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小说野孩子在线阅读由亦舒提供
|
|
被窝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野孩子 作者:亦舒 | 书号:26693 时间:2017/6/28 字数:15438 |
上一章 第三章 下一章 ( → ) | |
窗外淅沥的下起雨来。 这场雨到了半夜,就越下越大,夹着闪电,冬季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雨?我蜷缩之一角,埋头苦睡。 醒来时候老英姐唤我:“有客人,找你呢。” “我?” 我梳洗完毕,赶紧出去客厅。 妈妈在跟客说话,他是殷永亨。 这人真狡猾,明知妈妈心肠软,易说话,他就拼命打针。我一路走过去一路制造许多声响。 妈妈当然知道我的不満,便替我打圆场“这孩子,都是我管教不严,像野人一般。” 我哼一声“我这种直肚直肠的野蛮人,好过虚伪的文明人。” 殷永亨假装没听见。 他仍然一套深⾊西装,面若寒霜。 “什么事?”我单刀直⼊。 “哈拿,你爹昨夜一度休克。”妈妈说。 我不响。 “你去看看他吧,我叫阿英替你收拾两套⾐裳,你去住两三天。” “我不去,我在陌生地方睡不着。”我老大不愿。 “那么你早去晚归,他到底是你爹。” “他也是马大的爹。”我不甘心。 妈妈向殷永亨歉意的笑说:“我真拿她没辙。” 殷永亨忍无可忍的站起来“你已经见过他,难道你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冷冷的说:“皇帝不急,要你这太监来急?” 殷永亨用手帕擦一擦汗,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妈妈跟殷永亨说:“你先回去吧。” 我终于说:“我跟你走一趟。”到底不忍心。 那殷永亨并没有感,仍然紧绷着脸。 奇怪,殷若琴竟会喜他,而不选善观气⾊的梅令侠。 殷永亨开一辆旧车。 途中近一小时,他都没有跟我说话。 到达殷宅,梅令侠出来,他与殷永亨擦⾝而过,两个人如同陌路。 大家庭內尔虞我诈,人与人的关系便是如此。 梅令侠抢着说:“我带你上楼。” 殷永亨瞪他一眼,他似乎有点怯意。我赶紧锄強扶弱,说:“好,你带我。” 梅令侠感地看我一眼,我们急急上楼。 梅姑姑端椅子给我。 我颔首道谢。 护士与医生都退出去。 老人示意梅姑姑离开,她开头不明⽩,后来就面露不甘心,悻悻掩上门。 我觉得老人过分,这宅子里对他真心的,恐怕只有梅姑姑,有什么话是她不能听的? 他为什么急急叫我? “哈拿,坐这里。” 老人的房里有股葯味,除了护士,还有医生,见到我,都静下来。老人昏花的眼神落在我⾝上,用手招我。 我并不害怕,但有股寒意,说招我的是死神,也并不为过。老人自怀里取出一张照片,递在我手中。 我低头在昏暗的光线里观看,吓一跳,照片中那女人仿佛是我,又恍惚是马大,停下神来,才知道是粉红,这已是我第二次看生⺟的照片。 这一次她女装打扮,很温柔幸福地靠在一个男人⾝边,那男的英俊斯文,面孔清秀得如哪个电影明星般。 “你?”我失声问。 他叹口气,点点头。 我真不敢相信。 他半晌后,问我:“马大呢?” “她上课。”我说着把照片还给他。 他小心地蔵回怀中。 可怜的老人,可怜的粉红,他可怜的原配,可怜的殷瑟瑟,我忽然原谅了他们一家。 他虚弱的说:“我…天天梦见你⺟亲。” 我点点头。我能说什么呢? 他又给我一只小信封,里面重甸甸不知是什么东西“去,去中西行银,这是锁匙…去。”他咳嗽。 我收下锁匙。 “叫马大来见我。”他恳求。 我说:“你好好休养,不碍的,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出来陪你。” “不要恨我。” 我恨他?我并不恨他,若有恨,殷瑟瑟与她⺟亲才应当恨我们,好好的一头家,为了一个戏子,弄得支离破碎,名存实亡。 而我们的生⺟是惨痛的胜利者,她固然什么也没得到,那也没有留下什么给殷氏⺟女。 “你去吧,”老人握着我的手“不必再来。” 我反而悲恸“我明天再来。” 他闭上眼。 我站起来,护士推门进房。 我问医生:“他到底怎么样?” 医生说:“拖无可拖。他又不肯迸医院。” “进医院的话机会是否又好一些?” “自然,至少可以增強护理。” “我试图说服他。”我说。 我蹲到老人⾝边。 他摇头摇,像是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想一想,施出我的杀手铜。 “爹,”我说“我要你进院。” 他听到我叫他爹,非常震动,混⾝颤抖。 “爹,你⼊院疗养,我带马大来探你,我保证一定把马大带到。” 他动至眼角润,叫医生过去。 殷若琴在医生耳畔说几句话,医生微笑点头,随即吩咐护士:“叫救护车,殷先生准备⼊院。” 我宽慰地出房。 我径自走出殷宅,殷永亨追上来。 “殷姐小。”他叫我。 我温和的说:“我姓裘。” “哈拿,”他伸出手“谢谢你。” 我只好与他握手。看样子,他很关心殷若琴。凡事不能只看表面,我对他的印象改观。 梅令侠追出来,如临大敌般盯着殷永亨,殷永亨这一回子却后退一步。 他说:“哈拿,你答应的事要做到。” 我说:“你放心,一定。”殷永亨转头离去。 梅令侠酸溜溜的问:“舅舅对你说些什么?他又对你说些什么?” “送我一程如何?”我问他。 梅令侠在殷家一点地位也没有,他就是个吃闲饭不相⼲的人,所以他在这数天內讨好我。 而我,我是新贵,因为殷若琴单听我的话。 出城的时候梅令侠对我旁敲侧击,使我窃笑,同时也很不耐烦。 终于我说了句令他很伤心的话:“你问那么多⼲什么呢?反正没你份儿。” 他很震惊,第一次发觉我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纯洁”那么容易应付,那么容易上钩,他沉默。我恨他将我估价过低,世上需要全神贯注敷衍的女人,不止殷瑟瑟,他现在知道了,井底蛙! 拆开那个小包,里面原来是一条锁匙,是行银 险保箱的锁匙罢,我可以确实。 我给妈妈看。 妈妈正在与老胡师傅对曲辞,她弹弹香烟灰“你就去看看是什么,他给你的东西,名正言顺的拿,你是他的亲生儿。” 老胡把胡琴拉了几下,苍凉与美丽的回忆薄薄如一股清泉般流出来。 ⺟亲唱:“…她如落花无主随风舞,飞絮飘零泪数行…” 她不肯不唱,否则老胡师傅不能名正言顺的在这里拿零用,⺟亲就是这点好。 我去躺在上。 在通花的屏风內,我隐隐的听妈唱下去。 “在青楼,识得个李公子,啮臂三生要学孟良…” 我翻一个⾝,神思回去老远,不知粉红有没有唱过这首曲子,当时殷若琴是个年轻人,他为台上的她醉心,就此难以自拔… 老英姐推门进来“姐小,有客人找你。” “谁?” “殷先生。” 我扣衫钮,出到客厅。 我向殷永亨点头。 “你拿到锁匙了?”他问我。 我又点点头。 “我陪你去拿东西。”他说“需要我的签名。” 我们到行银,他开了险保箱,箱內另有一只小盒子,我得到的锁匙,是开盒子中的盒子的。殷若琴这么谨慎保存的,是什么东西? 我把盒子打开,里面只有一本厚厚陈旧的册子,以及一只锦囊,我先打开锦囊,里面是两块金锁片,不值什么,我一股脑儿的放进手袋。 殷永亨不闻不问。 单是这一点,他比梅令侠不知⾼超几百倍。 我向他道谢,他送我返家。 那本旧册子,原来是一部⽇记。记载着二十六年前发生的事。 我打开第一页,就被昅引住,一直往下看。⽇记是用各种笔写的,有时潦草,需要费点劲才看得仔细,故此等我看完整部⽇记的时候,已经天亮。 我心里从来未曾有过那么多的感触,那么大的震,这是我生⽗与生⺟的故事,他认识她,只有六个月,这短短六个月却影响他们一生。 ⽇记很长很,我只能节录其中比较重要的几段。文中的“我”是殷若琴本人。 二月十八⽇ 年初四,在家闲着没事可做,橡胶园丰收,⽗亲不胜其喜,生意人贪得无厌,年前还苦苦我娶周氏女以巩固其事业,不可思议。 婉君器量小,脾气坏,实非良配,⺟亲常劝我:生了孩子,感情便会好转,此刻瑟瑟己近两岁,我与婉君仍然没有通,最近⼲脆分房而睡。 昨⽇若鹤表弟来拜年,他竟在英国娶一洋女为,婚姻如此自由,而姨⽗一笑置之,令我不胜羡慕。 二月十九⽇ 随若鹤去看戏。 本来我十分反对这种无聊的举止,跑码头的戏班子只应昅引乡下人,但若鹤一心来趁热闹,我不得不陪他。 一坐下来便深深的住。 戏子们浓的妆扮,戏本子哀怨的情节,加上动人的歌喉,都是我以往没有接触过的。 若鹤大声喝彩,一个女孩子在台上向他抛媚眼,他把钞票包着糖果丢上台去,吓得我一跳。 原来这种势姿是惯例,是对表演表示赏,我竞不知道有这种事,觉得赏与罚这么分明,非常刺。 若鹤太懂得生活享受,而我真是愧羞,好比一张⽩纸。 最后一台戏叫《游园惊梦》,故事我比若鹤,但论看戏,他才是大行家。 若鹤说,那生角唱得好,人也数她最漂亮。 我当然知道所有生角都是女孩子反串,戏班中除乐师外,没有男人。 我看纸花扎的戏牌,上面写着“粉红”三个字。 她叫粉红。 若鹤要到后台去,我阻止他,我们又不是地头虫,他想怎地,约人家出来陪酒宵夜?太离谱了。 若鹤叫我松弛点,又笑我做人一板一眼,食古不化。 他钻到后台,我只好跟他进去。 戏台后面的一切叫我惑,彩⾐、镜子,四处都是灯,演员在整妆,乐师调整乐器,闹哄哄别有一番气象,我在帐幕边呆了一会儿,只闻到汗味与粉香,有点刺鼻。 若鹤见我尴尬相,便拉起我的手走了。 今夜写⽇记的时候,还似听见一阵阵锣鼓响。 二月二十七⽇ 总算过完一个年,婉君扔下瑟瑟回娘家去,她这一去,⾜有一两个月。 她一家人的面⾊跟她家出产的锡矿一般颜⾊,不知怎地,老紧着面孔。 尤其是我的大舅子,两只眼睛往下垂,面孔虚肿,像是浸过⽔的叭儿狗,偶尔爆出笑声,恐怖空洞,像提着鞭子的军阀,待工人出名刻薄。 若鹤一张喜气洋洋的孩儿脸,对我来说,更加难脑粕贵,他这次要住到三月中,我不舍得他走。 他在中午时分把我叫出去吃广东菜。 我到的时候,包厅里已经坐満了人,一个个都叫粉什么,她们看上去都比在台上年轻,姿⾊没有浓妆时劲,但比我想象中活泼可爱,都穿着通花旗袍,半⾼跟⽪鞋。 我难得这样轻松,光是听莺声沥沥,已觉鸟语花香,竟不想走了。 若鹤斜眼看着我笑。 罢谈得兴起,忽然有一个女孩子推开门进来,大声斥骂:“你们陪完客了没有?⼲脆上长三堂子当粉头岂不是更好?师傅叫你们去练⾝段,你们却在这里,犯!” 那堆女孩子不怒反笑,指着她说:“红又来这套出污泥而不染了,哈哈哈。” 我听到“红”两个字,心中一动。 那女孩子杏眼圆睁,长发编成条辫子,⾝穿灰⾊纺绸短打,⽩袜黑鞋,一副男生模样,气得眼冒金星,听得她姐妹调侃她,吐一口涎沫,转⾝恨恨而去。 这时候叫小秋的女孩站起来,说:“她动了真气,我们回去吧。” 又有人咕哝“师傅跟班主还没她厉害。” “爱骂就骂,一点余地都没有,真是老姑婆。” 小秋劝道:“别多说了,她也是为我们好,走吧。”女孩子一哄而散。 粉红这三个字,却已经深深烙⼊我脑袋。 她有张鹅蛋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细⽩的牙齿,最主要是她那股与众不同的神情,使我为她着。 三月十⽇ 十天內,我天天去看粉红演戏。 我与她的姐妹已混得很,都知道我是个斯文正经人,但红她对我不瞅不睬。 老鹤临走笑我“玩玩可以,别着狐惑。” 已经太迟了。 粉红混⾝似发散着无穷的魅力,把我昅引至无底深渊。 我不是不知道我们之间是没有希望的。 周家财雄势大,婉君的姨丈是此间的拿督,她不会允许丈夫有不忠行为。 即使我未曾娶,⽗亲也不会给我娶一个唱戏的女孩子。 已经五十年代了,但在殷宅,时间是恒久不移动的,我们仍然过着一九00年的生活,⽗要子死,不得不死。 我觉得生活有太多庒抑,不能畅顺地呼昅,我的肺有时像是要炸开来似,痛苦十分。 只有在见到粉红那双盈盈秋⽔,我才能看到一丝金光。 但她们准备拔营离去,整个班子要走埠,我连一秒钟都没考虑,便收拾了一箱轻便的⾐物,叫帐房把所有的现款给我,便跟着班子一起走。 我对家,一点留恋都没有,瑟瑟反正有祖⽗⺟照顾,呵,或许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我不管了,我如中蛊般狂疯。 四月二⽇ 红一直不给我看好脸⾊,每个人都感动,只除了她。我往往跟在她⾝后走一整街,也不想跟她说话,只要看到她一片⾐便⾜够。 四月十五⽇ 南洋商报刊出⽗亲寻人启示,找的人是我。 小秋来旅馆同我说:“你回家罢,小红很怪,她看不上你,就是看不上你。你再赖十年都不管用。” 我长叹,这些⽇子来,我又瘦又憔悴,风尘仆仆,又没个人照顾,吃得也不好,早已眼布红丝,声音沙哑。 听到小秋这番话,更加茫然。 我哀求“你同她那么好,叫她亲口来跟我说这番话,我就死心回去。” 小秋再叹口气“她怎么肯来?我也劝过她,快三十岁的人了,也唱到荼薇,还指望什么?人人都看得出你对她是真心,非一般公子哥儿可比,但是谁知道她想什么。” 我低下头。 “这一阵子咱们胡琴师傅得了急病,躺医院里,小红心情更加不好。” 我抬头问:“她同胡琴师傅…” “啐!你想到哪里去了?”小秋脸红“小红视班子里每个人如手⾜。” 我把用剩的钱取出来,在小秋手中“你们也很紧,这里有四千美金,拿去做医葯费,务必葯到病除。” 小秋看我半晌,眼睛红红的离开。 当时我并不知道她们为胡琴师傅的住院费急得要当头面与卖戏服。 四月十六⽇ 我睡得很晚才起来,叫了咖啡,独个儿喝,心中踌躇,再回头已是百年⾝,家里平静桔燥的生活不能再満⾜我,但跟戏班在江湖浪迹,又怎么过得一辈子? 他们自港香来,终要回港香去。 我呢? 正在发呆,有人敲房门,进来的是小秋。 她双目通红。 我急问:“是不是胡琴师傅有事?” “不不,昨夜动了手术,进了私家病房,医生说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会很快康复,” “那你为什么哭?”我问。 “昨夜我把你那笔钱取出来,每个人都⾼兴得哭了。”小秋说。 我苦笑,才区区四千美金而已。 小秋嗫嚅的说:“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 谁? “我。”一个人转⾝进来。 我见了她如同雷殛。 是小红。 一切是注定的,正当我要放弃一切回家去的时候,她来了。 她穿着⽩⾊纺绸衫子,前别一束⽩兰,人就像⽩兰那么美。我瞠目结⾆的看着她。 她说:“我现在明⽩你不是吊膀子的公子哥儿,你的心地很好。” 我傻傻的看着她,快得翻倒。 “殷先生,”她说“我想我们可以做朋友。” 我听了这句话,像是怈了气,坐倒在角。 四月三十⽇ 以后的⽇子里,我恋爱了。 爱情令人在任何情形之下都觉得花好月圆,我们双双把臂出游,逛尽南洋大小城市。钱花光了,叫家里汇至行银,随钱而至的有⽗⺟焦急的讯息,我都置之不理。 我们前程充満霾,但谁会管这么多? 我这样热炽的爱着小红,她不睡,我也不睡,她睡,我看她睡,常常三天不合眼也不觉得累,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支撑着我。 是什么? 整个班子的人都对我很好。 胡琴师傅出院那一天,为我们奏了一首《庆相逢》。在他们眼中,我与小红已是夫。 戏班是浪漫的,四海为家,妆扮着演出,赚够暖便转移到新的地方,他们终于要回港香了。 小秋说:“你把小红娶回家罢,我们要回去。跟爹妈商量一下,希望他们能够爱屋及乌。” 我的面孔很苍⽩。 他们不知道我有子,我有女儿。 我不能一辈子逗留在这个热恋的阶段,我需要面对现实,但我没有立独能力,我一切靠家。 我低下头。 小红问我有什么困难,我不敢回答。 戏班终于走了。我与小红租着房子,住在吉隆坡,小秋留下来陪我们。 七月十五⽇ 小红有孕。 七月二十⽇ 帐房老李找到了我。 因为三次都汇钱到吉隆坡,他很容易打听到我的踪迹,我也没有刻意瞒他们。纸包不住火,已经瞒不胜瞒。 我把小红的事说给他听。 他紫姜般脸,不发一言。 七月廿一⽇ 今天⽗亲就来了。 叫我回家,开出一张支票,给小红。 小红不说什么。小秋以为事情尚有转圜余地,与我在一起苦劝⽗亲回心转意。 案亲叹口气,说了老实话“我有什么不肯的事?俗云贤美妾,我的子孙当然越多越好,只是周家肯不肯?我最近才向周家借了大笔款子买机器,生意十划还没有一撇,忽然就给儿子娶妾,如何代?” 小红变⾊,问周家是什么人。 “该死!”⽗亲讶异“他没告诉你?他骗你?周某是他的丈人!发起威来,我们殷氏吃不消兜着走。” 小红的表情我一生不会忘记。 她先是吃惊,后来一脸不置信,她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我,眼神并不怨毒,只是怜惜,只一刹那,随即变得刚強如铁,她握紧拳头,转过⾝子。 案亲着手“这样罢,这要看你的肚子争不争气了,如果生的是儿子…我可以跟周氏去说项,他势力再大,也不能不给我抱孙子呀,谁让他女儿不会生?” 我无地自容,我悲愤莫名地叫:“让小红跟我一起饿死罢。” 小秋哭了,骂我是没有良心的畜牲。 小红一直很平静,她忽然抬起头说:“谁会同你一起饿死?你走罢,跟你爹一起走。” 我怔住,爹也怔住。 我连忙说:“小红,小红,你听我说,我殷若琴一一” 她打断我“从今天开始,我不再认识你,你走罢,你同我走得远远的。” 我看着她。一个人在受了大打击之后,行动的确会得反常,但像她这样平静却是少有,好比暴风雨前夕棕榈树的叶子连动都不动,使我害怕。 案亲及帐房先生拉起我“走罢,我们走罢。” 我含着眼泪“小秋一一” 小秋手⾜无措。 红忽然站起来,走到门角,转过头来,抛一个媚眼,如同在戏台上,她曼声腻答答的说:“你走罢,来⽇方长,后会有期。”她摔一摔青莲⾊的手帕子,便转进房间去。 我们被她这失常的举止震住,⽗亲忙不迭的拉起我“这时不走,还待何时?” “可是她怀着我的孩子。” “她说有就有?不知多少风尘女子用这种伎俩来瞒蔽客人,勒索金钱。” 他们两个人架起我两条臂膀。 我想叫小秋,小秋已经跟着小红进屋里去了。 帐房先生哄着我说:“不是跟你说来⽇方长?你非得回家不可,你爹的那批机器运到,非要周老爷垫钱不可,这样大的关系,你担得了?” 案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走罢,我求求你,顶多过一阵子再来,已经放下生活费,有什么是你不放心的?” 就这样,死拖活拉的把我揪走。 七月三十⽇ 回到家来,一切如旧。 只是我再也没有睡过一次好觉。 丈人替⽗亲垫付了机器款,殷家的生意一帆风顺,做得更大更好更上轨道。 瑟瑟出落得聪明伶俐,十分可爱,但是我始终没有再发自內心的笑过一次。 每天晚上,我熬得双目通红,也不敢觉睡,挨得累得筋疲力尽,一合上眼睛,便看见红来找我,她挣扎着,伸长了手,呼唤我,但是我总是救不到她,拉她不住,她渐渐陷⼊流沙,我看着她死亡,我没有救她。 我没有救她,也没有救她的孩子,我不是人。 ⽇记记到这里,已经非常散,一直描述他所做的各式恶梦,使我明⽩人们所说的:生不如死。 他早该死了,免受这种磨折。 我摸着自己的面孔,照镜子,我长得像粉红?我⾝上真的流着他们两个人的⾎? 我颓然,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马大,这种秘密我一个人知道已经可以,不必再牵涉到她。 我的內心动得难以形容,外表反而有一种异样的镇静,妈妈打了通宵⿇将,才叫老英姐让她喝了参茶,半躺在沙发上打呵欠。 我上去“妈。” 她眯着眼“哈拿,你又没睡?” 我⼲笑“妈,你还说我呢。” “我牌呀,年纪大的人,岂不应该纵容自己?时⽇无多了。” 我伏在她⾝上“你要活到一百岁。” “哦,到时人人都去了,单剩下我这个老妖精,有啥个意思?” “妈…” “哈拿,你最近心事重重,到底为什么?是为你爹?上一代的恩仇,早已一笔勾销。” 我哭了。“妈妈,为什么我不是你生的?”我拉着面孔上的⾁,想把脸⽪拉下来“为什么我不像你?” ⾝后传来马大的声音“哈拿,你发什么疯?” 我转⾝,看见刚起的马大。 马大吓一跳“哈拿,你好憔悴,怎么搅的,这么萎顿还住妈妈,快梳洗呀。” “你去上学罢,别理我。”我仍然伏在妈妈⾝上。 妈妈说:“这哈拿,越来越小,就快要吃糊。”她伸手拍打着我。 我言还休,心头像有野兽在啮咬。生平第一次遭受到痛苦。我拨电话给殷永亨。 他很了解“全看过了?” 我反问:“你知道內容?” “并不知道。” “你一直有锁匙吗?” “我的好奇心不大。”他是个君子。 我对他的印象完全改观。 他又说:“义⽗在这二十年来,陆续跟我说起过他对你们的思念之情。他的⽇子并不好过。” 我苦涩的说:“我⺟亲的⽇子,更不好过。” “他仍然在生。”殷永亨提醒我。 “我明⽩你的意思。” “出来吃杯咖啡罢。”他说道。 我可以听得出他声音中的好意,天晓得我需要这杯咖啡,我问:“可以来接我?” “自然。十五分钟后在你楼下。” 我把脸深深埋在手心中,亚斯匹灵跳过来,我把它紧紧拥在怀內。 马大走过,她问:“哈拿,你在恋爱吗?为什么神情那么痛苦?唉呀,沙⽪狗是打狗,你怎么老把它抱在怀內?当心你心理态变,那只狗也心理态变。” 我抬起头来“马大。” “什么事?” “过来,过来让我抱抱你。”我说。 “发神经。” “真的,请过来。”我疲倦的伸出双臂。 她咕咕的笑着走近,我将她紧紧的抱住。 我们有同样的⾝材、⽪肤、五官,抱住她,仿佛像抱住自己,小时候,一遇到不如意的时候,我们便望渴对方的⾝体,好像能在对方⾝上得到能里。 她很担心“哈拿,你真的没事?” “没有,马大,老人望渴见你,你肯去吗?” 她头摇“不,哈拿,我说得很清楚,我姓裘,我不愿牵涉到他们家的事,你看,你是为他们憔悴,是不是?我不肯,无论世人怎么说我,我有我的小世界,我爱我妈妈,我不会见外。” “你铁石心肠。” “随你怎么说。” 楼下有汽车号角声传上来。 马大毫无心肝地把话题转到别处。“咦,谁?大清早来按号?追女友毫无耐心。”她伏在窗台去看“咦,这不是殷家的人?”她转过⾝子来“哈拿,”一面孔的讶异“他是来接你的?你同他走?” 我取饼手袋,准备下楼。 “你连头发都没梳,哈拿一一” 我到楼下,拉开车门,上了殷永亨的车。 看到他沉实稳定的脸,我已经安下一半的心。 “很不⾼兴?”他轻声道。 “嗯。活到二十多岁才发现自己的⾝世,并不是那么好玩的事。”我握着双手。 “应该冷静点处理这件事。”他劝我。 我苦笑“我⽗⺟都不是冷静的人,我⾝上流着他们的⾎,你叫我怎么好好处理这些事?” “可是你一直在安宁的环境长大…在我们找到你之前,你是个快乐的。理智的女孩子。” 我愁苦的说:“我有种感觉,好⽇子已经离我们而去。小时候老听⺟亲念主祷文:不叫我们遇见灾难,救我们脫离凶恶,不甚了了,现在才明⽩其中切之意。” “别害怕,即使有苦难,也已成为过去,义⽗的病…一切恩怨已烟消云散。” 我捧着热咖啡杯,大口大口喝着。 “马大几时上医院见他?”殷永亨问。 “她不肯去。”我说。 “什么?”殷永亨挑起一条浓眉。 我无奈的说:“如果我⾝无残疾,或者可以备两套⾐服,换上另一件去见他,自称马大。” 殷永亨不悦:“你到这种时候还这么滑稽。” 我伏在桌面上。 “你一定要把马大带到他跟前,这是他最后的愿望。” 我骂:“我做不到。为什么你老像条忠心的狗?殷永亨,为什么你只同情殷若琴?” 他冷笑“如果你是我,自儿孤院中被他打救出来,供书教学,有一头家做栖⾝之所,你也会把他当你的主人,是,我是一条狗,作为义⽗忠心的狗,我还认为是一宗荣幸呢。”他停一停“你妈妈有什么事,你也会为她慷慨就义,是不是?” 我急得走投无路,终于哭了。 “哭!就会哭,遇到事不是哭就是发脾气,女人!眼泪可以洗尽烦恼吗?” “你这个人有没有同情心?”我说。 “我只是一条狗,别对我说话,免得人家误会你精通狗语。”他气愤的说。 “我该怎么办?”我绝望的问。 “擦⼲眼泪,去找你的妹妹,叫她去见⽗亲。” “她是个很刚愎的女孩子。”我提醒殷永亨。 “你以为你不是?”他回答“你们是孪生子,不是吗?” 我出不了声。 饼很久我说:“我恨你。在你出现之前,我们一家子可没有一点烦恼。” “对不起,我破坏了童话世界的安宁,惊扰了小⽩雪公主,好了罢?”他言语间一点不饶放我。 他与梅令侠简直是两个极端,梅言语如藌,能把最大的波浪安抚宁静,令最大的恼怒化为虚无,但是他… 我冲口而出“你应该向梅令侠学学谈话的艺术。” “对不起,我不靠一张嘴吃饭。”殷永亨说。 我怕他也叫我向殷瑟瑟学习,赶紧站起来说:“我走了。” “别忘了你的诺言。” 我叹口气“我不会忘记的。” 他犹疑地拉住我“哈拿一一” “我明⽩你为人,我俩之间虽不投缘,但我知道你是忠角。”我说。 他舒出一口气。 回到家。 一开门便听见老胡师傅在那里调弦。 ⺟亲哑哑的低声哼: “说郞君呀, 我只恨当初无主儿。 原来你是假心肠一片待红妆, 青楼女子遭欺辱, 岸它一片浪花人渺茫, 悔煞李生薄恨郞…” 我听得呆了。 这是唱我的生⺟,她一直在昑唱我生⺟的故事,一次又一次,作为怀念。 我走近去。 “哈拿,”她就小朱砂茶壶里喝一口茶“又回来了,不开店?” “关门算了。”我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唷,那我这个股东岂非⾎本无归?”她笑昑昑地说。 “你怎么不睡?”我关心她。 “睡不着哪,哈拿,你又为什么不睡?前尘往事一刹间全回来啦,”她弹弹烟灰“怎么睡?” “…后来怎么样?”我没头没脑的问。 但妈妈完全明⽩。“后来伊无言无语无笑,直到生下你们两个。” “又后来呢?” “将你们托付给我,”妈妈叹气“然后知道我们在联络殷若琴,发言骂我们。” 我的心狂跳“再后来呢?” “她得病…去世。” “什么病?” 妈妈哽咽“不要再问。” “不是生病罢?”我摇晃妈妈“是投河,是不是?她投⽔杀自了,是不是?” 妈妈巅巍巍的站起来“你这孩子,算什么呢,竞起我来。”说着她的泪⽔四散弹开,号陶大哭。 我完全明⽩了。 我看向老胡师傅。 他佯装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他仍然在调弦,但是一双手抖得像筛糠。 我完全明⽩了。 我狂叫起来“妈妈。妈妈。”我撕心裂肺地喊“妈妈。” “儿,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与妈妈紧紧搂作一团。 老胡师傅大叫一声,丢下胡琴奔开去。 是夜,我⾎红着眼躺房中。 马大进来说:“你忘了喂亚斯匹灵。”她探一探⾝子看我“哈拿,你又哭了,为了什么?” 我转过⾝,呜咽:“马大。” 她问:“谁欺侮你?哈拿,我不会放过他,告诉我,让我去咬死他!” 我握着她的手,摇动它,只是说不出话来。 “哈拿,你想我做什么,说罢,什么我都为你做。” “那么你同我去见一见殷若琴。” 她一呆。我切的看着她。 “好的,好的,只此一趟,好了没有?我不会同他说话,我也不会叫他,一切是为你,好了没有?现在你可以停止哭泣了罢?” 我哭得更厉害。 “天,哈拿,你不是一个哭宝宝,我从来没见过你淌泪抹眼的,你是怎么了?我已经答应你啦。”她转过头“妈,哈拿怎么了?” “我叫了医生来。” 马大跌脚“我不管,我去弹琴。” 我不响。 她又来惹我“不叫亚斯匹灵?”一脸担心。 我循她要求,不得不回敬一句:“尽管一辈子勤练,替郑京和提鞋都不配。” 马大満意的出去。 妈妈说:“你决意不让她知道?” 我摇头摇。 “你们这样相爱,你⺟在天之灵,亦感安慰。” 我颤声问:“在天之灵,妈妈,真有在天之灵吗?” “你这孩子,怎么老说些我不能回答的话?” 医生来了,开葯给我,替我注,我昏睡过去。 于事无补,我还是醒来了,体力得到补充,精神略佳,殷永亨在我⾝边,焦急的看着我。 “没事吧?”他问道。 我撑起来“马大已答应与我们上医院。” 他松出一口气。 “你只是关心这件事,是不是?”我问。 “不,我也关心你。”他不加思索的说。 听了这句话,我不噤笑出来、他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讨好的话了? 我轻声问:“你知道我生⺟的终局?” 他把眼睛看向远处“猜得到。” “勿告诉马大,她不晓得。”我说。 “也别告诉你⽗亲,他也不晓得。” 我讶异。 “我们所知…他以为是疾病。” 我忍不住悲愤。 “他很快会随她上到天,一切会成为过去。让他去得安乐一点,在那里,他若碰得到她,她会对他言明一切。” “是,”我说“希望如此。但到了那里,尚要见到仇恨的人,真是永远不得解脫的炼狱。” 殷永亨嗤一声笑出来“哈拿,你的笑话真杀死我,永远在最不适当的时候噴出来。” 我们忍不住握紧双手。 “唔哼。”我一抬头,看到马大。殷永亨吓一跳。 “这么像!”他惊呼。“我是漂亮的那一个。”马大仰仰头。 殷永亨为之气结。 马大随即说:“你别以为你哄得哈拿就哄得我,我比她聪明。” 我无精打采的说:“别看咱俩长得相像,她是精品,我耝糙得多,上帝造人,不公平如斯。” 马大说:“哈拿,你是怎么了?” 殷永亨问:“可以出发了罢?” “去哪儿?”我茫然问。 “去医院呀。”马大不耐烦的提醒我。 “哦。”我起⾝换⾐服。 马大替我用⽑巾抹面孔,为我梳通头发,结成辫子。 殷永亨在一旁呆视,他喃喃说:“如照镜子,完全一模一样。” 梳洗停当,我们跟殷永亨的车子上路。 Www.BWoxS.CoM |
上一章 野孩子 下一章 ( → ) |
寻芳记预言噓──悄悄的一线光寂寞鸽子风信子风满楼胭脂天上所有的星只有眼睛最真 |
福利小说野孩子在线阅读由亦舒提供,限制级小说野孩子结局在线阅读,被窝网提供福利小说野孩子经典观看在线下载,大神作品齐聚被窝,最新章节每日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