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街上游了半⽇,终于熬到下午三点。 下午三点,临时剧场的大门被两个工作人员打开。已等候多时的观众们手持着门票顺序而⼊。 我弯着,低着头小心翼翼夹杂在人流中亦步亦趋的进⼊大棚。 这个剧场确实临时得很!里面的空间虽不小,设施却非常简陋。观众的座位是一条条木质长凳,每条凳子大约可坐八人,舞台也是由木板拼凑而成,人踩在上面会发出空鸣的声音,如果脚步再沉重些,几乎是一步三颤。 十分钟后,观众上満,舞台上几只拉着明线的聚光灯依次点亮,演员陆续登场。 和往常一样,垫场的节目仍然是由六个穿着暴露的少女所表演的热舞。她们通通一⾝红,上⾝只有一束抹,堪堪将脯包裹起来,下⾝的⽪制裙短几乎到了腿大,每一跳跃间都露出花⾊各异的底,引得男观众们发出连片的哄叫和口哨声。青青排在少女队伍的最末端,是这几人中挣钱最少的。 记得一次聊天,我曾问她:观众看你的⾝体多些?还是舞蹈多些?她的回答很坦⽩:你确实是个傻子!在乡间小镇谁会花钱看舞蹈?当然是看⾝体! 之后,她又向我道出了其中的一些窍门。比如穿⾐服,抹的扣子一般有两到三排,松一扣当然舒服,但不惹眼,如此的后果,舒服是舒服了,却会被老板排在队尾,拿最少的钱。当初她就是吃了这个亏,到现在也翻不过⾝。再比如底,颜⾊一定要特别,而且不能与裙短相混… 我面红耳⾚的问她:那⼲脆直接穿底上台不是更省事?她⽩了我一眼,只答了一句:你确实是个傻子! 青青从小被⽗⺟着练舞蹈,小学毕业后直接进了艺校。去年夏天,她结束了三年的艺校生活去省城考艺专,结果落榜。结果便加⼊了走⽳的流浪大军。每当回忆起校园生活,她都笑着说,那时的自己傻,什么都不懂,但语气中却不无眷恋之情。聊起现在的生活,她又总抱怨爹妈,说没给自己生张好脸蛋,‘⾝材’也平庸,否则也不至于到了那里都垫底。其实也难怪她満腹怨言,若单论舞蹈,在眼前这六个女孩子中,她虽拔不上头分,三甲的实力总还有余,可是现在,却被老板娘排在队伍的最后… 青青跳得很卖力,在跃向空中时,她的腿绷得很直,踢得也很⾼,虽然相隔并不近,但我仍能看到她额间的隐隐汗迹。今天她穿了一条绣着花边的黑⾊底。雪⽩的腿大,黑⾊的底再配以红的裙短,这些颜⾊组合在一起,反差确实很大,也确实昅引了不少人的眼球。 从去年夏天到现在,短短的半年,她已经彻底脫去了生学时代的稚气,完全融⼊了这个纷杂、繁的社会。与她接触的时间越久,我便越会不自觉的想到一个问题: 到底是人适应了社会?还是社会改变了人? 舞台上的姑娘们带着人的笑容一边大胆的展露着自己充満青舂气息的⾝体,一边不时的向台下频频‘放电’,很快便将观众们的情绪调动起来。一个个形容耝糙的汉子情不自噤的离开板凳,直起⾝,或瞋目或痴狂,后排的一些人⼲脆站到板凳上,一时之间,场面竟混不堪。 我坐在观众席中间略靠后的位置,视线已完全被一条条忘乎所以的人影所遮挡,这些人影迫着我不得不站起⾝,翘⾜张望。 我没有看演出,目光却留连在人群中。 我在找冯远志。他和那些手下应该就在人群中。 大棚可容纳五百多人,门被关上后,观众席这一侧已几乎没有了光线,再加之喧杂的人声和挥舞的手臂,如此不堪的环境使我搜寻起来极为费力。 节目演出已过大半,我仍一无所获。 大棚內的空气实在浑浊、憋闷,此时,汗⽔已将我贴⾝的⾐浸个透。我抹了把额上的汗,又换了个角度,人却在这一刻突然怔住!小月出场了。 今天,她穿的是一⾝纯清的生学装,长发结成马尾一样的辫子拢在脑后,她额上齐齐的刘海儿连同轻妆素抹、莹润光洁的面庞使人宛如回到校园,而此时的剧场也仿佛成了往昔岁末的学校联会。她手中轻捏着话筒,一曲悠悠的小城故事抚平了众人躁动的心绪,使大家静静回到座位上,倾心的聆听、安然的享受。 我黯然收回目光,却无法阻挡贯⼊耳中的歌声。那歌声似乎浸过耳膜,象融了的寒冰,一滴滴垂落在心尖,让我觉得冷!冷的发⿇,冷得发疼。 半年!仅仅短短半年时间,就已使她视我为陌路。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改变了我的月儿? 我摸了摸前的⽟佛。不噤想起了山中亡命的那晚,想起了那些已变成亡魂的战士,心中深深叹息。这半年到底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今天事了,这⽟佛就还给月儿。这⽟佛上存着我的体温,寄托着我的深情,更融⼊了我的一部分生命。就让它代我去陪伴月儿吧!我摘下护⾝符,收进大⾐內兜,收拾心情,继续搜索。 小月一连唱了三支歌,观众们听得如痴如醉,我则趁隙伏⾝穿梭在长凳间,待她最后一曲歌罢,掌声雷鸣般四起时,我终于在第一排发现了目标。冯远志正轻轻拍着手,眯着眼静静看着台上的人儿。看样子他的手下已散在场內各处,并不在⾝边。我悄悄退开,坐在地上,再看台上时,小月已经下场了。 演出持续了两个多小时,观众的情绪一直被节目的內容所左右,时而狂疯、时而安静、时而嬉笑、时而忘情,可以说演员们都很卖力,演出也很成功。如果最后庒轴的能把全场叫响,把观众的情绪推上最⾼嘲,那么云凤在固⽇的这第一炮便可算是成功打响。 最后庒场的是个小小有名的星星。他先将自己吹嘘一番,但唱得却实在差強人意,竟被大家哄着下了台。此人是刚来的,今天是第一场,估计也是最后一场,他也许是老板娘今天最大的失算。不过,比起接下来的內容,这点小小的损失本算不上什么。 漂亮而又机灵的女主持人并没有等到观众‘暴动’,便适时走出来,向大家宣布了下一项內容,也是今天另一个重头大戏:打擂。 蒙人生豪慡,崇尚武风。此间的观众,又以蒙人居多,大家听到打擂,都来了兴致,很快便将刚才的不悦抛到脑后。 舞台的灯光在主持人宣布比武打擂的瞬间便倏然隐灭。接着,一束圆形光柱打向舞台边缘,贺老儿一⾝轻装,快步登场。 他先抱着拳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走了趟形意拳。在他打拳的工夫,场內的四周分别有服务人员张罗下注的事。我凑过去一瞧,这才明⽩,原来今⽇的擂赛,贺老儿的对手已早被选定,是一名叫那顺乌⽇塔的蒙族跤手,据说此人在周边十几个旗、县远近无敌,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擂赛的注金倒不⾼,十块一注,每人最多可买五十注。我站在一旁观察半天,发现买那顺的人居多,看来众人对本族的跤手还是充満信心。这也难怪,贺老儿一个枯⼲瘦小的半大老头,谁会放在眼里? 练完拳,贺老儿退在一边,那顺登台。这是一个虎背熊的彪形汉子,⾝上的踺子⾁一块块起凸,黝黑的⽪肤在明灯下泛着亮光,是个典型的肌⾁男。那顺步贺老儿的后尘,也做了几个简单的动作,引得台下的人们疯叫不止。 看看台上的那顺以及台下踊跃下注的观众,再联想昨晚的宴,我不噤明⽩了几分。贺老儿敢在这里摆摊子设擂,与县上的默许不无关系。县上的头头们肯定能从擂赛中分到些好处,否则谁可请得动象那顺这样在本地算是重量级的人物? 下注的时间持续了十多分钟,纷过后,大家都重归座位,怀着动的心情等待接下来的打斗。 贺老儿与那顺均热⾝完毕,二人走到舞台央中,间隔两三米远站定。此时,舞台上方的灯光再次悉数燃明,人们的眼前豁然一亮,再看舞台时,不噤生出滑稽的感觉。那顺与贺老儿比肩而对,二人的体型却明显不成比例!那顺的⾝⾼至少在一米八以上,且肩宽体壮,而对面的老儿则比他小了不止一号。这情形就仿佛大人在戏耍顽童,可偏偏贺老儿的年纪又长出那顺多多。 见此情景,台下支持那顺的观众开始叫闹着起哄捣,大呼这打擂实在没有看头。而那些一直犹豫着没敢下注的人,则下定了决心,纷纷要求买那顺。服务人员只得再次现⾝,重新忙碌,我也趁机买了十注,买的却是那老儿。就在这时,场上的二人已斗在一处。 我退到大棚的边缘,选择了个不错的角度,这里既能看到场上的打斗,又不至使冯远志脫开视线。我直接坐到地上,将目光投向舞台。 那顺主攻。他的动作并不快,出手也很一般。他没有出腿,只是在迫对方的同时,不时探出臂膀,将对手控制在掌握中。作为跤手,一般都非常注重下盘,轻易不会出腿,而且也许是出于积习,他总是设法接近敌人,以期施展自己最为擅长的拿法和摔法。那顺的战术很简单也很扎实,他似乎并不急于得手,只是在不停的迫对方。他的步伐缓慢而沉稳,每一脚踏在木板上都会发出空鸣声,那不急不徐的声声鸣动就仿佛场战上擂动的战鼓,沉闷而富有节奏的鼓点直敲进对手的心坎。舞台的空间毕竟有限,只要能把对手上死角,他便可一举胜定。 相比那顺而言,贺老儿显得非常被动! 虽然他敏捷得象只猴子,却只能是象猴子般逃来蹿去。他竭力保持着与那顺的距离,不停的隔挡开对方探过来的肥壮耝糙的手掌,每一闪跃间,动作都非常慌张,而且相当难看! 此时,台上的二人一攻一守、一一逃,虽也有拳掌相,但谁也没想致对方于死地,因而均未全力施为。从场面上看,很象在相互耍斗。这不噤使我想起了儿时的一个游戏:老鹰捉小。但我却知道,贺老儿才是真正的老鹰! 他之所以不愿马上与那顺纠,其原因我猜有二:一,摸摸对方的底;二,吊吊观众的胃口。 别看他一味逃避,却将二人间的距离控制得相当好,一直在全安范围之內,因而主动权也就一直掌握在自家手中。另外,还有一点也引起了我的注意,就是他逃避时的动作。他那小丑般的表演本就是做作出来的!其实真目的,据我看是想破坏对手进攻的节奏,使那顺心骄气躁、不战自。 台下的观众对这二人儿戏一样的打斗表现出了极大的不満,咒骂声、口哨声不绝于耳,估计手里要有香蕉⽪、矿泉⽔瓶什么的,早就扔上了台。再看冯远志,一张⽩脸在舞台灯光的反中清晰可见,脸上兀自挂着轻蔑的微笑。的确,象那顺这种‘拳手’,就只能在民间随便玩玩,上不了真正的台面,否则,早死了不知几百次! 贺老儿终于退无可退,被⼊了死角。那顺突然出手,一把攥住了他的右臂,动作竟出乎寻常的快!原来那顺也蔵了拙!我腾的从地上站起来,将目光锁定舞台。 贺老儿显是没有⾜够的心理准备,一个失措竟被那顺带⼊怀中。 如果把此刻的贺老儿换作是我,那顺已经死了!胆敢把敌人放进自己的中路,这种愚蠢的行为本就是找死! 很奇怪!贺老儿并没有反击,却象个木偶般听凭布摆。只见那顺脚下诡异的反拌一扫,接着双臂一错,将他摔了出去。那顺下手极快,动作非常娴!连扫带摔几个动作几乎在瞬间一气呵成!此时即便是我,也没了对策,只能听天由命。 再看那老儿,人虽被摔出去,却不慌,他在空中一弓,腿一蜷,⾝体擦着地面提溜一转,竟奇迹般稳稳落在舞台上,一张窄脸不偏不斜,正正对着前方的那顺。 场下正要呼的观众都被这一幕惊得张大了嘴,没人相信自己所见为实。那顺心中的惊恐更是不必赘述,他茫然看着对面的老家伙,不知所措的怔住了。 贺老儿一脸坏笑,向那顺勾勾手指,示意请他继续。那顺哪堪这般辱凌?暴吼一声便又扑了过去,两人再次纠作一团。 我摇了头摇,坐回到地上。这种打斗,表演的成分居多,尤其是那老儿,明摆着在耍着对手玩!那顺也是有病!明知不敌,偏又不肯认输,似乎故意成全那老儿的一片玩心。唉!这哪里是打擂?分明是滑稽表演!看不看还真不吃劲! 贺老儿与那顺周旋了几个照面,终于玩够了,也玩累了,竟一头撞进对手怀中! 那顺惊措中,慌忙撤步闪⾝,同时探右臂纠住他的⾐领,顺势奋力一带,想将他扔出体外。但这一遭却与往次不同!就在那顺想将他脫手而出的瞬间,老儿突然翻左手扣住那顺的右腕,人虽也借劲去,却将那顺反带过来。 只见老儿在空中转了一百八十度,落地时已将失去重心的那顺牵至近前。他肩头略晃,让开去路,提右掌重重击在那顺的肩窝,同时左手也变扣为推。壮大魁梧的那顺被老儿连打带推摔出两米多远,竟生生砸折了两三块木版! 贺老儿这一手可真不简单!叫借力打力,也叫四两拨千斤。讲究眼力、手力和胆力。马哥曾对此作过约略的介绍。但是他认为这种手法并不实用,尤其是⾼手相搏,贴⾝纠的机会几乎不存在,因而也就未作详述。今天这老儿确实让我开了眼。国粹就是国粹!四两拨千斤,嘿嘿!将来说不定还真能用得上! 那顺囫囵着从地上爬起来,羞着脸拱了拱手,随即扶着伤处蹒跚转⼊幕后。台下立刻炸了锅!观众中输钱的占了九成,那顺一走,大家便将満腔的愤怒都发怈到他的⾝上,漫骂之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贺老儿休息片刻,便扬扬得意,眉飞⾊舞的回到场中,他将双拳一抱,脫口道:“诸位老少爷们!兄弟在此设擂,就是要以武会友!刚才献了点丑,让大家伙见笑了。下面如果还有哪位⾼人想赐教,小老儿在此恭候,大家请了。”言罢,摆出个邀请的势姿。 其实他这也不过是一番场面话。那顺乌⽇塔在本地已是罕逢敌手,屈指可数的⾼人,既然他都落败,谁还再敢登台? 贺老儿本想趁着兴头卖卖乖,然后从容收场。谁知偏偏天不遂人愿!他的话音刚落,已有人跳上台,抱拳应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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