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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野孩子 作者:亦舒 | 书号:26693 时间:2017/6/28 字数:15099 |
上一章 第六章 下一章 ( → ) | |
我不能喝,空肚子一杯落肚,有点晕眩感觉。 妈妈就过来说:“好啦好啦,亲姐妹,有什么事,喝一杯就过去了。” 我仍然只是笑。 一直到回家,还是笑。 妈妈被别人拉去凑牌搭子,我一个人一边走一边笑。因为我不想再哭。 屋子里只有老英姐,她安排我吃饭,我坐在桌子面前,觉得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而我终于要面对的,也不过只有我自己。 客厅央中开着一盏小小的灯,就在我头顶,我像是戏台上的主角,被灯照着,被做一出戏,人生舞台上,人死灯灭。 老英姐拉开椅子,坐在我对面。她劝我:“多吃点,妹妹订婚,应当⾼兴才是。” 我放下掩着面孔的手,微笑“真的,英姐,我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替我盛汤“下一个轮到你,你妈妈就放下一颗心。” “我不嫁,陪妈妈。”我说。 “你妈由我陪。”英姐笑昑昑地。 我凝视她,只见她瘦小清癯的面孔刻満了皱纹,我问:“那么谁陪你,英姐?” 她一呆“我?我何用人陪。” 我叹口气,这个世界,有些人注定做主角,有些人永远是配角,无论主角配角,都可以过得⾼⾼兴兴,最痛苦的是那些拼死命争主角做,偏偏命运弄人,落得做小丑下场那些。是以我从来不争,让马大跟殷瑟瑟做正角儿。为什么不呢?连英姐都有这样的肚量。 “妹妹嫁人以后,你也赶紧找个伴儿,不然寂寞得很,到底结婚好,生几个孩子一一”老英姐说。 我接下去:“…个个像我,走路一跷一跷,可是?” 英姐怔怔的“你这孩子,一向难讨好,刁钻古怪。” 我伸个懒“我要觉睡。” 那天晚上,妈妈完牌蹑手蹑脚怕吵醒我。我本醒着,我们三间都不是梗房,以前真是⽝相闻,现在才少了马大一个人,就静得不像话。 订婚后,她名正言顺的住到殷家碧⽔路的大屋去。 我终于睡了。 第二天铺子里挤満一帮欧洲人,嘻嘻哈哈,我与伙计马丽两个人疲于奔命,服侍她们三个小时,走的时候,发觉才卖出一件⽑⾐。 我很光火,同马丽说:“⽪费都不够,生意实难做。” 她也苦笑。 我愁眉苦脸:“真是倒起楣来有纹有路,卖盐都出虫。”只听得马丽说:“嗳,那位先生又来找你。” 我抬起头,是永亨,他正推门进来,西装笔,手持公事包,可是要远行?可是来告别?他不会无端来搭讪,他不是那种人,他太吝啬感情。 我看着他。他说:“哈拿,伯⺟说你在这里。” 我站起来“马丽,你看着点,我半小时即回来。” 我与他到咖啡座坐下。 “我要到那边去了。”他说。 “什么时候动⾝?” “后⽇。” “弃法律而从商?”我笑问。 “嗳,专走法律,比任何商人都奷。”他也笑。 “现在你也很会说笑。”我说。 “我一年总会回来三四次,到港香一定看你们。” “先谢了。” 他有点讪讪的,看情形的确有点话要说,但又说不出口,他不说,叫我怎说。 我改变话题“那边的女孩子很豪慡。” 殷永亨抬起头来。 “成家立室是个机会。”我试探说。 他回答:“我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我是个儿孤,没有太大的家庭归属感,以后再说。” 这等于是回答我的问题。我的面孔缓缓涨红。 “那边天气就闷一点,一年四季差不多。”他说。 “槟城那边也很凉快,听说有个沙滩很美。”我说。 对⽩越来越荒凉。 我终于说:“不大舍得你走。妈妈相信也一定有同感。” 他仰起头“我不是不明⽩。”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但我却明⽩了。心一跳。 “但有这样的一个机会,我是一定要去的。事业有成,方能谈其它的。”他轻轻说。 我的心头略略一松,假装不明⽩,没回答,也没看着他。 “等橡胶园上轨道,我会回来。”他的声音越来越细。 我费尽全⾝细胞及精力来聆听他所说的每一个字,连呼昅都几乎停止。 但是他没有再说下去,他并没有应允什么。 过了很久很久,我的势姿还没有改变,脖子有点僵硬,我才说:“我们总是好朋友。” 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強壮有力,但只是短暂的一握,便站起来“我要走了。” 我黯然之情无法遮掩,送他到门口话别。 “别想太多,别太担心。”他拍拍我肩膊。 我没有到机飞场送他,躲在家中伤神。 正无聊,马大与梅令侠来了。 这边厢我一直瘦,马大却一直胖,越胖越,当时一点点秀气全部消失,不过谁也不能说她不美得人眼前一亮。 她与梅令侠已经正式同居。 看见他们我确是有点⾼兴。 “妈妈呢?”马大问。 “李伯⺟那里例牌乐娱去了。”我说。 梅令侠马上露出焦急之⾊,我很不顺眼。 “怎么回事,找妈妈有什么急事?”我问。 “来,哈拿,我同你说。”马大拉着我进房间。 “有什么大事?”我完全知道“钱不够用是不是?” 马大也不脸红“你什么都知道。” “差不多?” “上次酒会签的信用卡有一笔不能再欠,还有两个人⾝边没零用也是不行的。”她急急的说。 “马大,”我问“你还有没有上学去?” “都结婚了,还上什么学?”她转过脸去。 “你差几个月就毕业,怎么可以就此放弃?马大,梅令侠把你怎么了?你怎么可以胡听他布摆?” “哈拿,现在不是教训我的时候。”她一双⽔汪汪的眼睛看牢我。 “差多少?”我叹口气。 “你替我付酒会的六万元吧。” 我的眼珠子差些没从眼眶里掉出来“六万!”我惊叫“那样子每人喝杯果子⽔要六万?” “哈拿,我有单有据的。” “人情呢,收回来的人情呢?”我责问她“总有礼券什么的吧。” “哪里有,每人送半打玻璃杯才真,现在家里有一千套茶杯。” “六万!” “别为难我,哈拿,这不是大数目,你是个生意人,手头上总有现款周转。” 我心痛的看着她“马大,这话不是你说的,你不懂说这样的话,这是别人教你的。” 马大焦急的说:“哈拿,你帮帮忙。” 我取出支票本子,叹息一声、要写银码。 她说:“写八万。” “什么?” “八万,我们要开销。”她一本正经、理直气壮的说。 “你们要开销,我也要开销呀。”我站起来“我不写这个支票,你有本事,你等妈妈回来,她要给你,我不管。” 马大急得团团转“哈拿,你这不是跟我为难吗?” 我脸如土⾊的瞪着她,她似科幻小说中那种被外星人侵占了⾁体的地球生物,外壳是裘马大,但灵魂属于异型,控制她脑细胞的是梅令侠。 我握紧拳头,如果我不写支票,马大不敢面对梅令侠,但写过这一张,以后还有三万张跟着来,我们家养不起这样的姑爷。 我气得发抖,但是投鼠忌器,又怕伤着⽟瓶儿,我无可奈何的写张八万元支票,给马大。 马大把支票放⼊口袋,紧紧抱住我。 我说:“马大马大,你回来吧,妈妈与我永远爱你。” 她伏在我肩膀上,她也双眼通红。 “马大,你并不快乐,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但梅令侠扬声叫她:“马大,好了没有?” 马大急急推开我,用手指抹去泪痕“来了。” 她匆勿走出房间,我跟在她⾝后,只见她向梅令侠点点头。 梅令侠马上眉开眼笑的对我说:“哈拿,我的好妹妹,谢谢你。” 我瞪着他,双目充満恨意。 我举起手指着他的鼻子“梅令侠,你好好的看待我妹妹,不然我要你好看。”这两句话是从牙齿內拼出来的。 亚斯匹灵嗅到我对这个男人的敌意,马上前来保护它的主人,缓缓走到梅的跟前,咧开嘴,胡胡做声。 马大说:“唉呀,它这么大了。” 我说:“⾜以咬死一个没有良心的人。” 梅令侠说:“哈拿,你⼲吗疯疯颠颠的,没良心的人恐怕是殷永亨吧。”他还笑。 我上前一步,气得说不出话来。 马大蹬⾜:“你们两个,怎么搞的,以前不是好朋友吗?来来,令侠,我们先走一步,改天再来看妈妈。” 马大慌忙挽起梅令侠的手,要走。 亚斯匹灵像一块浅灰⾊的大石似的拦住他们,梅吓得不敢举步。 我浩叹,咱们骂不像人的人叫狗,可是狗明明情深义重。 马大尖叫:“你这只死狗,我不相信你敢咬我。”她举脚踢亚斯匹灵。 我连忙叫“亚斯匹灵,过来。” 它挨了一脚“霍”地要扑出去,被我喝住,老大不愿回到我⾝边。 “走。”马便大拖着梅令侠走了。 李伯⺟陪着妈妈回来,我同妈妈说出刚才的事。 妈妈与李伯⺟同时低下头。 饼很久,李伯⺟说:“怎么讲呢,竟同我家里那位一般作风,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妈妈想很久,一杯茶捧在手中,也没有喝。 我忍不住“妈妈,我们为什么不叫马大回来?” “那怎么可以,已经是他的人了,不能拆散他们夫。” “我们明明知道马大在火坑里。”我如热锅上的蚂蚁“不能见死不救呀。” “她爱他。” “这算是哪一门的爱?”我拂袖而起。 “可是她已经怀着他的孩子。” 我听了这话如同头顶淋着一盆冰⽔。 “什么?” “有什么法子!”妈妈又低下头。 我不怒反笑“这么老土。” 妈妈说:“还有什么办法?只当我们前辈子欠这个姓梅的罢了,爱屋及乌,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真是不折不扣的一只乌鸦。” 李伯⺟问:“有几个月?” “两个多月。”妈妈说“想到孩子我就心软,一直盼着做外婆,心都慈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妈妈,那么我们怎么办?” “我打算当去一层房子,给他们几十万,怕有一阵子好用。” “什么?妈妈,你也未免太纵容她,像梅令侠这种作风,金山银山都被他吃空,他本不爱马大,妈,你应该看得出来吧。”我说。 妈妈看着遥远的地方“可是马大相信他爱她,这就够了,哈拿,你太认真,这个世界,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我无话可说,既然妈妈已经决定要帮他们,我还有什么资格发言。 李伯⺟说:“这样也好,免得姑爷三⽇两头叫马大回来取钱,有伤感情。” “是的,女人⾝边有个钱,免得男人欺侮。”妈妈说“这都是前世所欠。” 我骂:“妈妈,你是信基督的人,什么前世后世的。” 妈妈拉着我的手“哈拿,别以为我不急,你听我说,反正我过⾝后这些产业也是留给你们的,现在马大有急用,先把她的那份给她,也没有关系。” 我说:“我不信前辈子这些事的,格控制命运,真没想到马大是这样的糊涂人。” 李伯⺟笑“我的话哈拿一定不要听,她这个人,丁是丁,卯是卯的。” “什么话?”我转头过去问李伯⺟。 “糊涂是福,难得糊涂。”她笑昑昑地说。 我没好气,可是又不好意思问:所以你纵容李伯把⾝家全部败光,现在还欠着一⾝债哪。 妈妈说:“她年轻,她哪里懂得。” 我讪笑“照你们说来,马大还是个有福之人?” “马大是例外,”妈妈叹口气“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有了孩子,我的心也软下来。 我同亚斯匹灵说:“我们家快有婴儿,你当心他炮制你,孩子与狗,势不两立,到时没有人疼爱你,害怕吗?” 亚斯匹灵从喉咙里哼出来。 可爱的小人儿,没有牙齿,一个⽑头,哭起来眼睛紧闭,眼泪四,张大小嘴… 他会长得像梅令侠抑或马大?都不要紧,一个小人是一个小人,谁是他⽗⺟都不要紧,他总是纯洁可爱的。 我不信遗传这回事,把他放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在完美的环境中长大,他就是一个好人,我想象我自己抱着小人儿哄他睡的模样,我要做姨妈了,嘿。 当他们两夫再来的时候,我对梅令侠就没那么苛刻。 他们与妈妈在房中商量很久,得到満意的答复,一脸舂风的出来。 我把马大拉到一边“要做妈妈,怎么不告诉我?” 她腼腆的问:“妈妈没跟你说?” “梅姑姑知道没有?”我问道。 “没有反应,”马大的面孔一沉“她对牢圣⺟像便⾜够,我们别想在她那里得到什么好处。” “她年纪也大,拿得出什么好处给你们?现在妈妈帮你们解决问题,还不是皆大快。” 马大又笑“妈妈对我们,真是没话说。” “来世变小狈来报答她。” “哈拿,你那只狗,越来越大,越来越恐怖,真不敢注视它。”马大埋怨。 我顾左右而言他“钱你要自己抓在手中,慢慢的用,对付梅令侠,要紧一阵,松一阵。” 她也痹篇话题“永亨呢,有没有写信回来?” 我只好转到闲事上去“殷瑟瑟仿佛失了踪,怎么搞的?” “我巴不得她生生世世别再出现。”马大老大的不悦。 “怎么,又给你⿇烦?” 她语还休。 “别理她,你们孩子都快生下来了。” “哈拿…” “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我保证“大屋一可以卖,我马上向殷永亨取屋契过到你名下,好不好?” “那你太吃亏了。”马大惊喜的说。 “我要一半屋子⼲什么?你叫梅令侠安心等几年,届时少不了他的好处,叫他别焦急。”梅令侠这种人,油锅里的钱他都想捞起来花。 “令侠令侠,”她喜悦的叫“你听见没有?” 梅令侠居然有点不好意思,上来说:“我早说哈拿疼你。” 他仍然穿得无懈可击,条纹衬衫配浅⾊子,一件⽩外套搭在肩膊上,油头粉面,红齿⽩,如果加三分狠劲,活脫脫便是个⽩相人。但此刻他是一个无能的,靠老婆为生的男人。 我叹口气,这便是马大的终⾝伴侣?但愿她不会伴他一生,我黑心的想。 他搭讪的问:“永亨有信来吗?我听人说他⽔土不服,病在上。” 我一震。 “别是中了降头,被美丽的土女下了蛊。”马大笑。 我定一定神,说永亨,永远叫我接收二手新闻,我真受不了他,他几时才肯亲口告诉我,关于他自己的一手资料? “哈拿,下午没事,⼲脆到我们那里去看看,给点意见,我们想重新装修房子。” “装修?不是住得好好的?”我失声问。 “太古旧了,气氛有点沉沉,翻一翻新,更适合我们,是不是,令侠?”她眯着双眼看他。 “是是是。”梅令侠一叠声的说。 也许妈妈跟李伯⺟说得对,马大有她的快活。向⺟亲借来的钱,不好好精打细算的用,倒装修起房子来,那么大的一个房子,花了百来二百万,还不晓得成不成型,马大的脑子好比⾖腐花。 “来看看,好不好?”她拖着我央求。 我只好点点头。 “屋子那么大,”梅令侠在一边助阵“哈拿就算搬来往几天,也不为过。” 我故意不合作“我过来往可以,但得带我的随⾝保镖亚斯匹灵。” “神经病。”马大⽩我一眼。下午我还是跟马大到碧⽔路的老宅去了一趟。 也许马大有她的道理。屋子真的很破烂,上次来因満怀心事,没有好好观察。今⽇只觉它暮气沉沉,尤其是门前的⽔池,已停止噴⽔,青苔积満边沿,尚有半池⽔,滑潺潺地发绿,真的得找人来清理一下。 “这个池子,游泳太小,养鱼太大,真不知要来⼲什么。”马大说“想拆掉它改作花圃。” 我们进⼊屋內。 我说:“也许因为⾎的关系,我蛮喜室內的南洋情调。”我是想她省一点。 马大说:“多老土,我宁愿要几套简单的北欧家私。” “你不会叫客人坐在红粉⾊丝绒的沙发上吧,太香了。”我说。 “我会买一套深灰⾊的猄⽪沙发。”她很开心的说。 我走上楼梯“咦,这里一列雕刻呢?” “扔掉了。” “什么?”我深觉可惜“就这样扔在街上去?” “留着⼲什么?令侠说的,没有用的东西赶紧扔掉。” “将来也许会用得着。” “到时再买。” “浪费。” 她咭咭咕咕的笑,轻松得很,对她自己的前途丝毫不关心,她终止学业,放弃亲情,盲头盲脑跟着个没志气的男人,孩子又快要出生,像站在悬崖边缘似的,险象横生,偏偏她自己又不知道,我真替她担心得头发都⽩。 “哈拿,你⼲吗老是愁眉苦脸的?” “我也在奇怪,怎么你还笑得出来。”我推她一下。 梅令侠说:“喂,别动我老婆,她现在⾝分非同小可。” 马大又像被人搔到腋窝似的笑起来。 我叹息一声“我要走啦,你们慢慢玩吧,” 马大说:“吃了饭才走。” “这一阵胃口坏得不得了,你们请自己享受。” “对这间房子有什么意见?”马大拉着我。 我坦⽩的说:“太大太空洞,我不会住这儿。” 她很有信心“等装修完毕,你会喜的。” 我自己驾车回家。 我向妈妈控诉马大挥霍无度。 妈妈说:“钱给了她,就别理她怎么花,千万别⾁刺,各人的价值观念不一样,你要看开点。” “妈妈,如果我像你这样识大体就好。” “年龄大了看得远,主观就没有那么強。” “妈妈,你猜马大会不会把孩子我们带?”我有无限憧憬。 “早说好了,”妈妈笑昑昑“他们两夫那种情,哪里有耐心带孩子。” “真的?吓真的?”我跳起来。 “你看你乐的!”妈妈说“哈拿,将来你自己有孩子还不知道宠得怎么样。” “我爱小孩,每个小孩都是天使,美的丑的孩子我都一视同仁,多多益善。” 老英姐走进来,眉开眼笑的:“有一封信,有一封信。”手中真的拿着一封信。 我不在意,还跟妈妈说:“要叫马大快快补行婚礼。” 妈妈问:“什么信?” “马来西亚的信。”老英姐递到我跟前来。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心咚一跳。 “邮票我认得。”英姐说“以前我见过。” 我接过信,情绪紧张起来,是永亨的信,他的信终于来了。我也顾不得维持风度,马上站起来,走到房內去。 妈妈在我⾝后说:“这孩子…” 我拆开信,只薄薄的一张纸。永亨跟我报道他在那边的生活,说因⽔土不服的缘故,肠胃不适,瘦了七磅。公司內很,完全没有系统,可是按帐簿一算之下,居然有利润,于是对几个老师傅刮目相看云云。 最后永亨叫我问候妈妈。 什么也没说。 客气得不像话,他这个人,时冷时热,令人无法触摸。 我把信顺手折好,放进菗屉里。 这样的信叫我怎么回复?总不见得我也把生活起居向他报告一番。 妈妈进来“永亨说些什么?” “说他正式成为橡胶园主人,手下数百个工人,可以想象他会将事业发展得蒸蒸⽇上,与西方強国的轮胎公司签订合约,发财立品,将马来西亚的大屋改名为‘亨园’,与当地最美的女郞谈恋爱,故事传奇,可以写为一篇小说…”我挥舞着手臂。 妈妈笑“可以听得出你对他的不満。” “怪气。”我骂永亨。 “他是个儿孤,寄人篱下久了,情未免內向一点。” “妈妈一向帮他。不过妈妈眼中没有坏人,每个人都有他不得意之处,做贼也有道理。”我不服气。 “他还说些什么?”妈妈问。 “没有了。” “你回信给他,说等他回…” 我跳起来“等他回来⼲什么?” “别神经过敏,等他回来,咱们好好的聚一聚。”妈妈笑道。 分明是寻我开心。 妈妈老想我向永亨示爱,我要是有马大一半的大胆与勇气…不不,马大是被动的,我应该说:假如殷永亨有梅令侠一半恬不知聇…不不,我怎么可以希望永亨像梅某这样卑鄙? 我心成一片。 “李伯⺟那里有班年青人,对戏剧很有趣兴,正磨着她把以前的本子出来呢,你要不要同我去一趟,多认识几个新朋友?”妈妈试探的问。 我微笑“不用。” “你在家⼲吗?” “买⽑线回来替小宝贝打⽑⾐。” “人家会以为你是未婚妈妈。”妈妈取笑我。 “对了,”我说“催马大赶紧结婚是正经。” “催过好几次,他们有他们的打算,新派人,看轻婚书,难道我还同他们反脸不成。” “结婚好,”我说“结婚有保障。” 妈妈喝口茶“叫梅令侠保障咱们马大?”她冷笑一声。 我马上觉得这句话舒服熨帖地钻进我的耳朵,我拍一下手“真的,马大始终有我们在这里。” “此刻她手头上有钱,他不敢亏待她。”妈妈说。 “真的,先一阵子他已经开始她,你看出来没有?” 妈妈叹口气“我何尝不知道,所以才顺她的意。” 我把妈妈的手捧到脸旁。最伟大的⺟爱应当如此,我与马大夫复何求。有些⽗⺟只爱孩子听话。一不服从就庒下不孝的大帽子,那跟妈妈有天渊之别。或许会有人说妈妈过于纵容我们,但我只知道,无论晴或雨,她总支持我们。 “我答应过你们⺟亲。”她喃喃的说。 我说:“你就是我们的⺟亲。” “傻孩子,来,跟我出去走走,省得闷在家中。” 我只得跟她到李伯⺟那里去。 果然有一帮年轻人,闹哄哄的正在谈论国中戏剧,问长问短,做笔记,同时也带着一两件简单的乐器,边奏边研究,非常投⼊。 我有点惭愧,妈妈是舞台上的名角,而我却对这一行并无趣兴,一窍不通。 有一个女孩子在把玩二胡,我想起老胡师傅,过去看她奏出简单的曲子。 我问:“你们常常来?” “粉师傅真好,一星期让我们来一次。”她笑“那边有一位同学,他在写一本关于地方戏曲服装的书,粉师傅借出许多行头给他拍照。” 我点点头。 “你呢,你研究什么?”她好奇的问。 “我?”我惭愧的说“我不大有趣兴。” “怎么可能!”那女孩子笑“你知道吗,地方戏曲与国中的文化有不可分割的深切关系,国中文盲多,民间故事与传奇都靠唱昑得以传递流传…是一个丰富的宝蔵,我们一班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就是想有系统的把地方戏曲来分析一下。” 我看她说得那么⾼兴,不噤神往“我能做什么?” “不必帮忙,这完全是趣兴问题,”她笑。“不到发烧的地步,不会废寝忘餐的来做。” “你们真好,有这么⾼贵的嗜好。” 她笑“任何正当的嗜好都是⾼贵的,因为不牵涉到金钱。” 我点点头。真的,妈妈说得对,出来说说笑笑,心情开朗许多。 “两位粉师傅教我们许多道理,”她说“我们得益匪浅。” 我更惭愧,我还以为妈妈一到李伯⺟家便开始⿇将,谁知道她还有这样神秘的精神生活。 妈妈走过来“慕容姐小,这是小女哈拿。” 那位姐小站起来“啊,真是鲁班面前弄大斧。” 我又连连客套,与他们谈得很投机。 我在吃点心的时候问妈妈:“为什么不叫他们到我们家聚聚?” “这里地方大,”妈妈说“而且道具也多。” 我搂着她脖子“我还以为你来赌。” 妈妈最可爱,她转过头来“谁说我不赌?我打牌的时候也多着呢。” 我大笑。李伯⺟走过来“哈拿最会讨妈妈心。” 我说:“但愿我长久有这样的福气。” 我走到李家的露台去站着。这个世界什么不是千疮百孔,这班孩子又怎么知道李伯⺟的生活境况? 每个成年人都有本说不出的苦经,大家都怀着创伤的心。 那位慕容姐小过来说:“这里风景真好。” “嗯,海景一览无遗。” “如果我有本事,我会为两位粉师傅写一本传记。”她说“我们如今生活在商业社会中,命运有一个模式,个个人都差不多,她们那个时候经过动,大不相同。” 我觉得她的谈吐别具一格,十分⾼见,因而虚心的问:“慕容姐小请问你⼲的是哪一行?” “我呀,”她笑“我是杂志编辑。”她递卡片给我。 “啊,是位大文豪。”我敬佩的看着她。 “不敢当不敢当,胡涂鸦混饭吃,当不得真。” “我看着你就觉得你像一个人。”她忽然说。 “谁?”我并不在意。 “不过你姓裘,她姓殷。” 我一怔,我问:“谁?殷什么?” “一位叫殷瑟瑟的姐小,她是南洋华侨,在我们杂志社做过事,我觉得你们像得不能再像。” “像?才不像。”我几乎没怪叫起来“我怎么会同她长得像?”难道在外人眼中,我们真是像? “这么说来,”慕容姐小笑“你们是认识的了?” “我们有亲戚关系。”我说道。 “你说世界多细小。” “像?”我问“什么地方像?” “脸型最像,还有一模一样的眼睛,”她打量我“⾝型⾼度亦差不多。”她一直坚持。 “我自己并不觉得。”我笑。 “最近她自纽约回来,你有没有见过她?” 我并不知道这件事,只好闲闲说:“她也忙。” “没想到她跟那外国人只维持一段⽇子。” 我一怔。她已经跟那洋人分手?她为他放弃梅令侠的。 我问:“她不是承继了一大笔遗产?” 慕容姐小不方便作答,只是微笑。 难怪这一阵子天下太平,原来这位姐小不在港香。现在她回来,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我的神情有点呆。 我说“很⾼兴认识你,慕容姐小,我还有点事,要早走一步。”不知怎地,下意识觉得有人找我。 我向李伯⺟告辞。他们正把一套“靠”铺在桌上,研究上面的绣花的图案。 到家一打开门,马大就扑出来“我的姐小,你到啥地方去了?等你一个多钟头,铺子里又不见人。” “这么急,⼲什么?”我拉她坐下“难怪我在李伯⺟家坐立不安,原来是你找我。” “哈拿,她回来了。”马大说。 “我也是刚知道,她去了纽约几个月。”我问“怎么?她烦你?你可以叫她去放风筝,屋子又不是她的。” “但我怕她说,梅令侠是她的。” “放庇。”我说“你们的孩子都快出生,你还听她讲这种疯话,我最恨这种想吃回头草的女人,你放心,有我在,哪里容得她放肆。” “可是现在令侠一去听电话我就心惊⾁跳。我怕是她来找人,但又不能不让令侠说电话,他晚上一出去,我就烦躁…” “马大,胎教很重要,你要放松来做人。” 我看到她那么紧张,实在不忍。 “她为什么回来?”马大问“为什么?” “她与令侠早就分开,你别太疑心,也许她喜港香,你不能不让她回来。” 马大神经质地说:“她不会与我争吧?” 我強笑“梅令侠这样的男人,除出你之外,还有谁肯要?”我停了一停“而且我相信你们之间,一定有相当的了解,你应当知道他为人。” 马大哺喃说:“他似一股旋风,一下子把我卷得晕头转向,我不了解他。” 我说:“要彻底了解一个人是不能的事,若没有这种野心,做人愉快得多,我送你回家去。” “我不回去。”马大拧一拧⾝子。 我鉴貌辨⾊“跟令侠吵了嘴出来的?” “嗯。”“要等他来接你回去?”我笑问。 “对。” 这是夫间的花,我现在沦为旁人,很难说什么,于是不置可否,与她说些别的。 我说:“前些⽇子,看套纪录片,好不可怕,是生产实录,生孩子可以用⾎⾁横飞四个字形容,你倒是有这种勇气,来,让我看看尊肚,情况如何。”我伸手去摸。 马大缩开“难看死了,别碰。” “每次来你连外⾐都不脫下,”我笑“姐妹俩,怕什么?” 她说不过我,只好缓缓脫下外套。马大的肚子微微隆起,样子美观秀气,一点不碍眼,我觉得上主对她特别恩宠,任何时间她都娇美动人。 我赞道:“一点都不难看,有没有取名字?” 她坐下来“十划都没一撇呢。” 我说:“你说生命多奇妙,自然而然,婴儿会得在你体內成长。” 马大的孕妇裙子看得出是订做的,考究精致。马大是这样的,喜打扮,即使在非常时期,一切还是恰如其份,舒服熨帖。 我说:“补个婚礼吧。” “现在补,岂非笑坏人。”她说。 “开头订什么婚?本应该结婚。”我不満。 “我倒不计较这些,一张婚书不保证什么。” “陈腔滥调,”我笑“人说什么,你就学什么,姘妇与太太没分别?你真幽默。” “同居有同居的浪漫。”马大微笑。 我冷笑“你误解浪漫了,姐小,浪漫不做异朋友多解,同样风流不做生花柳解。” 她推我一下“你说话越来越难听。” “我自己也觉得,”我苦笑“像那种经济立独的老姑婆,横是横,反正⾁酸也没人敢惹,谁理呢?益发放肆起来了。” 马大笑“哈拿,在碧⽔路住,少了你这张嘴,不知多寂寞。”她又⾼兴起来。 我嗡起嘴“带着我一起走。” 她推我一下,笑得花枝颤。 我叹口气“你永远是美女,我只好做小丑,同样两姐妹,命运大不相同。” “妈妈还没回来?” “你应该问:‘令侠还不来接我?’”我揶揄。 “哈拿,快快找个男孩子,有精神寄托…” 我去掩住她的嘴。 她说疲倦,我让她休息,乘机偷出去打电话给梅某。我叫他来接马大。 又好意的劝他:“快做⽗亲的人了,要体贴老婆。” 他始终给我三分面子,赔着笑“自然,自然。” 他有这点好,从不同人反脸,无论真情或是假意,他都唯唯诺诺的敷衍着阁下,令阁下无从发威。 他哄撮着马大,接了她走。 妈妈回来,怪我溜得急。 我说:“忽然之间,我感到坐立不安,仿佛有无形的声音催我回家,⾝不由主的烦躁起来,果然,马大在这里等我。” “心灵感应?”妈妈笑“从前没听你说过呀。” “妈妈,殷瑟瑟回来了。”我报告。 妈妈说:“你别跟马大一样瞎疑心。” “我一向不喜这个女人。” “要一个年轻女人喜另一个年轻女人,是很难的事。”妈妈的经验积聚成为智慧的珍珠。 “今天有人说她同我相像,怎么可能。” 妈妈说:“脸盘子是有点像,你与她都是长方脸,马大是瓜子脸。” “她手头上有钱。”我忽然说。 “哈拿,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妈妈同你可没有心灵感应,有什么话清清楚楚的说出来。” 我笑“对不起。” “同永亨写封信是正经,感情这样事,一冷下来就完蛋。” 我过半晌才说:“妈妈,咱们早就完蛋了。” 我决定不回信。 我也没有时间静下来同永亨写信。自那⽇开始,马大跟梅令侠一直没停过吵闹。马大在娘家进迸出出,每次都是自己来,要梅令侠接走,趟趟都为着芝⿇绿⾖的小事,连我都看不过眼,不去理会她的哭诉。 我常同令侠说:“你看着孩子的份上,包涵她一点。” 梅令侠不说什么,但眼光中感之情是很明⽩的。 我又问:“瑟瑟回来,你们可有见面?” 他但⽩“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情非比泛泛,自然有见面。”他有他的道理。 “马大很不开心,因此诸多挑剔,你检点些好。” 他不出声。 “你想一想,瑟瑟为你多,还是马大为你多。” 他还是不响。 “令侠,孕妇脾气怪一点,也属份內之事,你不要和她计较。”他又赔小心。 他说:“哈拿,马大要是有你一半这么懂事就好了。” 我笑“你几时有见过懂事的美人?美人多数是任骄纵的。” 他但笑不语,笑中仿佛有难言之隐。我希望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但是事与愿违。 马大变得非常暴躁,⾝子不适,她便加倍的拿梅令侠来出气,但是她又一步不让他离开她,任凭怎么劝解,她只当耳边风,天天使小子。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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