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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圆舞  作者:亦舒 书号:26838  时间:2017/6/28  字数:13673 
上一章   第七章    下一章 ( → )
  他没有回答,他喃喃地说:“那⽇,她站在橙树低下,小⽩花落在她金⾊的长发上,她十四岁,穿⽩⾊的薄⾐…”基度开始用意文,我虽然听不懂,也知道那是一连串赞美之词,用最热情的口吻倾诉出来。

  他忽然握紧我的手“我没有得到她,但安琪,你一定要追求你爱的人。”

  “我会的我会的。”

  他的手松开。

  “基度。”

  他没有应我。“基度。”

  他的双眼仍然睁着。

  我站起来,把他双手叉放在前,跑出园子,叫人。

  女仆带着护士匆匆奔至,一大堆人涌进图书室去。

  我站在花园噴⽔池旁,金⾊的光使我晕眩,这是我首次面对死亡,心中异常震惊。

  有一只手搁我肩膀上,我转头,是傅于琛。

  我连忙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手,原来人是会死的,原来相聚的缘分不可強求。

  我疑视傅于琛,像是想从他的瞳孔钻进去,永生永世躲在他的眼睛里,再也不出来。

  暗于琛没有拒绝。

  那夜我们在卡斯蒂尼尼的宅子里晚宴,人虽然去了,招呼客人的热情仍在,这是他的意思。

  没有谁吃得下东西,在这个时候,⺟亲赶了回来,接着是卡斯蒂尼尼的子女们,杨倩志女士没有空来应付同胞,只听到她用烈的语气与夫家的人涉。

  最后她以英语说:“为什么这么多东方人?问我,还不如去问马可波罗。”

  我们十分佩服她的机智。

  ⺟亲块头又大了许多,吃美味的面食会令人变成这个样子,戴着许多笨重的首饰,好显得人纤细一点,裙子只好穿一个式样了,帐篷一般。

  马佩霞并不比她小很多,但是人家保养得多好,修饰得多好。

  我并没有与⺟亲说话,不等宣读遗嘱,我们一行三人便离开米兰。

  马佩霞自那次旅程开始,对意大利发生‮趣兴‬,她说:“⾐服式样真美,许多在我们那里都买不到。”

  暗于琛说:“要做的话,我支持你,迟一步就成为跟风,什么都要快。”

  我不说什么。

  马佩霞温和地取笑我“现在承钰是小盎女了。”

  暗于琛维持缄默。

  “你打算怎么样?”

  我毫不犹疑地说:“收拾一下,跟你们回家。”

  “你还没有毕业呢。”马佩霞惊异地说。

  我反问:“你呢,你又大学毕业没有。”穿得好吃得好的女人,有几个手持大学‮凭文‬。

  她语塞“但是你还年轻…”

  “我一生一世未曾年轻过,我从来没有做过小孩子。”

  “回家⼲什么?”马佩霞又问。

  “我自由了。不用再被送到那里去,或是这里去,不用与指定的人在一起生活。”

  “真是个孩子,说这些赌气话。”

  “还有,我可以忘记那该死的红⾊丝绒秋千架子!”

  “承钰,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哩。”

  暗于琛一直不出声,这些话其实都是说给他听的,相信信息已‮全安‬抵达。

  “你已经満十八岁,承钰。”

  “随她去,”傅于琛忽然开口“任由她自暴自弃。”

  他没有等我,要与马佩霞两人飞回去。

  没料到马‮姐小‬说:“你先走,我还想在这边逛一逛,许久没有这样轻松。”

  这下子轮到我假装没听见。

  暗于琛动了气,也下不了台,第二天就独自动⾝回去。

  马佩霞不动声⾊。我很佩服她,将来我也会做得到,我要学她的沉着。

  约翰前来告别。

  “我知道你要走。”

  我拍拍他的手背“你会成功的,曾约翰这三个字会街知巷闻,你会得到你认为重要的一切。”

  约翰啼笑皆非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算了,约翰,我们彼此太了解,我知你所需,你也知我的人生目标,何用多说。”

  他低下头。

  “你还有两年毕业,再隔两年拿个管理科硕士,咱们在家见面。”

  “周承钰,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彼此彼此。”

  “我们会不会有一天在一起?”

  “谁知道。”我忙着收拾。

  “你不关心吧。”

  “不,我不在乎,再见,约翰。”真不想给他任何虚假的盼望。

  他伤透心,反而平静下来。

  “有一个人,天天在门口等你,你离开那么久,他等⾜那么多天。”

  童马可。

  几乎把他忘怀。

  “等等就累了,也就转头等别人去了,放心,他不会呆在门口一辈子。”

  约翰‮头摇‬“你不关心任何人是不是。”

  “说对了,有奖,我确是那样的人。”

  我把带来的收蔵品小心翼翼地放⼊随⾝箱子中。

  “你只关心傅先生是不是?”

  “约翰,记住将来我们还要见面,你会到傅氏大厦办公。”

  他叹息,替我把箱子拿出去。

  马佩霞坐在会客室菗烟。

  马佩霞在听一张旧唱片,七十八转,厚叠叠,笨重的黑⾊电木唱片,一边唱一边沙沙作响,女歌手的声音也低沉,她唱:红着脸,跳着心,你的灵魂早已经,在飘过来,又飘过去,在飘飘呀飘个不停。

  我说:“那属于我⺟亲。”

  其实在那时,同学们已开始听大卫宝儿,只有我这里,像个杂架摊,古董店,什么都有。

  “怎么会保存到今天。”

  我说:“用来昅引中年男人。”

  马佩霞笑了。她一点也不生气,也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发誓要学她,她是我的偶像。

  当下我问:“你为什么留下来?”

  “帮你收拾这个摊子。”

  “不怕傅于琛生气?”

  “你还不知他的意思?我也不过是看他心意,替他办事而已。”她微微笑。

  “他想你留下来陪我?”我十分意外。

  马佩霞没回答,按熄了烟。

  为什么她看见的事我没看见?别告诉我她与傅于琛包,或是二十年后,我也可以看得这么透彻。

  “我不需要人帮。”

  “我知道,他不知道。”马佩霞说。

  “他应该知道。”马佩霞,你别自以为是傅于琛专家好不好。

  马佩霞不再回答“我们走吧。”

  约翰进来说:“车子在门口等。”

  马‮姐小‬说:“谢谢你,约翰。”

  约翰又说:“对了,那个人也在门口等。”

  马‮姐小‬笑“才一个?我以为承钰一声要走,门口起码站着一队兵,齐奏哀歌。”

  约翰一点表情也没有。

  打开门,看见马可站在那儿,他一个箭步上来“承钰,”随即看到马‮姐小‬及我们的行李。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回家。”

  “几时再来?”

  我有点不耐烦“不知道,也许永不回来。”

  马可很震惊“我以为…我们不是要结婚吗?”

  我笑昑昑“三分钟,你有过你的机会,没抓紧。”

  “承钰,太笑话了,当时你不是认真的。”

  “我发誓我认真,要怪只好怪你自己。”

  我上车,他的手搭着车框“承钰,我会来找你。”

  “是吗,你往哪儿找?”

  约翰也跟着上车,吩咐司机开车,只剩下童马可一个人站在路边。

  我没有回头去看他。

  一会儿,马佩霞说:“他会追上来的。”

  我笑说:“我同你赌一块钱。”

  “好,一言为定。”

  马佩霞又问:“他曾向你求婚?”

  “真不幸,是我向他求婚。”

  “什么?”

  “他没有答允,只好作数。”

  马佩霞笑起来“有这种事!”

  约翰在‮机飞‬场与我们道别,我紧紧握他的手,叫他用功读书。

  约翰说:“我仍然是感的,没有你,我得不到上学的机会,承钰,你间接成全了我。”

  他的双目润,约翰自有苦哀,我搂着他肩膀“回来我们再吃饭庆祝。”

  马佩霞向我递一个眼⾊,我只得放开约翰。

  感觉上好过得多,这一次与马‮姐小‬一起,乃是给她面子,不是给她押着走。

  在‮机飞‬上被困舱中,我们谈了很多。

  我有一种感觉,如果一男一女在长途‮机飞‬中相遇,一起吃一起睡,小小空间,无限沉闷,待下‮机飞‬的时候,已经可以结婚。

  婚姻本就是这么一回事。

  马‮姐小‬说放弃功课是最可惜的。“但,如果时间必须用来做更重要的事,又另作别论。”

  她是一位很开通很明⽩的女士。

  “其实,你与傅于琛并不稔。”马佩霞说。

  “怎么会,我七岁就认识他。”我说。

  “你眼里的傅于琛,不过是你想象中的傅于琛。承钰,有很多时候,想象中的事与人比‮实真‬情况要美丽得多。”

  “傅于琛有什么不好?”

  “不忙护着他,这次回去,你们自然会有更深切的了解。”马‮姐小‬说“这两年,他仍住在你们以前的房子里。”

  “你们俩没有同居?”

  马‮姐小‬面孔忽然飞红“啐,谁与他同居。”

  我纳罕,仔细打量她的眉眼,可真是一点作伪也没有的呢。

  “他只得你一个女朋友是不是。”

  “怎么来问我,我怎么知道,应当问他去。”

  “别担心,我会。”

  马佩霞沉默一会儿,忽然说:“我也想知道。”

  “看样子,你对他的认识也不够。”

  马佩霞说:“谁认识他?没有人。”

  我认识。只是马佩霞不相信我,没有人相信我。

  我俩在‮机飞‬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吃完一餐又一餐,不知过了多久,‮机飞‬才降落陆地。

  双脚一碰到地上,我就知道,不再可能与马佩霞有那样由衷的对⽩。

  她把我送回家中,然后自己回公寓。

  女佣都换了,两年没回来,一屋陌生的面孔。

  第一件事是回睡房去,推‮房开‬门,只见陈设同以前一模一样,对别人来说,两年也许不是一个太长的⽇子,但对我来说,却地久天长,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坐在沿发呆。

  马佩霞打电话过来“他要我同你说,不回来吃饭,要不要我过来陪你?”

  “不用,我都吃不下。”

  “明天见。”

  放満一大缸⽔,取起放浴的⽔晶瓶子,打开嗅一嗅,仍然芬芳扑鼻。

  我离开过傅于琛,抑或本没有?当中那段⽇子已经消失,两头时间被黏在一起,像电影底片,经过剪接,没有男主角出场的部分放弃。

  我浸在一大缸⽔中,连头发面孔都在⽔底,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我们⺟女俩并没有即时取到意大利人的遗产,他的成年子女因不服气向当地法庭提出诉讼,直闹了一年。

  暗于琛站在我这边,他为之再三惊叹,同马佩霞说:“我们傅家也有一笔基金,指明要第一个孙儿出生,才可动用,但我情愿这笔款子死去,也不要后代,一个人连遗嘱都不被尊敬,还成什么世界,”

  他也为争遗产经过非常冗长的官司,他⽗亲临终想起他,决定把他一切赠给儿子,他的姐姐们偏偏认为老⽗去世之前有好一段⽇子已神智不清,努力在法庭上证明生⽗是一个疯子,而同⽗异⺟的兄弟是伪充者。

  所有这些,只是为着钱。

  自然,他赢了官司,他的律师群也⾜以下半生无忧无虑地生活。

  同样的情形又发生了。

  马‮姐小‬说:“他们是应当生气的…什么也得不到,一定是东方女人懂得巫术的缘故。”

  暗于琛说:“谁叫他们不懂!”

  马佩霞说:“人的思路不是这样想的,没有人会承认己过。”

  “但是老头临终前只想见承钰一个人,他不想见那些子女。他在长途电话中求我,我原本拒绝。但他一直求,声泪俱下。卡斯蒂尼尼族在老头生前为什么不下点功夫?至少找张灵符来贴上,免得老头遭鬼,岂不省下⽇后的官司。”

  ⺟亲与我终于得到那笔遗产。

  我没有见到她,据说她很満意,她对傅于琛说:“承钰那一半,我不介意,他原打算捐给慈善机关,他同我说,他痛恨他的家人,他们把他当⽩痴,从来不相信他会下狠心。”

  就是在那一年,马‮姐小‬开设时装店,开头她并没有把最有名的几只牌子介绍到本市来,本钱太贵,格调太⾼,利润没有保障。

  马‮姐小‬选的货全属中下,质地非常的差,工奇劣,但颜⾊与款式都是最新的,一试⾝,女孩子很难舍得不买,因为看上去实在太精神太漂亮。

  她赚了很多。

  直到发了财,才渐渐接名牌立万儿,但她一直怀念海盗时期,一百块本钱的裙子标价一千二。

  那一年我并没闲着,太多的人约会,太多地方去,太多嗜好。

  每个下午,傅于琛看着我回马佩霞的公司学习,看着一箱箱的⾐服运来,真是引,但我永远⽩衬衫松⾝裙,意志力強。

  这时候,管又开始窄,上⾝渐渐松,马佩霞找我拍了一大堆照片,替她服装店做广告,那时,模特儿的费用⾼,她又没有成名,没有人卖账,每个人都不想接她的生意,叫一个很⾼的价钱,好让她知难而退。

  她退而求其次,找了我,以及一个在读工学院的男孩子来拍照。

  那男孩子才比我大三岁,但鬼主意多得不得了,随⾝所带的是只破机器,马佩霞看着皱眉头,忍不住手买两只好的照相机给他用。

  就这样,半玩半工作,我们拍了⾜有一千张照片,冲出来后,连设计广告都一手包办,就是这三人

  摄影美工师叫郭加略。

  因为年轻,我与加略有时一天可工作二十小时,有时通宵,他有狂热,我爱玩,累了只往地板上躺一躺。一天之內他可以叫我换五六个发式,化妆改了又改。

  马佩霞来视察时说:“幸亏年轻,换了是我,这样玩法,包管面⽪与头发一齐掉出来。”

  照片一刊登出来,马上证明盲拳打死老师傅,行內人非常震惊,马佩霞立即与郭加略签了张合同。至于我,她不担心“合同也缚不住她。”

  应该怎么形容郭加略呢,他是美的先知,品味奇⾼,从不钻研,只靠直觉,喜爱创作,拒绝抄袭,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最重要的是他不孤僻。

  冰加略不但努力,更有幽默感,失败再来,一直没听他说过怀才不遇这种话,也许没有机会,尚未毕业就有合同在手,也算是天之骄子。

  马佩霞说:“又一个好青年。”

  我明⽩她的意思“他有女友,了有好几年。”

  “怎么没见过?”

  “他不一定要把那一面给我们知道。”

  “你呢,你有无知心男友?”

  “滚石不积苔,傅于琛都不让我在一个城市好好定居,哪里会有朋友,他分明是故意的。”

  “加略不是很好?看得出他喜你。”

  “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马佩霞忽然问:“你是君子吗?承钰,你是吗?”

  “在郭加略面前,我绝对是君子。”

  马佩霞明⽩我的意思。

  我们三人,迅速在这一行得到声誉。在我自己知道之前,周承钰已成为著名的摄影模特儿。

  暗于琛取笑我“我还以为承钰会成为大人物,一言兴邦,没晓得她靠的是原始本钱。”

  马佩霞说:“她还年轻,你让她玩玩。”

  “这一开头,人就定型,以后也只有往这条路子上走。”

  马‮姐小‬说:“也没有什么不好。”

  暗于琛说:“是没有不好,但我原以为傅厦可以给她。”

  马佩霞笑“不必失望,给我也是一样,一幢三十多层大厦还推来推去怕没人要。”

  我知道傅于琛的意思。

  他想我拿公事包,不是化妆箱。

  暗于琛说:“美丽的女子倘若不靠美⾊工作,更加美丽。”

  他指的是长得美的天文学家、医生、教授。人们始终把职业作为划分势利的界限。

  我终于说:“但那是要寒窗十载的。”

  暗于琛问:“你急着要⼲什么,有猛虎追你?”

  我微笑,不出声。

  我想说:我忙着追你呀。

  暗于琛似乎明⽩,他痹篇我的眼光,将⽩兰地杯子放在茶几上,但我看见杯子里琥珀⾊的酒溅出来,为什么,他的手颤抖了吗?

  我说:“当我输了好了,我曾与你击掌为盟,要在事业上出人头地。”

  马佩霞说:“还没开头,怎么算输,十年后再算这笔帐未迟。”

  “十年后!”我惊叹。

  “对承钰来说,十年是永远挨不到头的漫长⽇子。”马佩霞笑。

  我去伏在她背后,也笑。我们培养出真感情来,反而冷落傅于琛。

  “我去拿咖啡来。”马佩霞说。

  趁她走开,傅于琛问我:“你要搬出去?”

  他永远是这样,非得趁马‮姐小‬在场,又非得等马‮姐小‬偶尔走开,才敢提这种话题。

  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时候,他当我透明,有时在走廊狭路相逢,招呼都不肯打一个,仿佛我是只野兽,他一开口,就会被我咬住,惟有马佩霞可以保护他。

  我为这个生气。

  笔此淡淡说:“房子都找到了,郭加略替我装修。”

  暗于琛吧笑数声“嫌这里不好?”

  “不,我不能再住这里。”

  “还是怕人闲话?”

  “一⽇不离开这里,一⽇不能与你平起平坐,地位均等,所以马‮姐小‬不愿与你正式同居。”

  “你想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自力更生,你知我一直想自力更生。”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即使没有卡斯蒂尼尼的遗产,你也可以做得到,一向以来,我⾼估你的机心,低估你的美貌,在本市,没有被埋没的天才或美女。”

  “你并不太注意女的相貌,”我说“城里许多女子比马‮姐小‬好看。”

  暗于琛失笑,我刚想问他笑什么,马‮姐小‬捧着银盘出来。

  “在谈些什么?”

  “美貌。”傅于琛说。

  “承钰可以开班授课。”

  “我,”我先是意外,后是悲哀“我?”

  “怎么,”马‮姐小‬问“还没有信心?”

  “都没有人喜我,没有人追求我。”

  话才说完没多久,过数⽇,郭加略把一张畅销的英文⽇报递给我,叫我看。

  他讶异极了“这是你吧。”

  报纸上登着段二十厘米乖十厘米的启事:“不顾一切寻找周承钰,请电三五七六三,童马可。”

  老天。

  我把报纸扫到地下。

  “漂亮女子多‮忍残‬。”郭加略笑我。

  我⽩他一眼,不出声。

  冰说下去“你们是几时分手的?他没想到周承钰‮姐小‬在今⽇有点名气,这则广告刊登出来,当事人未免难为情。”

  “也许有人会以为它是宣传。”

  “这主意倒不错,只是宣传什么呢?”

  马佩霞在吃中饭的时候说:“快同他联络,不然如此触目的广告再刊登下去,不得了不得了。”

  我恼怒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广告,我没见过!”

  马佩霞叹口气“要是不喜他呢,他会飞也没用,跪在你面前也不管用,真奇怪,真难形容。”

  “谁跪在我面前,从来没有人。”

  “对,你没看见。”马‮姐小‬一贯幽默。

  “我有什么能力叫人跪在我面前。”

  “这个人既然来到此地,就不会⼲休,他有法子把你找到。”

  “我拨电‮警报‬。”

  在那个夏天,我搬了出来住。房子就租在隔壁,露台斜对面可以看见傅家,我买了几架望远镜,其中一台百五倍的,已经可以把对面客厅看得很清楚。

  冰加略问:“承钰,你对天文有‮趣兴‬?”

  “是。”我说“你知道吗,月球的背面至为神秘,没有人看得见,没有地图。”

  “我只知月球有个宁静海,名字美得不得了。”

  其实那颗星叫傅于琛。

  对他,我已有些心理‮态变‬。每夜熄了灯,坐在露台,斟一杯酒,借着仪器,观望傅于琛。马佩霞几乎隔一⽇便来一次,这事我完全知道,别忘记我以前便是住在那屋子里,但是将自己菗离,从遥远的地方望过去,又别有一番滋味。

  我学会菗烟,因为一坐几个小时,未免无聊。

  马佩霞最近很忙,但仍然菗时间出来,为他打点琐事,她是他的总管家,这个地位,无人能够代替,马‮姐小‬越来越有一股难以形容的风度,真令人适意,很多时候,气质来自她的涵养功夫,她是更加可爱了。

  暗于琛很少与她有⾝体上的接触,他俩一坐下就好似开会似地说个不停,傅睡眠的时间每⽇只有五六小时,半夜有时还起⾝。

  这件事在一个多月后被拆穿,结束津津有味的观察。

  清晨,我还没睡醒,他过来按铃。女佣人去开门,他抢进来,扯住我手臂,将我整个人甩出去,摔在沙发上,然后扑向露台,取起所有望远镜,摔个稀烂。

  我不声张,看着他,他用尽了力气,怒火熄掉一半,只得坐下来,用手掩着面孔,叹一口气。

  他说:“是我的错,养出一只怪物来。”

  我们许久没有出声,也好,能为我生气已经够好。

  走过去,想亲近他,他却连忙站起来痹篇。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不再对我好?”

  “你已长大,承钰。”

  “我等我长大已有良久,你等我长大也已有良久,你以前时常说:承钰,当你长大,我们可以如何如何,我现在已经长大了。”

  “不,你没有,你变为另外一个人,我对你失望。”

  “你要我怎么样,回大学念博士,帮你‮服征‬本市,抑或做只小狈,依偎你⾝旁?”

  “我不想与你讨论这个问题,你有产业,有工作,有朋友,你不再需要家长,是,你盼望的⽇子终于来临,你百分之一百自由了。”

  “不要拒绝我。”我趋向前,声音呜咽。

  “有时希望你永远不要长大,承钰,永远像第一次见到你那样可爱精灵。”

  “付于心。”

  “不,傅于琛。”

  噤不住紧紧拥抱。我的双臂箍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怎么样都躲不过我,不可能。

  二十一岁生⽇来临,傅于琛为我开一个舞会。

  早几个月,他已开始呻昑:“承钰都二十一岁了,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百忙中都会拨出一点时间来,用手托住头,微笑地思索过去。

  “二十一岁!”他说。

  又同马‮姐小‬说:“我们老了。”

  马佩霞笑答:“还不致于到那个地步。”

  “我已经老花了。”傅于琛失望地说。

  我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一呆,随即忍不住呵哈呵哈地大笑起来。

  连傅于琛都逃不过这般劫数,像他那样的人,都会有这一天,太好玩。

  暗于琛恼怒地看着我“承钰你越来越‮忍残‬可怖。”

  “咦,待我老花眼那一⽇,你也可以取笑我呀,我不介意,那一⽇总会来临。”

  “待那一⽇来临,我墓木已拱。”

  “不会不会不会,二十五年后,你还老当益壮,”马佩霞说“风度翩翩,只不过多一副老花眼镜。”

  暗于琛对马‮姐小‬控诉“你看你栽培出来的大明星,这种疲懒邋遢的样子。”

  我静下来,他一直不喜我的职业,他希望我成为医生、物理学博士,或是建筑师,起码在学校里呆上十年,等出来的时候,已经人老珠⻩,不用叫他担心,我太明⽩。

  “人家在天桥上镜头前穿绫罗绸缎穿腻了,在家随便一点也是有的。”马佩霞为我解释“‮际国‬摸特儿都有这个职业病,平时都是⽩⾊棉布衫加耝布鞋子。”

  “她小时候是个小美人,记得吗,”他问马佩霞,没当我在场似的语气“没见过那么懂事的孩子。”

  马佩霞在深意地看着我。

  我把长发拨到面孔前,装只鬼,无面目见人。

  舞会那⽇,一早打扮好,没事做,坐在房间里数收蔵品。

  两张由傅于琛寄给我的甫士卡经过多年把玩,四只角已残旧不堪,钢笔写的字迹也褪掉一大半,令我觉得唏嘘,原来甫士卡也会老也会死。

  那只会下雪的纸镇,摇一摇,漫天大雪,落在红⾊小屋项上,看着真令人快活。莱茵石的项链,在前比一比,比真宝石还要闪烁。

  其实我并没有长大,內心永远是七岁的周承钰在⺟亲的婚宴中饥寒迫。

  只不过换过成人的壳子,亦即是⾝躯,傅于琛就以为我变了个人,太不公道。

  放邮票的糖果盒子已经生锈,盒面的花纹褪掉不少,但它仍有资格做我的陪葬品。

  还有傅于琛替我买的第一支口红,只剩下一只空壳,他带回来的第一条缎带、太妃糖的包装纸…

  我开心得很,每件物品细细看察,这个世界,倘若没有这个收蔵品,本不值得生活下去。

  没发觉有人推门进来“你蹲在那里⼲什么?堵夫绸容易皱。”

  我抬起头,是傅⼲琛,他过来接我往舞会。

  急于收拾所有的东西,已经来不及,都被他看见。

  他震惊“承钰,你在⼲什么,这些是什么东西?”

  我也⼲脆坦然“我的⾝外物。”

  “老天,你一直保存着?这是,唷,这张甫士卡…”他说不出话来。

  我取饼缎子外⾐“我们走吧。”

  这时他才看到我一⾝打扮,眼光矛盾而茫,手缓缓伸过来,放在我肩膀上。

  我轻轻地说:“听见吗,要去了,音乐已经开始,我们可以跳舞。”

  他的手逗留在我脖子上很久很久。

  门口传来马‮姐小‬的声音:“承钰,打扮好没有?今⽇你可是主角。”

  暗于琛才自梦中醒来,替我穿上长袍。

  马佩霞看到,呆一呆,随即赞叹“来看这光。”

  我只说:“二十一岁了。”

  还要等多久呢?

  舞会令我想起⺟亲与惠叔的婚宴,不过今⽇我已升为主角,傅于琛就站在左右。多少不同年纪的异走到我⾝边来说些颂赞之词,要求跳半只舞,说几句话。女士们都说,周承钰真人比照片好看。

  站得腿酸,四周围张望,看到舞厅隔壁的一个小宴会厅没租出去,我躲开⾐香鬓影,偷偷溜到隔壁,在黑暗中找到椅子坐下。

  一口饮尽手里的香槟,嘴里忍不住哼:红着脸,跳着心,你的灵魂早已经,在飘过来,又飘过去,在飘飘呀飘个不停。

  黑暗中有一把声音轻轻地问:“谁的灵魂?”

  我吓一跳,弹起来,忙转过头去,只见暗地里一粒红⾊火星,有人比我捷⾜先来,早已坐在这里菗烟。

  “谁?”

  “慕名而来的人。”

  我又再坐下来,轻笑“要失望了。”

  “本来已觉失望,直到适才。”

  “啊,发生什么事?”

  “你进来,坐下,唱了这首好歌。”

  我听着他说话。

  他补一句“证明你有灵魂。”

  “你叫什么名字?”

  “说给你听,你会记得吗?外头统共百多名青年俊才,你又记得他们的名字?”

  我纳罕了“那你来⼲什么,你同谁来?”

  “我代表公司。”

  “你是马‮姐小‬的朋友。”

  他没说话,深深昅烟。

  我无法看清楚他面孔,取笑他“你是神秘人。”

  他不出声,并没有趁势说几句俏⽪话。

  我心底有种奇异的感觉。好特别的一个人,強烈的好奇心使我对他的印象深刻。

  “承钰,承钰。”马‮姐小‬的声音。

  “快去吧,⼊席了。”

  “你愿意与我一起进去?”

  “不,我这就要离开。”

  “为什么?”我失望。

  “回公寓看书,这里太闷。”

  这话如果面对面说,我会觉得他造作,但现在他连面孔名字都不给我知道,显得真诚。

  “承钰。”郭加略走过“承钰。”

  “全世界都来找你。”他轻笑。

  我只得站起来“再见。”我同他说。

  “再见。”

  我又停住脚步回头“告诉我,我今夜是否漂亮。”

  他略觉意外“你是周承钰,你不知道?”

  “不,我不知道。”

  “漂亮,你像一只芭比娃娃。”

  我啼笑皆非“谢…谢…你。”

  “有没有找到承钰?”

  是傅于琛,每个人都出动找我。

  “这里。”我亮相。

  “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快过来。”

  暗于琛拉起我的手,第一次,第一次我没有即时跟他走,我回头看一看房间。

  那夜我们在饭后跳舞,气氛比想象中热烈,各人都似约定要好好作乐,舞着舞着,郭加略带头,把所有在场的模特儿排成人龙,各人的手搭各人的,跳起仑巴舞来,我招手唤傅于琛,但他没有加⼊。郭加略一手把马‮姐小‬带⼊我们的队伍,跳得香汗淋漓。

  真‮败腐‬是不是,喝香槟,跳热舞,谈恋爱,都是私,世纪末的坠落,这般纵情享乐,义无反顾,因为吃过苦,所以怕吃苦,因为明天也许永远不来,因为即使有一万个舂天,也未必重复今宵这般的良夜。

  跳至脚趾发痛,音乐才慢下来。

  暗于琛过来说:“该是我的舞。”

  “马‮姐小‬呢?”

  “去补妆。”

  汗⽔也把我脸上的化妆冲掉七七八八,头发贴在额前颈后,绸⾐上⾝几乎透,谁在乎,我想我的原形已经毕露。

  暗于琛说:“年轻人总是不羁的。”

  我抬起头来。

  “那个登报纸广告的青年,有没有找到你?”

  “什么,啊,那一位,我不关心。”

  “佩霞说他找到她店里去要地址。”

  我说我累了。

  目光四处游走,并没有发现可疑人物,暗厅里的人,他应该长得怎么样?低沉有魅力的声音,应该配合端正的面孔。

  “你在想什么?”傅于琛狐疑地问。

  他握住我的手紧了一紧。

  “从前与你在一起,你从无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看着他,温和地笑“从前我还未満二十一岁。”

  客人陆续散去,临走前,我回到那个小宴会厅去,开亮灯,厅內空,一个人也没有。

  我们打道回府。

  倘若真要找出那个人,或者也可以学童马可,在报上登一段广告,不顾一切寻找…那真的需要若⼲勇气,我比较爱自己,不肯做这等没有把握的事。  wwW.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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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海枯石烂紫薇愿纵横四海我们不是天使假使苏西堕落开到荼蘼没有季节的都阿修罗痴情司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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