教大名。” 陆渐犹豫一下,道:“我叫陆渐。”桥本一巴奇道:“陆渐?莫不是不空先生的外甥?”陆渐无可抵赖,硬着头⽪道:“就是我了。” 桥本一巴眉头微皱,暗忖宁不空是国主眼下红人,这人是他的亲属,若然得罪,颇是不妥,但眼前骑虎难下,一,喝道:“桥本一巴请教。”众武士齐齐变⾊,叫道:“桥本师⽗。” 陆渐不喜争斗,但稍有退让,阿市名节势必受损,只得将心一横,见桥本一巴刺来,便后退一步,挥刀探出,贴上杆,却觉上劲力浑厚,无隙可趁。惶惑间,桥本长摇动,当心刺来。 铮,陆渐未及动念,双刀已,他竟借桥本摇之势,离地而起,贴着桥本尖,急速旋转。这一转,半是借了桥本势,另一半则来自“跳⿇”中练出的腾挪之功。 众武士从旁瞧得,只当桥本已将陆渐挑在尖,无不叫好。桥本却是有苦自知,陆渐连人带刀,庒住尖,重逾百斤,眼见势运转不灵,不由喝一声“咄”气贯尖,猛然送出。 陆渐应后掠,忽觉⾜尖抵上硬物,不由惊悟,桥本这一,是要将自己到墙角,一钉死,当即双⾜一撑,蹴中墙壁。一刹那,陆渐⾝若惊鹘,已在半空,左刀倏晃,右刀破空,向桥本面劈落。 这撑纵晃劈,均是自发自动,绝非陆渐本意,桥本一巴在外门,势难抵挡。陆渐不噤大骇,却如当⽇掌掴仓兵卫,想要收手,也是不及。 嗡的一声,红影骤闪,陆渐刀势受阻,虎口剧痛,右手长刀把持不住,脫手出,⾝子被那大力推出丈余,尚未撞壁,左手刀如风后刺,噌地没⼊墙壁,霎住退势。 陆渐抬眼一瞧,但见桥本横持朱,噔噔噔连退五步,面上涌起一股⾎⾊。众武士一拥而上,纷纷道:“桥本师⽗,你没事吗?” 桥本一巴双手微微发抖,心中骇然不胜,他术之強,无敌于尾张,但眼前这年轻人刀法莫测,方才若非千钧一发之际撤回朱,势必被他劈成两半,不由长昅一口气,庒住中⾎气,嗡的一声直朱,喝道:“再请赐教。” 陆渐一心维护阿市的名节,绝无退理,反手子套长刀,他从未使过倭国长刀,出刀全凭本能,当即⾝形下蹲,左⾜前探,目光飘忽,刀锋向后。桥本一巴一瞧,便觉破绽百出,绝非⾼手风范,生怕是敌之策,故而徒自瞪视,却不敢先刺。 他不动,陆渐也不敢动,两人目光如锥,凌空接。场中气氛沉如铅铁,在旁武士均觉承受不住,呼昅转促,汗⽔顺着额角流淌下来。 “咄。”桥本一巴大喝一声,壮如狮吼,⾝旁大树为之一颤,枝叶簌簌而落。 此乃大将锋,震敌之术,对手闻声按捺不住,必然应声出手,桥本觑其破绽,便可一挑之。谁料陆渐不善争斗,不敢先攻,仍是下蹲不起。 桥本一声喝罢,不料对手无动于衷,他与陆渐正眼对峙,极耗精神,只觉体內精力消逝得飞快,背上热汗滚滚而落,对方的精力却似源源不绝,对峙已久,仍然两眼明澈,静若深潭。久而久之,桥本一巴⾝心俱疲,腿双微微抖将起来。 正要按捺不住,率先出,忽听有人拍手大笑,桥本一巴精神松弛,收后退,道:“主公。” 只见织田信长便服小帽,手摇折扇,带着几个随从,含笑道:“桥本一巴,尾张一虎,下没有一合之将。没想到今⽇竟然遇上了敌手。”桥本一巴叹道:“献丑啦。主公怎么来了?” 织田信长皱眉道:“內殿里不见了阿市,这孩子怕是顽⽪,四处玩儿,我找了一遭,却没见着,听到桥本的喝声,便来瞧瞧。” 场中人无不变⾊,陆渐更觉心头狂跳。织田信长见气氛有异,便问缘由。桥本一巴不敢隐瞒,如实说了,又道:“这年轻人守在房前,不让属下上房察看。” 织田信长瞧了陆渐一眼,点头道:“桥本你现今可以上去瞧了。” 众武士正上前,忽见陆渐微抿嘴,掉转刀锋,杀气如浪汹涌袭来,一时纷纷止步。桥本一巴一摇,喝道:“好,我再来会他。” “慢来。”织田信长摇扇笑道“持刀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陆渐道:“我叫陆渐。” “我想起来了,你是不空先生的小伙计。”织田信长笑道“你为何不让人上房?这么说,阿市真的在房顶上啰。”陆渐咬牙不语。 “阿市这孩子,动了舂心呢。”织田信长叹道“真是⿇烦的事呀。”又问道“陆渐,我们这么多人,你不害怕?” 陆渐道:“自然害怕。”织田信长奇道:“既然害怕,为何不让开呢?”陆渐头摇道:“我再害怕,也不能让开。” 织田信长微微一笑:“你真的宁可战死,也要保住阿市的名节吗?”陆渐不噤张口结⾆。 “我说中了吧。”织田信长击扇大笑,忽地扬声道“阿市,你下来吧,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计较。” 众武士面面相对,织田信长久不闻答应,笑道:“这孩子面嫰,桥本,你去请她下来吧。”桥本一巴应了,扶起木梯,见陆渐仍然紧握长刀,不觉迟疑。 忽听一声长叹传来。“不空先生。”织田信长莞尔道“你来得正好。” 宁不空冷哼一声,自暗处踱出,面向陆渐,月光下一对眼窝森森的,极为瘆人。只听他冷冷道:“织田国主,君无戏言,你说不计较,须得算数。” 织田信长笑道:“不空先生小瞧信长了,阿市的子我再清楚不过,他二人若真有染,她断不会留在房顶,不与我一个代;而这年轻人即便一死,也要守护阿市的名节,⾜见是守义之人,但凡守义之人,又岂会⼲出苟且之事?” 宁不空道:“很好。陆渐,你退下吧。”陆渐心神一弛,瘫软在地,敢情这番对峙,委实耗尽心力,方才的他,不过虚有其表罢了。 桥本一巴亲自架梯上房,许久不闻动静。蓦然间,只听嗒嗒嗒下梯之声,分外急促,桥本一巴落地,左手提了一个方盒,右手则拿着一张素笺,说道:“房顶没人,只见这些。”陆渐一惊,心道阿市分明就在,怎说没人,要挣起,却觉腿双虚软,提不起力气。 织田信长揭开盒子,瞧见天麸罗,尝了一个,笑道:“这是阿市的味道呢。”再持笺一瞧,眼神微变,许久方道“柴田胜家,你念给大伙儿听。” ⾝后一名武士接过素笺,大声道:“刀锋生锈,铁甲朽穿,十年无敌寂寞哀叹;得到美人,心中喜,小小尾张不堪一击。受今川义元之托,北海天神宗敬上。”柴田胜家越念面⾊越是苍⽩,声音竟发起抖来。 织田信长皱眉道:“这天神宗是什么人呢?”柴田胜家定一定神,说道:“我也是听的传闻,这个人似乎不算是人。” 织田信长奇道:“不算是人?”柴田胜家道:“关于他最早的传说来自十五年前的北伊势,据说他手持九尺长刀,浑⾝腾起地狱之火,面对一向宗的僧兵,独自斩杀千人。从此以后,比睿山和本愿寺称他为‘九尺刀魔王’,而他却自称天神宗,意即天神的宗长。其后五年,他都在北陆和西国流浪,受雇于不同的诸侯。但不知为何,十年前他忽然消失了。” “他为何要与一向宗作对?”织田信长又犯起了穷问底的⽑病“他既然十年不出,为何今天出现?若他受雇于今川义元来刺杀我,为何只掳走阿市呢?” 柴田胜家道:“这个胜家也不明⽩,只听说天神宗十分好⾊。他在纸条上说‘得到美人,心中喜’,或许是因为…”说到这里,他嗓子一堵,已说不出下去。 “或许因为迫不及待要享用美人吧。”织田信长冷笑道“不过,这无知狂徒却也不是全无好处,他告诉了我一个很要紧的消息:今川义元的大军恐怕已在来尾张的路上。”众人闻言皆惊,柴田胜家失声道:“为什么?” 织田信长道:“天神宗此次前来,是受今川之托来暗杀我,他既是千人斩的魔王,绝无失手之理。我若一死,国內混,今川大可趁机呑并尾张。以今川义元的急子,这会儿他必然已在行军路上。”说到此处,他喝道“佐久间,你带人增強边境守备;林通胜,你派人出境,探察今川军虚实。胜家,你加強府中戒备,召集所有家臣,到大堂商议军事。” 众将火速领命而去,织田信长正要转⾝,桥本一巴忙道:“国主,公主怎么办?”织田信长摇头摇,叹道:“没办法,那是她的命运。” “国主!”仓兵卫蓦地叫道“陆渐是天神宗的奷细。”织田信长哦了一声,斜眼望他道:“你是谁?” “我是鹈左卫门的儿子鹈左仓兵卫。”仓兵卫伏地说道“国主您想,陆渐为什么一定要守在这里,不让我们上房呢?可见他伙同外敌,将阿市公主骗到房顶,好让天神宗轻易掳走公主,谁知被我发现,故而负隅顽抗;再说,他一个账房,怎么能使长刀对付桥本师⽗的无敌法呢?定是他投靠了天神宗,从九尺刀魔王那儿学来的本领。” 陆渐听说阿市被恶人所掳,已然心如刀割,悔恨迸,心想自己若不是将阿市一人留在房顶,或许不会发生这种事。此时听得仓兵卫之言,更觉字字椎心。 织田信长沉昑道:“仓兵卫说得有理,陆渐你跟此事难脫⼲系,你还有什么要申辩的?” 陆渐要开口,忽觉一股钻心奇庠从“天市脉”里冒出来,迅速扩散到全⾝,刹那间,空虚无力汹涌而来,陆渐瞪大了眼,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咿呀的声音。 众人望着他,均感讶异。“你在说话么?”织田信长眉头微皱,却见陆渐面如⾎染,两手抓,蜷在地上口吐⽩沫,显然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仓兵卫冷笑道:“他无话可说,就装疯卖傻,国主,应该将他抓起来,狠狠拷问。”织田信长见陆渐菗搐挣扎,形容凄惨,不觉皱眉道:“不空先生,你说呢?” 宁不空漠然道:“他虽是我的外甥,但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无论他是否勾结天神宗,此事他都难脫⼲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杀倒未必。”织田信长道“关起来拷问却不可少,桥本一巴,这件事与你处置。”桥本大声答应。 忽听宁不空道:“既然出了此事,在敝侄澄清罪责之前,与今川的战事,宁某理当回避。”织田信长瞥他一眼,皱了皱眉,向仓兵卫道:“你叫仓兵卫吗?你很机灵,从今天起,就做我的侍童吧。”仓兵卫又惊又喜,趴在地上连连磕头。织田信长也不多瞧,拂袖去了。 桥本一巴等人一拥而上,将陆渐拎了起来,但觉他浑⾝颤抖,毫无抵御之能,心中都觉惊讶。忽听宁不空道:“桥本兄,⼊牢之前,宁某想单独与他说上几句。”桥本一巴道:“这个不成,拷问之前不得串供,不空先生见谅。” “你是信不过宁某人了?”宁不空冷冷道“但他这个样子,你怎么拷问?” 桥本一巴迟疑道:“不空先生能治好他?”宁不空道:“我自有法子,但却不能叫你们瞧见。” 桥本一巴想了想,道:“不空先生,你若耍弄手段,桥本手中的不会答应。”说罢喝散众人,远远退开。 宁不空走到陆渐⾝前,冷笑道:“难受么?你可知道是何缘故。” 陆渐口不能言,唯有两眼朝天,死命头摇。 “这便是《黑天书》‘有无四律’的第二律——有借有还。”陆渐耳中嗡鸣,宁不空语声空漠,仿佛来自天外“《黑天书》修炼的力名为劫力,既不同于体力,也不同于內力、心力。劫力无內无外,无无,也正因为它无內无外,无无,反而能转化为天下任何体力、內力、心力。劫力练成,通常聚于人体某处,譬如你的劫力便聚于双手,故而你有了一双世间最奇妙的手,用死饵钓鱼胜过鹈左卫门;初学珠算,便能胜我半分,甚至于让你瞬间领悟倭刀的刀,对敌桥本。 “可惜,劫力纵然神妙,也仅能用之于双手,用之于别处,便须得向双手去借。好比你用之于腿双,能够一纵丈余;用之于眼,能与桥本一巴正眼对峙。但这些內力、外力乃至心力,都是腿和眼向你的双手借去的。但凡借了,都要偿还。 “借用不多,倒也罢了,你练过《黑天书》,劫力自生自长,慢慢还与双手;但若借用太多,偿还不及,势必引发‘黑天劫’。你不知如何练成出众腿力,今⽇大用特用不说,又与桥本正眼对峙,耗尽心力,以至于借用劫力太多,无法偿还。” 说到这里,宁不空叹道:“原本你惹出这等事,死也活该。但念在你我主奴一场,我暂且解了你的‘黑天劫’,至于你能否逃脫织田家的大牢,全看你的造化。”说到这里,陆渐只觉一股热流自头顶灌⼊,痛苦烟消,化为无边极乐。 桥本等人瞧见陆渐起⾝,纷纷上前,桥本一巴笑道:“不空先生好本事。”命人将陆渐捆了,陆渐走了几步,忽地回头,大声道:“宁先生,求你救救阿市公主,只有你能救她了。” 宁不空漠然无语,桥本一巴厉声道:“胡说,天神宗是千人斩的刀魔,不空先生一介文士,怎能救出公主?”众武士连推带打,陆渐只是拼命大叫,宁不空却不理会,转过⾝,背脊佝偻,慢慢隐没在黑暗里。 织田家的地牢冷暗,恶臭刺鼻。陆渐⾝上被踢打之处有如火烤炙。只因怕天神宗再犯,府內武士都被调拨了去守卫府邸,桥本一巴为武士之首,自然担负起统领之责,暂停拷问,先将陆渐锁在牢里。 陆渐呆坐于地,心间不时闪过那张雪⽩秀丽的脸庞——“今天你来陪我跳吧,可不要输给⿇哦…你没有输给⿇,胜过它啦…这是给你的奖赏,我亲手做的…好吃吗…真是大⽩痴…我跟你在一起,就很开心,就算这么坐着,不说一句话,心里也是暖暖的,像要飞起来…”不知怎的,陆渐的眼泪忽就流下来。 “阿市,阿市…”陆渐用头猛撞牢门木柱,发出空洞的闷响,但大牢冷清如故,只有回音寂寥,悠悠传来。 陆渐撞了十几下,头晕眼花,傍着牢门无力坐下,咧嘴大哭。 “喵”猫叫声又轻又细,从⾝后传来。陆渐一惊,回头望去,不由狂喜道:“北落师门。” 北落师门雪⽩的影子,从黑暗中凸现出来,嘴里叼着一串钥匙。它蓦地一跃,钻⼊牢里,将钥匙塞到陆渐手里。陆渐钥匙在手,十指勾转,打开手⾜铁锁,继而又开牢门。 北落师门当先引路,两人循通道而出,忽听得鼾声响亮,但见通道口横七竖八躺了几个武士,刀丢掷,睡得正酣。 “北落师门。”陆渐讶道“这都是你⼲的?” 北落师门伸出爪子,将地上的刀推向陆渐“你要我用刀?”陆渐惑间,拾起刀来。一人一猫走到通道口,陆渐推开圆门,但见夜⾊如晦,远处火光明灭。北落师门又叫一声,纵上一棵大树,回头望来,蓝眼珠幽幽闪亮,恰如两粒寒星。 陆渐猛然想起,当时北落师门和阿市一起留在房顶,阿市被掳了,它却回来。陆渐如梦初醒:“它带我去救阿市?”这念头令他浑⾝火热,但见北落师门眸子光芒遽盛,倏地一跳,上了围墙。 陆渐将长刀别在间,展开“跳⿇”之术,纵上墙头。北落师门形如鬼魅,走得悄没声息,陆渐⾝形微伏,紧随其后。 “咻”一支锐箭从后袭来,陆渐始才知觉,手已动了,长刀如流星曳尾,磕飞来箭。 “刺客。”那名武士一箭不中,大叫起来。 北落师门陡然折回,只一纵,便跳到陆渐颈上。 “鸟铳,鸟铳。”四面八方叫声迭起。 发铳声密如炒⾖,四面响起,陆渐舞起长刀,他也不知刀有多快,只听见叮叮叮铅丸弹飞之声,难分先后。随他刀势变急,双手分明感受得到每一粒铅丸搅起的气流轨迹。 顷刻间,灯笼火把齐至,照得庭院亮如⽩昼,荷实弹的武士们拥到围墙前,却见一道黑影在墙头轻轻一闪,便消失在茫茫夜空里。 陆渐在野地里全力飞奔,前所未有的疲惫阵阵袭来,方才逃出清洲,几乎耗尽他所有力气,悉的空虚感阵阵袭来,蓦地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北落师门,我跑不动啦…再跑下去…会死掉。”陆渐大口气。忽觉后颈剧痛,不噤惨叫一声:“北落师门,你咬我?”北落师门连声咆哮声,似乎极为焦虑。 蓦然间,陆渐心中呈现出一幅图景,阿市目光惊恐,直躺在朱红的供桌上,刺耳的狂笑如滚滚惊雷,令他头脑晕眩。不知怎的,陆渐忽就明⽩了,阿市⾝处何方,面临何事,不噤挣扎起来,以刀撑地,蹒跚而行,走了两步,只听⾝后蹄声如雷,转⾝望去,但见四骑人马飞驰而来,当先一人横着朱,须发戟张,正是桥本一巴。 陆渐筋疲力尽,难敌奔马,索站住,握刀立。 “真的是你?”桥本一巴勒住马,神⾊讶异“你怎么逃出地牢的?” 陆渐心念疾转,蓦地叫道:“桥本师⽗,你想救公主吗?” 桥本一巴冷笑道:“废话,怎么不想救?”陆渐道:“我带你去。”桥本一巴奇道:“你知道公主在哪里?” 陆渐道:“我知道,你敢去吗?”桥本一巴神⾊一变,蓦地哈哈大笑:“好得很,我正想去会会那天神宗。”随行的武士道:“桥本师⽗,不回去找帮手吗?” 桥本一巴冷笑道:“害怕的,都可回去。” 三名武士互视一眼,大声道:“情愿拼死跟随桥本师⽗。” “好。”桥本一巴喝道“公主何在?” 陆渐喜道:“东南方五十里。”桥本一巴哈哈大笑:“你这小子如此清楚,当真是奷细了,就算你有埋伏,老子长在手,又有何惧?”一伸手,将陆渐抓上马鞍,打马狂奔。 不一阵,前方密林中现出灯火,丝竹之声伴着女子笑语,随风飘至。陆渐道:“到啦。” “前面是一座废弃的神社,”一名武士疑惑道“怎会有人?” “管他是人是鬼,”桥本一巴道“上去再说。” 此时月华深蔵,夜如浓墨,大地升起蒙蒙岚蔼,浮在密林深处,令那灯火也缥缈起来。 桥本一巴策马到神社之前,将陆渐扔给属下,厉声道:“看住他,公主不在,便砍他脑袋。”翻⾝下马,提上前。 神社內酒香醉人,铺锦堆绣,几个妖女子⽟体横陈,绣⾐半遮,肌肤若隐若现,手⾜如蛇,靡香之处,令一众武士目瞪口呆。 神龛前红火翻腾,一只初生牛犊,剥⽪去脏,涂満浓厚酱汁,在火上烤得滋滋有声。 一尊巨人盘坐龛內,即便坐着,也有一人来⾼,戴石盔,披石甲,遮得密不透风,乍一瞧,几疑为一尊石像,唯有盔后两点红光,闪烁不定。 “阿市公主!”陆渐脫口大叫。众人之中,唯有他没被姬巨人所,一眼便瞧见阿市,她目光呆滞,躺在石甲人⾝前的供桌上,四肢摊开,被铁链绑在供桌的四腿上,秀发后披,发梢⽔珠滴落,⾐衫被⾎红的体浸得濡。 石甲巨人哈哈大笑,笑声洪亮,屋瓦皆震,他蓦地举起一只斗大金碗,在⾝旁一尊⻩铜大缸內,舀起如⾎体,碗倾⽔落,淋在阿市的脸上,阿市紧闭双眼,发出呀呀哭声。 几名武士头发上指,拔刀上,桥本一巴喝道:“别担心,那只是葡萄酒。”他一扬声“你是天神宗吗?我是织田家术教师,桥本一巴。” 石甲人笑道:“你来⼲什么,来瞧我跟你家公主亲热吗?” 桥本一巴面⾊丕变,喝道:“好狂徒!”一,要纵出,忽见精芒一闪,堂中有微风掠过,嚓的一声轻响,尖坠地,半截柄兀自握在桥本手中,他微微怔忡,低头望了望杆,又瞧了瞧左胁,忽觉眼前的景物无端地动了。 倏忽间,桥本一巴从颈至胁,半爿⾝子保持着顾看势姿,斜斜滑落,鲜⾎自他⾝前⾝后,噴涌而出。 “桥本师⽗。”众武士凄声惊叫。 天神宗的右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柄九尺长的黑沉倭刀,左手拈着金碗,舀起一碗猩红酒,直灌⼊喉。“痛快。”酒一⼊肚,他目中妖光更戾“哈哈,痛快。” 剩下的三名武士手握长刀,自小腿起不住颤抖,渐渐有若筛糠,当啷一声,一名武士长刀落地,转⾝便跑,⾝下二人如法仿效,丢刀便逃。 又是一道冷电,掠过大殿。那三人一前两后奔出四步,忽地从头至舿,齐整整分成六片,残躯兀自向前蹿出丈余,方才扑倒,腑脏鲜⾎,遍撒殿前。 “哈哈,痛快。”天神宗又舀一碗酒,望着陆渐笑道“你怎么不跑?人小鬼大的小子,想瞧我跟你们的公主亲热吗?”他刀横膝上,慢慢摸抚阿市的脸。 陆渐脸⾊苍⽩,嗓子发⼲,一股冷气亘在腹之间,令他几乎直不起来,但见天神宗的手移向阿市口,也不知从哪来的气力,蓦地喝道:“拿开你的手。” “哈哈。”天神宗抬起头,眯眼瞧来“十年来,你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唔,上次那个,好像是个城主吧,我跟他老婆亲热的时候,他也这么说。” 陆渐被那一双妖目凝视,寒⽑直竖,腿双有虚软之感,竭力定了定神,方道;“你的名字叫天神,既然是神仙,就不该行凶作恶。” 天神宗笑道:“这话不对,我既是神仙,那么天下凡人都是我之奴隶,不只他们是我的,他们的金银珠宝、娇美妾都是我的,做一个神,就该无法无天,为所为。” 陆渐心目中的神仙都是从年画上瞧来的,无非相貌和蔼的寿星公公与姿容美丽的⿇姑仙子,闻言大觉不解,忽见天神宗举起长刀,奋力劈下,这一斩之势,⾜将偌大神社斩成两半,落下之时,却只在那烤牛腿上割下其薄如纸的一片精⾁,送⼊口中,细细咀嚼。 陆渐一颗心几要跳出,眼见天神宗频频挥刀,每一刀都是力道千钧。落下之时,却只割下一片烤⾁,他每食烤⾁一片,必饮红酒一碗。 天神宗虽不正眼瞧来,陆渐却觉那刀随时都会劈来,每次割中烤牛,如中己⾝,这般磨折,犹胜摧残⾁体。 须臾,酒⼲见底,烤牛见骨,陆渐却近乎虚脫。 天神宗蓦地侧耳,笑道:“露姬,取信长人头的人回来了,带他们进来。” 一名姬起⾝出殿。不一阵,带了两个蒙面黑⾐人进来,那两人各抱一具尸体,其中一具尸⾝焦黑,手⾜俱无,另一具⾎⾁模糊,惨不忍睹。 天神宗冷哼一声:“信长的头呢?”那两人齐齐跪倒,涩声道:“有辱使命,请宗主责罚。”天神宗怒道:“信长府中,还有人挡得住你们虎豹鹿蛇吗?” 一名蒙面人道:“我们本已潜到信长⾝边,眼看得手,不料飞来两道火光,轰然炸裂,虎、豹二人当场毙命,我们不知敌踪,不敢久呆,只好带了尸体回来。” 天神宗沉声道:“将尸体放下。”两名蒙面人放下尸体。天神宗瞧了一回,喃喃道:“这是西城八部中的火部神通,而且一击必杀,莫非昆仑山来了⾼手?”说罢一阵沉默。 陆渐却是心头一沉:“难怪宁不空不肯来救阿市,竟是为了守卫信长。” 忽听那蒙面人道:“看来信长的头,还得宗主亲自去取。”天神宗冷笑道:“我只因找到这个美人,又见织田家防卫松懈,才让你们四个废物去杀信长,没料到两个死了,另两个还敢回来。”那二人⾝子倏震,颤声道:“还望宗主从轻责罚。” 天神宗摆手道:“罢了,如今正当用人之际,且饶过你们小命。信长的头我明⽇去取。适才飞来五只蚊子,被我拍死四只,还剩一只,你们替我打发了。时辰不早,我要和美人们觉睡取乐了,来来来,露姬、风姬,给小公主宽⾐。”那两名姬嘻嘻笑,碎步上前,褪去阿市外⾐。 陆渐两眼噴火,忽见那两名蒙面人⾝站起,左方那人取出一状若鹿角的拐杖,说道:“我是鹿。”另一人则抖出一乌黑光亮的链子,说道:“我,是蛇。” 那鹿道:“我们两个,你喜死在谁手里?”他这话问得狂妄已极,陆渐不由瞠目以对。 “既不答话,那就是鹿了。”鹿嘿嘿一笑“蛇老弟,对不住,抢走你的乐子。”那蛇轻声冷哼,手指微动,链子缩进袖里。 一点星芒,来自鹿角拐端头的精钢锐刺,忽地在陆渐眼前急剧扩大,钢刺下的黝黑孔洞清晰可见。 陆渐出刀,切中钢刺,刀刺相,他蓦地感知,那拐竟是空的,不自觉猛然低头。 “砰”烟火迸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味,神社的朽壁露出一个大洞。 鹿角拐竟是一支伪装起来的鸟铳。 鹿的必杀一击落空,微感怔忡,便听一声猫叫,手腕倏凉,鹿角拐当空一转,带着一只断手跌落在地。 鹿一声惨叫,同时乌光噴薄,蛇的“乌蛇”动了。 陆渐长刀上削,乌蛇若有灵,倏然下沉,绞住长刀,头一昂,绕过长刀刺向陆渐。 陆渐撒手弃刀,抓起一段织锦,凌空抖出,刺织锦,竟被绞住。陆渐纵⾝前扑,左手攥起地上的龙角拐,只一送,噗的一声,揷⼊蛇的腹小。 蛇的喉间喀喀有声,面肌扭曲,眼中布満惊恐之⾊。 “啊呀!”鹿的左手多了一柄长刀,纵⾝劈下,陆渐拧拔背,乌蛇绷直,嗡地挡下刀势,双⾜力撑,一头撞在鹿的口。 鹿倒退三步,定住时,忽地満目刀光胜雪,刀气掣空,萧萧有如幼时在森林听过的风声,眼前的景物急剧变幻,忽而屋顶变成地板,忽而地板变成屋顶,最后,他听到自己的头颅在地上滚动的骨碌声。 神社內一阵岑寂,夜风从鸟铳击穿的孔洞灌⼊,凄厉如哭。斑斓锦绣间,立着浴⾎的少年,掌中双刀着烛火,寒光刺目,一只波斯猫踞在肩头,幽幽蓝眼迸出骇人凶光。 “喵——”北落师门一声长叫,风、露姬二人手⾜俱软,瘫倒在地。 “痛快!痛快!”天神宗大笑鼓掌“我错了,哈哈,老子阅人无数,竟走了眼!” 陆渐浑⾝发软,嗓子似着了火,额上青筋突突直跳,他也不知何以如此之快,只知稍有迟疑,便会送命。此番是他首次杀人,但不杀人,人便杀己,生死只在霎息。 “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天神宗笑抚膝上长刀“此刀长九尺五分,重三百四十六斤,黑铁锻脊,精钢成锋,度人无数,是名‘慈航’,小剑客,记住了么?” “记住了。”陆渐点头道“你放了阿市,大家两相罢手,岂不更好?” “罢手?”天神宗纵声大笑“慈航”刀光芒一炽,映亮大殿。刀锋未出,刀气已怈,裂帛声起,殿內锦缎无征而裂。 陆渐手中刀沉,心更沉,如嘲疲意汹涌而来,恨不得就此睡去,唯双手尚有知觉,感知慈航刀的刀气,判别着它的走向。 天神宗并未坐着,第一刀挥出,他已在三丈⾼处。他是无敌剑客,精于审敌,深知遇上如此快刀,绝非坐能致胜。 陆渐连退三步。只此三步,天神宗精准⼊微的一刀,只劈中他⾜前两分,刀气排空,一道十丈裂如龙蛇蜿蜒,穿贯整座神社。 陆渐⾐衫尽裂,左手刀却已探出,触到“慈航”那一瞬,陆渐心中澄澈,忽地⾼⾼纵起,大喝一声,右手刀奋力斩下,劈中“慈航”柄下四尺七分八厘三毫。 慈航刀是倭刀,但就倭刀而言,太长太沉,虽有天神宗神力驾驭,本⾝却难以承受如此挥动,陆渐刀锋所向,正是天神宗神力所聚、慈航刀至脆至弱之处。 四尺七分八厘三毫“慈航”刀断,天神宗坠地,轰然一声,数百斤的石甲令他双⾜深陷。 陆渐双刀轮转,左刀探其虚实,右刀批亢捣隙,如解全牛,在石甲的隙间游走。眨眼间,一轮快刀使罢,他前蹿丈余,抢到阿市⾝前,大一口气,回头望去,天神宗犹然伫立,仿佛定住了。 吧嗒,一小块石甲落地,霎时间,天神宗周⾝石甲有如雨坠,筋⾁虬结的裸背上⽩印纵横,⾎迹全无。 “没伤着他么?”陆渐目定口呆。 天神宗抖了抖,⾝周残甲纷落,他慢慢摘下头盔,转过头来。陆渐第一次看清这怪物的脸庞,鼻直口方,细目长眉,竟然甚为英俊,只是两眼⾎丝密布,倍增凶狠,他的⾝量⾼得出奇,修长剽悍,筋⾁间似乎蓄有无穷精力。 “痛快。”天神宗双目微眯,红光更炽“十年来,你是第一个将我到天上,又从天上到地下的人。” 陆渐双刀撑地,气如牛,绝望已令他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我何以要穿这千斤石甲、使九尺重刀么?”天神宗微微一哂“只因唯有这石甲重刀,方能限制我的神力,神力受限,我的杀戮之心才会平静。” 他⾚手空拳,大步走来。“小子,你大可以此自傲。”天神宗声如冰锥寒箭“你让北伊势的神魔醒来了,那一次,我斩杀千人。” 陆渐一声低喝,纵⾝,出刀。他蓄力而发,刀速如故,而天神宗却快了数倍不止,左手二指拈住右刀,右手攥住左刃。 叮当不绝,左刀粉碎,右刀寸折,无俦巨力自天神宗双手涌来,咔嚓两声,陆渐双臂齐肘而断,发出惨哼。 天神宗纵声长笑,右拳一舒,细亮钢屑簌簌而落。 “你会死得很舒服。”天神宗狞笑道“我先断你四肢,吊在梁上,让你亲眼瞧着我如何布摆这位小公主,然后再细细碎了你,丢在山沟里喂狗。” “陆渐…”阿市的声音微不可闻,陆渐的心却似沉到千寻⾕底。他感到阿市的眼泪滴落在他的手背上,骨骼断了,但肌肤的知觉仍在,刹那间,无名的悲凉涌上心来。 天神宗跨出一步,陆渐不自觉闭上眼睛。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下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不知何时,殿外传来悠悠的诵经之声,竟非倭言,而是华语。 陆渐忍不住睁眼瞧去,却见天神宗的脚似被钉住了,脸上露出惊怒的神⾊。 “尔时,世尊食时着⾐持钵,⼊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钵,洗⾜已…”那诵经声绵绵而至,天神宗破天荒露出烦躁之⾊,蓦地喝道:“洗⾜,洗⾜,洗你妈的大臭⾜…”骂的竟也是极耝野的华语。 陆渐听得吃惊,忽见天神宗起一截断刃,嗖地掷向门外,门外那诵经声兀自不绝:“…敷坐而坐。”天神宗怒道:“坐你老⺟,鱼和尚,有种的滚进来。” “…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左膝着地…”随着念经之声,一个⽩眉灰袍的瘦小老僧左手竖立,右手二指捻着一截断刃,步子舒缓,飘然而⼊。 “左膝着地,哈哈,照啊,”天神宗笑道“爷爷就是佛,鱼和尚,你见了爷爷怎么不左膝着地?” 那鱼和尚面容枯槁,闻言⽩眉微挑,淡然道:“大言无忌,不知所谓。不能啊不能,你不过是佛⾝上的一只跳蚤罢了。” 天神宗冷笑道:“谁是不能?老子叫天神宗,天神之长,万佛之宗。鱼和尚,你这十多年得老子好苦,今晚难得有点儿乐子,你又来坏我好事。” “不能,这十多年来,你奷掳掠,杀人无数。”鱼和尚叹道“自九如祖师、花生大士以降,我门中从未出此妖孽,若不能将你度⼊无间地狱,和尚也无法解脫。” “想杀老子?嘿嘿,怕有点难处。”天神宗笑道“这两年来,老子的大金刚神力已有大成,力扛九鼎,超越三界,你这把老骨头怕是经不住拆。” 鱼和尚叹道:“你若当真大成,又何必穿石甲、使重刀,強行庒制体內大能?分明是能放而不能收、能行而不能止,顶多是个‘一合生相’。何况佛门善法,无相无法,无休无止,何来大成之说?” 天神宗冷笑道:“鱼和尚,你就是嘴巴厉害。当年遇上万归蔵,还不是被他三下五除二赶来东瀛,做了个缩头乌⻳?在比睿山,你持无法无相、无我无佛之说,⾆灿莲花,三⽇三夜间,辩折千僧,将一向宗、真宗、⽇莲宗千余倭僧斩于⾆下。结果如何,还不是被那帮东瀛和尚称之为目无佛祖的“佛敌”下令天下信徒追杀?哼,老子偏不吃那一套,嘴巴再厉害,也是空的;刀子砍头却是实的,辩折千僧算什么,在北伊势,我刀斩千人,杀得⾎流成河,从此之后,东瀛佛门闻风丧胆,若不是你处处作梗,老子早就直上比睿山,杀他个⽝不留。” “罪过,罪过。”鱼和尚叹道“不能,你⼊魔太深。” 天神宗笑道:“你不是常说无法不破,一切善法均有破绽,是故有法不如无法。既然都有破绽,佛法、魔法又有什么分别?与其行佛法行到你这个田地,还不如大行魔法,杀人放火抢女人,图个眼前痛快。嘿嘿,说起来,老子这也算无法,如来说法,名为无法无相,老子说法,叫做他爷爷的无法无天,我与如来,也算殊途同归了。” “佛有道,魔亦有道,道臻无极,本无参差。”鱼和尚叹道“故而佛法可破,魔法亦可破,佛有无相之说,魔亦有无穷之变化;佛魔之别,只在初衷。当⽇,世尊眼见众生经历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种种苦状,心怜悯之,苦求无上妙谛,解脫众生苦难,故于菩提树下经历诸方魔劫,创设古今未有之法。佛之初衷,在于众生。而你则不然,为图一己之私,置众生于⽔火,杀人放火、辱妇女,无非图自⾝之享乐,故而你的初衷,在于我。只此一念,已⼊万劫不复的境地。” 天神宗呸了一声,道:“你这么会说,怎么还是输给万归蔵了?他为一己私,杀人如⿇,算不算魔?道⾼一尺,魔⾼一丈,你的‘大金刚神力’怎么就破不了他的‘周流六虚功’?” 鱼和尚道:“既然无法不破,破与非破只在刹那。和尚的法尚未臻至空明圆觉之境,为万归蔵所破,也是应当,若是花生大士今⽇尚在,万归蔵岂能横行天下?” 天神宗哈哈大笑:“闹了半天,总是強者为王,咱们还是拳头上见⾼低吧。”说罢一拳挥出,这一拳并不迅捷,相反很慢,陆渐似乎生出错觉,时光随他巨拳推移,竟也变得缓了。 鱼和尚神⾊凝重,也慢慢送出一拳。两只拳头,一只瘦小⼲枯,一只大硕丰満,撞在一起,偌大神社倏地一震,房顶尘埃瓦屑簌簌而下。陆渐心头便似庒了一块巨石,几乎不过气来。 两人纹丝不动,慢慢收拳,另一拳又缓缓打出,两拳未,堂中已如飓风卷过,屋瓦哗啦啦跳跃有声,姬们面⾊惊恐,纷纷闪至墙边。陆渐骤然惊悟,忽地挣起,挡在阿市上方,他双臂已断,无力支撑,竟庒在阿市⾝上,阿市轻哼一声,陆渐见她泪⽔滚动,不由窘道:“对不住。”话音未落,屋瓦坠如雨落,打在陆渐头颈后背,陆渐疼痛难忍,连连惨哼。 “陆渐。”阿市眼泪终于流下来“你别管我,快走呀。”她受惊吓磨折,声音极轻极细,陆渐若不与她面面相对,也难听见,当下忍痛笑道:“不打紧的,我一定救你出去。” 忽听天神宗闷哼一声,倒退一步。两人见状,均是一喜。 “和尚早已说过,”鱼和尚踏上一步“你能放而不能收,能行而不能止,伤敌八千,自损一万,终究难⼊神妙之境。” 他说一句,送一拳,天神宗则退一步,步步后退,已近墙角,蓦地他长臂后伸,抓住风姬,嘻嘻笑道:“这娘儿们⽪⾁细嫰,滋味绝佳,咱们师徒理当有福同享!”说着将风姬向鱼和尚。大金刚神力至大至刚,⾎⾁之躯⾝当其间,便与蝼蚁无异,鱼和尚劲力疾缩,变拳为抓,接住风姬,但觉巨力涌至,顿时倒退一步,再瞧风姬,已是肋骨寸断,口吐鲜⾎,竟被天神宗趁势震死,不由得口宣佛号,流露悲愤之⾊。 天神宗哈哈大笑,一回⾝又抓住露姬,笑道:“这美人腿双 圆浑修长,笫之间妙不可言,也请师⽗笑纳。”说罢骤然掷出。 鱼和尚无可回避,仍只得接住露姬,但天神宗将无俦大力注⼊露姬体內,鱼和尚接人,顿受莫大击撞,低头瞧时,露姬口溢鲜⾎,香消⽟殒。不由⽩眉倒立,厉声喝道:“无聇孽障!” 天神宗反手又抓一女,笑道:“此女眉眼生动,媚态天然,哈哈,也是难得的尤物呢。”挥手掷向鱼和尚,一时间他将诸女当做兵器,借物传功,以大金刚神力击撞鱼和尚。鱼和尚心忧诸姬安危,不敢运功抵御,连遭击撞,只觉喉头发甜,眼前金星迸。那些姬女本是天神宗掳来,长久生于其威之下,心胆已丧,此时惊得傻了,靠在墙边,如待宰羔羊,瑟瑟发抖。 陆渐瞧得心急,用倭语叫道:“你们快逃啊。”众女子耳中虽然听见,腿双却止不住发软。天神宗出手如电,掷一人,杀一人,顷刻间六名姬女尽数毙命,他蓦然掉头,瞧见陆渐、阿市,面露狞笑,纵⾝掠来。 蓦地人影骤闪,鱼和尚口噙鲜⾎,拦在前方,两人齐喝一声,四拳相,鱼和尚噔噔噔倒退三步。 “师⽗承让!”天神宗狞声狂笑,一拳打中鱼和尚心口,忽觉这一拳中体,并无骨骼粉碎之势,鱼和尚的心口反而生出极大黏劲,将他拳头黏住,一股热流顺着手臂急涌而来,热流所至,天神宗筋脉痛,竟难提起气力,不由得骇然⾊变:“这是…” “断生⼊灭,万象俱空,以我此躯,化彼红莲。”鱼和尚长叹道“不能,你也当听说过‘红莲化⾝断灭大法’。” 天神宗厉声道:“死和尚,你要跟我同归于尽?” “善哉善哉。”鱼和尚叹一口气,眉间忽地流露出凄凉之⾊“你一⾝武功,由我而来,你之罪孽,也由我而起,今⽇你我师徒同归于尽,天意昭昭,合当如是。” 原来,鱼和尚被天神宗以姬女为武器,连番重创,心知无法再与此獠抗衡,当下毅然施展“红莲化⾝断灭大法”将浑⾝⾎⾁化为无俦大能,注⼊天神宗体內。鱼和尚固然难免⾎⾁化尽、枯败而死,天神宗也必被那绝世怪力冲破周⾝经脉,与鱼和尚同归于尽。 忽听天神宗狠啐一口,道:“死和尚,你想得美!”蓦地大喝一声,拼死跨出一步,鱼和尚伤损之躯,又展大法,马步竟被拖动。天神宗⾝⾼臂长,一伸手已按住陆渐后心,厉声道:“死和尚,你,你不撤功,老子,老子一掌震死他们。” 鱼和尚⽩眉紧蹙,陆渐此时伏于阿市⾝上,天神宗若撇了命不要,大力一吐,这对年轻男女必然双双毙命,但若就此放过此獠,固然放虎归山,自己三人也绝无幸理。鱼和尚不觉好生为难。 天神宗却觉气力渐衰,心知再拖下去,必死无疑,心一横:“老子先震死这个男的,死和尚慈悲为怀,必然心软,他心一软,便有机可趁。”他曾为鱼和尚的弟子,深知此老情,算计已定,正待吐劲,忽觉头顶一沉,多了一个⽑茸茸的物事,还未还过神来,左眼剧痛钻心,不由厉声惨叫。 “北落师门。”陆渐惊呼一声,但见那波斯猫趴在天神宗头顶,前爪⾎淋淋的,攥着一只眼球,敢情它这一抓,竟将天神宗的左眼掏了出来。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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