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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警世通言  作者:冯梦龙 书号:10229  时间:2017/3/27  字数:14628 
上一章   卷二十五    下一章 ( → )
  桂员外途穷忏悔

  游谁似古人情?舂梦秋云未可凭。

  ‮壑沟‬不援徒泛爱,寒暄有问但虚名。

  陈雷义重逾胶漆,管鲍贫托死生。

  此道个人弃如上,岁寒惟有竹松盟。

  话说元朝天顺年问,江南苏州府吴趋坊有一长者,姓施名济,字近仁。其⽗施鉴,字公明,为人谨厚志诚,治家勤俭,不肯妄费一钱。生施济时年已五十余矣。鉴晚岁得子,爱惜如金。年八岁,送与里中支学究先生馆中读书。先生见他聪秀,与己子支德年龄相仿,遂令同卓而坐。那时馆中‮生学‬虽多,长幼不一,偏他两个聪明好学,文艺⽇进。后支学究得病而亡,施济禀知⽗亲,邀支德馆⾕于家,彼此切磋,甚相契爱。未几同游序序,齐赴科常支家得第为官,施家屡试不捷,乃散财结客,周贫恤寡,以豪侠成名于世。⽗亲施鉴是个本分财主,惜粪如金的,见儿子挥金不吝,未免心疼。惟恐他将家财散尽,去后萧素,乃密将⻩⽩之物,埋蔵于地窖中,如此数处,不使人知。待等天年,才授与儿子。从来财主家往往有此。正是:常将有⽇思无⽇,莫待无时思有时。

  那施公平昔若是常患头疼腹痛,三好两歉的,到老来也是判个死⽇;就是平昔间没病,临老来伏半月或十⽇,儿子朝夕在面前奉侍汤药,那地窖中的话儿却也说了。只为他年已九十有余,兀自精神健旺,饮吹兼人,步履如飞。不匡一夕五更睡去,就不醒了,虽唤做吉祥而逝,却不曾有片言遗嘱。常言说得好: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无常万事休。

  那施济是有志学好的人,少不得殡殓祭葬,务从其厚。

  其时施济年逾四十,尚未生子。三年孝満,严氏劝令置妾。施济不从,发心持诵《⽩⾐观音经》,并刊本布施,许愿:“生于之⽇,舍三百金修盖殿字。”期年之后,严氏得孕,果生一男。三朝剃头,夫说起还愿之事,遂取名施还,到弥月做了汤饼会。施济对浑家说,收拾了三百两银子,来到虎丘山⽔月观音殿上烧香礼拜。正唤主僧嘱托修殿之事,忽闻下面有人哭泣之声,仔细听之,其声甚惨。

  施济下殿走到千人石上观看,只见一人坐在剑池边,望着池⽔,呜咽不止。

  上前看时,认得其人姓桂名富五,幼年间一条街上居住,曾同在支先生馆中读书。不一年,桂家⽗⺟移居肯口,以便耕种,桂生就出学去了。后来也曾相会几次,有十余年不相闻了,何期今⽇得遇。施公吃了一惊,唤起相见,问其缘故。桂生只是堕泪,口不能言。施公心怀不忍,一手挽住,拉到观音殿上来问道:“桂兄有何伤痛?倘然见教,小弟或可分忧。”桂富五初时不肯说,被再三盘诘,只得吐实道:“某祖遗有屋一所,田百亩,自耕自食,尽可糊口。不幸惑于人言,渭农夫利薄,商贩利厚。将薄产抵借李平章府中本银三百两,贩纱段往燕京。岂料运奏时乖,连走几遍,本利俱汛宦家索债,如狼似虎,利上盘利,将田房家私尽数估计,一二子,亦为其所有。尚然未⾜,要某扳害亲戚赔补。某情极,夜间逃出,思量无路,投涧⽔中自尽,是以悲泣耳。”

  施公恻然道:“吾兄勿忧。吾适带修殿银三百两在此,且移以相赠,使君夫⽗子团圆何如?”桂生惊道:“⾜下莫非戏言乎?”施公大笑道:“君非有求于我,何戏之有?我与君虽不深,然幼年曾有同窗之雅,每见吴下风俗恶薄,见朋友患难,虚言‮慰抚‬,曾无一毫实惠之加。甚则面是背非,幸灾乐祸,此吾平时所深恨者。况君今⽇之祸,波及子。吾向苦无子,今生子仅弥月,祈佛保佑,愿其长成。君有子而弃之他人,玷辱门风,吾何忍见之!吾之此言,实出肺腑/遂开筐取银三百两,双手递与桂生。桂生还不敢便接,说道:“⾜下既念旧情,肯相周济,愿留借券。倘有好⽇,定当报补。”施公道:“吾怜君而相赠,岂望报乎?君可速归,恐尊嫂悬悬而望也。”桂生喜出望外,做梦也想不到此,接银在手,不觉屈膝下拜。施济慌忙扶起。桂生垂泪道:“某一家骨⾁皆⾜下所再造,虽重生⽗⺟不及此恩。三⽇后,定当踵门叩谢。”又向观音大士前磕头说誓道:“某受施君活命之恩,今生倘不得补答,来生亦作⽝马相报。”喜喜的下山去了。后人有诗赞施君之德:

  谊⾼矜厄且怜贫,三百朱提似尘。

  试问当今有力者,同窗谁念幼时人?

  施公对主僧说道:“带来修殿的银子,别有急用挪去,来⽇奉补。”主僧道:“迟一⽇不妨事。”施济回家,将此事述与严氏知道。严氏亦不以为怪。次⽇另凑银三百两,差人送去⽔月观音殿完了愿心。

  到第三⽇,桂生领了十二岁的长儿桂⾼,亲自到门拜谢。施济见了他⽗子一处,愈加喜,殷勤接待,酒食留款。从容问其偿债之事。桂生答道:“自蒙恩人所赐,已⾜本钱。奈渠将利盘算,田产尽数取去,止落得一家骨⾁完聚耳。说罢,泪如雨下。施济道:“君家至亲数口,今后如何活计?”桂生道:⾝居口食,一无所赖。家世⾐冠,羞在故乡出丑,只得往他方外郡,佣工趁食。”施公道:“‘为人须为彻。’肯门外吾有桑枣园一所,茅屋数间,园边有田十亩。勤于树艺,尽可度⽇。倘⾜下不嫌淡泊,就此暂过几时何如?”桂生道:“若得如此,兔作他乡饿鬼。只是前施未报,又叨恩赐,深有未安。某有二子,长年十二,次年十一,但凭所爱,留一个服侍恩人,少尽⽝马之意,譬如服役于豪宦也。”施公道:“吾既与君为友,君之子即吾之予,岂有此理!”当唤小厮取皇历看个吉⽇,教他⼊宅,一面差人分付看园的老仆,教他打扫房屋洁净,至期割与桂家管业。桂生命儿、子拜谢了恩人。桂⾼朝上磕头。施公要还礼,却被桂生扶住,只得受了。桂生连唱了七八个暗,千恩万谢,同儿子相别而去。到移居之⽇,施家又送些糕米钱帛之类。分明是:从空伸出拿云手,提起天罗地网人。

  过了数⽇,桂生备了四个盒子,无非是时新果品,肥巨鲫,教浑家孙大嫂乘轿亲到施家称谢。严氏备饭留款。那孙大嫂能言快语,谗馅面议。严氏初相会便说得着,与他如姊妹一般。更有一件奇事,连施家未周岁的小官人,一见了孙大嫂也自喜,就赖在⾝上要他抱。大嫂道:“不瞒姆姆说,奴家见有⾝孕,抱不得小官人。”原来有这个俗忌:大凡怀胎的抱了孩子家,那孩子就坏了脾胃,要出青粪,谓之“受记”直到产后方痊。严氏道:“不知婶婶且喜几个月了?”大嫂道:’五个⾜月了。”严氏把十指一轮道:“去年十二月內受胎的,今年九月间该产。婶婶有过了两位令郞了,若今番生下女儿,奴与姆姆结个儿女亲家/大嫂道:“多承姆姆不弃,只怕扳⾼不来。”当⽇说话,直到晚方别。大嫂回家,将严氏所言,述了一遍。丈夫听了,各各喜,只愿生下女儿,结得此姻,一生有靠。

  光似箭,不觉九月初旬,孙大嫂果然产下一女。施家又遣人送柴米,严氏又差女使去问安。其时只当亲眷往来,情好甚密,这话阁过不题。

  却说桑枣园中有银杏一棵,大数十围,相传有“福德五圣之神”栖止其上。

  园丁每年腊月初一⽇,于树下烧纸钱奠酒。桂生晓得有这;⽇规,也是他命运合当发迹。其年正当烧纸,忽见有⽩老鼠一个,绕树走了一遍,径钻在树底下去,不见了。桂生看时,只见树浮起处有个盏大的窍⽳,那⽩老鼠兀自在⽳边张望。桂生说与浑家,莫非这老鼠是神道现灵?孙大嫂道:“鸟瘦⽑长,人贫就智短了。常听人说金蛇是金,⽩鼠是银,却没有神道变鼠的话,或者树下窖得有钱财,皇天可怜,见我夫贫苦,故教⽩鼠出现,也不见得。你明⽇可往肯门童瞎子家起一当家宅课,看财发动也不?”桂生平⽇惯听老婆⾆的,明⽇起早,真个到童瞎子铺中起课,断得有十分财采。夫商议停当,买猪头祭献蔵神。

  二更人静,两口儿两把锄头,照树下窍⽳开将下去。约有三尺深,发起小方砖一块,砖下磁坛三个,坛口铺着米,都烂了。拨开米下边,都是⽩物。原来银子埋在土中,得了米便不走。夫二人叫声“惭愧”四只手将银子搬尽,不动那磁坛,依;⽇盖砖掩土。二人回到房中,看那东西,约一千五百金。桂生算计要将三百两还施氏所赠之数,余下的将来营运。孙大嫂道:“却使不得!”桂生问道:“为何?”孙大嫂道:’施氏知我⾚贫来此,倘问这三百金从何而得?反生疑心。若知是银杏树下掘得的,原是他园中之物,祖上所遗,凭他说三千四千,你那里分辨?和盘托出,还只嫌少,不惟不见我们好心,反成不美。”桂生道:“若依贤所见如何?”孙大嫂道:“这十亩田,几株桑枣,了不得你我终⾝之事。幸天赐蔵金,何不于他乡私与置些产业,慢慢地脫⾝去,自做个财主。那时报他之德,彼此见好。”桂生道:“‘有智妇人,胜如男子。’你说的是。我青远房亲族在会稽地方,向因家贫久不来往。今携千金而去,料不慢我。我在彼处置办良田美产,每岁往收花利,盘放几年,怕不做个大大财主?”商量已定。到来舂,推说浙中访亲,私自置下田产,托人收放,每年去算帐一次。回时旧⾐旧裳,不露出有钱的本相。如此五年,桂生在绍兴府会稽县已做个大家事,住房都买下了,只瞒得施家不知。

  忽一⽇两家儿女同时出痘,施济请医看了自家儿子,就教去看桂家女儿,此时只当亲媳妇一般。大幸痘都好了。里中有个李老儿号梅轩者,素在施家来往。遂邀亲邻酸钱与施公把盏贺喜,桂生亦与席。施济义题起亲事,李梅轩自请为媒,众人都⽟成其美。桂生心下也情愿,回家与浑家孙大嫂商量。大嫂道:“自古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施生虽是好人,却是为仁不富,家事也渐渐消乏不如前了。我的人家都做在会稽地面,到彼攀个⾼门,这些田产也有个依靠。”桂生道:“贤说得是,只是他一团美意,将何推托?”大嫂道:“你只推门衰柞薄,攀陪不起就是。倘若他定要做亲,只说儿女年幼,等他长大行聘未迟。”

  古人说得好:“人心不⾜蛇呑象。”当初贫困之⽇,低门扳⾼,求之不得;如今掘蔵发迹了,反嫌好道歉起来。

  只因上岸⾝安稳,忘却从前落⽔时。

  施济是个正直之人,只道他真个谦逊,并不疑有他故。

  在蒋光,又过了三年:施济忽遣一疾,医治不痊,鸣呼哀哉了,殡殓之事不必细说。桂富五的浑家掉掇丈夫,乘此机会早为脫⾝这计,乃具只斗酒,夫妇齐往施家吊奠。桂生拜奠过了先回,孙大嫂留⾝向严氏道:“拙夫向蒙恩人救拔,朝夕感念,大马之报尚未少申。今恩人⾝故,愚夫妇何敢久占府上之田庐?;宁可转徙他方,别图生计。今⽇就来告别。严氏道:“婶婶何出此言!先夫虽则去世,奴家亦可做主。孤苦中正要婶婶时常伴话,何忍舍我而去?大嫂道:“奴家也舍不得姆姆。但非亲非故,⽩占寡妇田房,被人议论。⽇后郞君长大,少不得要吐还的。不如早达时务,善始善终,全了恩了人生前一段美意。”严氏苦留不住,各各流泪而别。桂生挚家搬往会稽居住,恍似开笼放鸟,一去不回。

  再说施家,自从施济存⽇,好施乐善,翼中已空虚了。又经这番丧中之费,不免欠下些债负。那严氏又是贤德有余才⼲不⾜的,守着数岁的‮儿孤‬撑持不定,把田产逐渐弃了。不勾五六年,资财馨尽,不能度⽇,童仆俱已逃散。常言“吉人天相,绝处逢生”恰好遇一个人从任所回来,那人姓支名德,从小与施济同窗读书,一举成名,剔历外任,官至四川路参政。此时元顺帝至正年问,小人用事,朝政⽇紊。支德不愿为官,致政而归,闻施济故后,家⽇贫落,心甚不忍,特地登门吊唁。孤于施还出,年甫垂暑,进退有礼。支翁问:“曾聘妇否?”施还答言:“先人薄业已馨,老⺟甘旨尚缺,何暇及此!”支翁潜然泪下道:“令先公忧人之忧,乐人之乐,此天地间有数好人。天理若下抿,子孙必然昌盛。某乔在窗谊,因久宦远方,不能分忧共患,乃令先公之罪人也。某有爱女一十三岁,与贤侄年颇相宜,遣媒的与令堂夫人议姻,万望先为道达,是必勿拒!”施还拜谢,口称“不敢”

  次⽇支翁差家人持金钱币帛之礼,同媒人往聘施氏子为养婿。严氏感其美意,只得依允。施还择⽇过门,拜岳⽗岳⺟,就留在馆中读书,延明师以教之。又念亲⺟严氏在家薪⽔不给,提柴送米,每十⽇令其子归省一次。严氏⺟子感恩非浅。后人评论世俗倚富欺贫,已定下婚姻犹有图赖者,况以宦家之爱女下赘贫友之‮儿孤‬,支翁真盛德之人也!这才是:栈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说那支翁虽然屡任,立意做清官的,所以宦翼甚薄,又添了女婿一家供给,力量甚是勉強。偶有人来说及桂富五在桑枣园搬去会稽县,造化发财,良田美宅,何止万贯,如今改名桂迁,外人都称为桂员外。支翁是晓得前因的,听得此言,遂向女婿说知:“当初桂宮五受你家恩惠不一而⾜,别的不算,只替他偿债一主,就是三百两。如今他发迹之⽇不来看顾你,一定不知你家落薄如此。贤婿若往会稽投奔他,必然厚赠,此乃分內之财,谅他家也巴不得你去的,可与亲⺟计议。”施还回家,对⺟亲说了。严氏道:“若桂家果然发迹,必不负我。但当初你尚年幼,不知中间许多情节,他的浑家孙大娘与我姊妹情分。我与你同去,倘男子汉出外去了,我就好到他內里说话。”施还回复了,支翁以盘费相赠,又作书与桂迁,自叙同窗之谊,嘱他看顾施氏⺟子二人。

  当下买舟,径往绍兴会稽县来,间:“桂迁员外家居何处?”有人指引道:“在西门城內大街上,第一带⾼楼房就是。”施还就西门外下个饭店。次⽇严氏留止店中,施还写个通家晚辈的名刺,带了支公的书信,进城到桂迁家来。门景甚是整齐,但见:门楼⾼耸,屋字轩昂。花木,久缀庭中,卓椅摆列堂上。一条雨道花砖砌,三尺⾼阶琢石成。苍头出⼊,无非是管屋管田;小户登门,不过是还租还债,桑枣园中掘蔵客,会稽县里起家人。

  施小官人见桂家门庭赫奕,心中私喜,这番投人投得着了。守门的问了来历,收了书帖,引到仪门之外,一座照厅內坐下。厅內匾额题“知稼堂”三字,乃名人杨铁崖之笔。名帖传进许久,不见动静。伺候约有两个时辰,只听得仪门开响,履声阁阁,从中堂而出。施还料道必是主人,乃重整⾐冠,鹤立于槛外,良久不见出来。施还引领于仪门內窥觑,只见桂迁峨冠华服,立于中庭,从者十余人环侍左右。桂迁东指西画,处分家事,童仆去了一辈又来一辈,也有领差的,也有回话的,说一个不了。约莫又有一个时辰,童仆方散。管门的禀复有客候见,员外问道:“在那里?”答言:“在照厅。”桂迁不说请进,一步步踱出仪门,径到照厅来。施还鞠躬出。作揖过了,桂迁把眼一瞅,故意问道:“⾜下何人?”施还道:“小子长洲施还,号近仁的就是先⽗。因与老叔昔年有通家之好,久疏问候,特来奉谒。请老叔上坐,小侄有一拜。”桂迁也不叙寒温,连声道:“不消不消。”看坐唤茶己毕,就分付小童留饭。施还却又暗暗喜。施还开口道:“家⺟候者婶⺟万福,见在旅舍,先遣小子通知。”论起昔⽇受知深处,就该说“既然老夫人在此,请到舍中与拙荆相会。桂迁口中唯唯,全不招架。

  少停,童子报午饭已备。桂生就教摆在照厅內。只一张卓子,却是上下两卓嘎饭。施还谦让不肯上坐,把椅拖在傍边,桂迁也不来安正。桂迁问道:“舍人青年几何?”施还答道:“昔老叔去苏之时,不肖年方八岁。承垂吊赐奠,家⺟至今感,今奉别又已六年。不肖门户贫落,老叔福祉⽇臻,盛衰悬绝,使人欣羡不已。”桂迁但首肯,不答一词。酒至三巡,施还道:“不肖量窄,况家⺟见在旅舍悬望,不敢多饮。”桂迁又不招架,道:“既然少饮,快取饭来!”吃饭已毕,并不题起昔⽇情,亦不问及家常之事。施还忍不住了,只得微露其意,道:“不肖幼时侍坐于先君之侧,常听得先君说:生平窗友只有老叔亲密,比时就说老叔后来决然大发的。家⺟亦常称老婶⺟贤德,有仁有义。幸而先年老叔在敝园暂居之时,寒家并不曾怠慢,不然今⽇亦无颜至此。”桂迁低眉摇手,嘿然不答。施还又道:“昔⽇虎丘⽔月观音殿与先君相会之事,恩老叔也还记得?”桂迁恐怕又说,慌忙道:“⾜下来意,我已悉知。不必多言,恐他人闻之,为吾之羞也。”说罢,先立起⾝来,施还只得告辞道:“暂别台颜,来⽇再来奉候。”桂迁送至门外,举手而退。  正是:

  别人求我三舂雨,我去求人六月霜。

  话分两头。却说严氏在旅店中悬悬而待,道:“桂家必然遣人我。”怪其来迟,倚间而望。只见小舍人快快回来,备述相见时的态度言语。严氏不觉双泪流,骂道:“桂富五,你不记得跳剑池的时节么?”正要数一数二的叫骂出来,小舍人急忙劝住道:“今⽇求人之际,且莫说尽情话。他既知我⺟子的来意,必然有个处法。当初曾在观音面前设誓‘⽝马相报’,料不食言。待孩儿明⽇再往,看他如何?”严氏叹口气,只得含忍,过了‮夜一‬。

  次⽇,施还起早便往桂家门首候见。谁知桂迁自见了施小官人之后,却也腹中打菜,要厚赠他⺟子回去。其奈孙大嫂立意阻挡道:“‘接人要一世,怪人只一次。揽了这野火上门,他吃了甜头,只管思想,惜草留,到是个月月红了。就是他当初有些好处到我,他是一概行善,若⼲人沾了他的恩惠,不独我们一家。千人吃药,靠着一人还钱,我们当恁般晦气?若是有天理时,似恁地做好人的千年发迹万年财主,不到这个地位了!如今的世界还是硬心肠的得便宜,贴人不富,连自家都穷了。”桂迁道:“贤说得是。只是他⺟子来一场,又有同窗支老先生的书,如何打发他动⾝?”孙大嫂道:“支家的书不知是真是假。当初在姑苏时不见有甚么支乡宦扶持了我,如今却来通书!他既然怜贫恤寡,何不损己财?这样书一万封也休作准。你去分付门上,如今这穷鬼来时不要招接他。

  等得兴尽心灰,多少贾发些盘费着他回去。‘头醋不酸,二醋不辣。’没什么想头,下次再不来了。”只一套话说得桂迁。

  恶心孔再透一个窟窿,黑肚肠重打三重跑过。

  施还在门上候了多时,守门的推三阻四不肯与他传达。再催促他时,佯佯的走开去了。那小官人且羞且怒,植⾐露臂,面⾚⾼声,发作道:“我施某也不是无因至此的。‘行得舂风,指望夏雨/当初我们做财主时节,也有人求我来,却不曾恁般怠慢人!”骂犹未绝,只见一位郞君⾐冠齐整,自外而⼊,问骂者何人。

  施还不认得那位郞君,整⾐向前道:“姑苏施某。”言未毕,那郞君慌忙作揖道:“原来是故人。 别来已久,各不相识矣。昨家君备述⾜下来意,正在措置,⾜下达发大怒,何急如此?今亦不难,当即与家君说知,来⽇便有没处。”施还方知那郞君就是桂家长子桂⾼。见他说话⼊耳,自悔失言,方再诉衷曲,那郞君不别,竟自进门去了。施还见其无礼,忿气愈加,又指望他来⽇设处,只得含泪而归,详细述于⺟亲严氏。严氏复劝道:“我⺟子数百里投人,分宜谦下,常将和气为先,勿聘锐气致触其怒。”

  到次早,严氏又叮嘱道:“此去须要谦和,也不可过有所求,只还得原借三百金回家,也好过⽇。”施还领了⺟亲教训,再到桂家,鞠躬屏气,立于门首。只见童仆出⼊自如,昨⽇守门的已不见了。小舍人站了半⽇,只得扯着一个年长的仆者间道:“小生姑苏施还,求见员外两臼了,烦通报一声!”那仆者道:“员外宿酒未醒,此时正睡梦哩。”施还道:“不敢求见员外,只求大官人一见⾜矣。小生今⽇不是自来的,是大官人昨⽇面约来的。”仆者道:“大官人今早五鼓驾船往东庄催租去了。”施还道:“二官人也罢。”仆者道:“二官人在学堂攻书,不管闲事的。”那仆者一头说,一头就有人唤他说话,忙忙的奔去了。施还此时怒气填,一点无明火按纳不住;又想小人之言不可计较,家主未必如此,只得又忍气而待。

  须臾之间,只见仪门大开,桂迁在庭前乘马而出。施还住马头鞠躬致敬,迁慢不为礼,以鞭指道:“你远来相投,我又不曾担阁你半月十⽇,如何便使气恶言辱骂?本从厚,今不能矣。”回顾仆者:“将拜匣內大银二锭,打发施生罢。”又道:’这二锭银子也念你先人之面,似你少年狂妄,休想分文责发。如今有了盘,可速口去!”施还再要开口,桂迁马上扬鞭如飞去了。  正是:

  边蛇口中草,蝎子尾后针。

  两般犹未毒,最毒负心人。

  那两锭银子只有二十两重,论起少年子不稀罕,就撇在地下去了。一来主人已去,二来只有来的使费,没有去的盘。没奈何,含着两眼珠泪,口店对娘说了。⺟子二人,看了这两锭银子,放声大哭。店家王婆见哭得悲切,间其缘故,严氏从头至尾位诉了一遍。王婆道:“老安人且省愁烦,老⾝与孙大娘相,时常进去的。那大娘最和气会接待人,他们男子汉辜恩负义,妇道家怎晓得?既然老安人与大娘如此情厚,待老⾝去与老安人传信,说老安人在小店中,他必然相请。”严氏收泪而谢。

  又次⽇,王婆当一节好事,进桂家去报与孙大嫂知。孙大嫂道:“王婆休听他话。当先我员外生意不济时,果然曾借过他些小东西,本利都清还了。他自不会作家,把个大家事费尽了,却来这里打秋风。我员外好意款待他一席饭,送他二十两银子,是念他⽇前相处之情,别个也不能勾如此。他倒说我欠下他债负未还。王婆,如今我也莫说有欠无欠,只问他把借契出来看,有一百还一百,有一千还一千。”王婆道:“大娘说得是。”王婆即忙转⾝,孙大嫂又唤转来,叫养娘封一两银子,又取帕子一方,道:“这些微之物,你与我送施家姆姆,表我的私敬。教他下次切不可再来,恐怕怠慢了,伤了情分。”王婆听了这话,到疑心严老安人不是,回家去说:“孙大嫂⼲好万好,教老⾝寄礼物与老安人。”又道:“若有旧欠未清,教老安人将借契送去,照契本利不缺分毫。”严民说当初原没有契书。那王婆看这三百两银子,山⾼海阔,怎么肯信。⺟子二人凄惶了‮夜一‬,天明算了店钱,起⾝回姑苏而来。正是:人无喜事精神减,运到穷时落寞多。

  严氏为桂家呕气,又路上往来受了劳碌,归家一病三月。施还寻医问卜,诸般不效,亡之命矣夫!⾐多棺停,一事不办,只得将祖房绝卖与本县牛公子管业。那牛公子的⽗亲牛万户久在李平章门下用事,说事过钱,起家百万。公子倚势欺人,无所不至。他门下又有个用事的叫做郭刁儿,专一替他察访‮儿孤‬寡妇便宜田产,半价收买。施还年幼,岳丈支公虽则乡绅,是个厚德长者,自己家事不屑照管,怎管得女婿之事。施小舍人急于求售,落其圈套,房产值数千金,郭刁儿于中议估,只值四百金。以百金庒契,余俟出房后方;施还想营葬迁居,其费甚多,百金不能济事,再三请益,只许加四十金。还勉支葬事,丘垅已成,所余无几。寻房子不来,牛公子雪片差人催促出屋。支翁看不过意,亲往谒牛公于,要与女婿说个方便。连去数次,并不接见。支翁道:“等他回拜时讲。”牛公子却蹈袭个典故,是孔子拜货之法,亡而往。支翁回家,连忙又去,仍回不在家了。支翁大怒,与女婿说道:’那些市井之辈,不通情理,莫去求他!贤婿且就甥馆权住几时,待寻得房子时,从容议迁便了。”

  施还从岳⽗之言,要将家私什物权移到支家。先拆卸祖⽗卧房装招,往支处修理。于乃祖房內天花板上得一小匣,重重封固。还开看之,别无他物,只有帐簿一本,內开:某处埋银若⼲,某处若⼲,如此数处。未写“九十翁公明亲笔”

  还喜甚,纳诸袖中,分付众人且莫拆动。即诣支翁家商议。支翁看了帐簿道:“既如此,不必迁居了。”乃随婿到彼,先发卧房槛下左柱嗓边,簿上载內蔵银二千两。果然不谬。遂将银一百四十两与牛公子赎房。公子执定前言,勒捎不许。

  支翁遍求公子亲戚往说方便,公子索要加倍,度施家没有银子。谁知蔵锚充然,一天平兑⾜二百八十两。公子没理得讲,只得收了银子,推说文契偶寻不出,再过一⽇送还。哄得施还转背,即将悔产事讼于本府。 本本府陈太守正直无私,索知牛公子之为人,又得支乡宦替女婿分诉明⽩。断今回赎原价一百四十两,外加契面银一十四两,其余一百二十六两追出助修学宮,文契追还施小官人,郭刁儿坐教唆问杖。牛公子羞变成怒,写家书一封,差家人往京师,捏造施家三世恶单,教⽗亲讨李平章关节,托嘱地方上司官,访拿施还出气。谁知人谋虽巧,天理难容,  正是:

  下⽔拖人他未溺,逆风点火自先烧。

  那时元顺帝失政,红中贼起,大肆劫掠。朝廷命枢密使咬咬征讨。李平章私受红中贼贿赂,主张招安。事发,坐同逆系狱。穷治与,牛万户系首名,该全家抄斩,顷刻有诏书下来。家人得了这个凶信,连夜奔回说了。牛公子惊慌,收拾细软家私,带携女,往海上避难。遇叛寇方国珍游兵,夺其妾金帛,公子刀下亡⾝,此乃作恶之报也。

  却说施还自发了蔵铝,赎产安居,照帐簿以次发掘,不慡分毫,得财巨万。

  只有內开桑枣园银杏树下埋蔵一千五百两,只剩得三个空坛。只道神物化去“付之度外,亦不疑桂生之事。自此遍赎田产,又得支翁代为经理,重为富室,直待服阂成亲,不在话下。

  再说桂员外在会稽为财主,因田多役重,官府生事侵渔,甚以为苦。近邻有尤生号尤滑稽,惯走京师,包揽事⼲,出⼊贵人门下。员外一⽇与他商及此事。

  尤生道:“何不⼊粟买官,一则冠盖荣⾝,二则官户免役,两得其便。”员外道:“不知所费几何?仗者兄斡旋则个!”尤生道:“此事吾所为,吴中许万户、卫千兵都是我替他⼲的,见今金⾐紫,食禄⼲石。兄若要做时,敢不效劳,多不过三千,少则二千⾜矣。”桂生惑于其言,随将⽩金五十两付与尤生安家。又收拾三千余金,择⽇同尤生赴京。一路上尤生将甜言美语哄桂生,桂生深信,与之结为兄弟,一到京师,将三千金唾手付之,恣其所用。

  只要乌纱上顶,那顾⽩钮空囊。

  哟过了半年,尤生来称贺道:“恭喜吾兄,旦夕为贵人矣!但时宰贪甚,凡百费十倍昔年。三千不勾,必得五千金方可成事。”桂迁已费了三千金,只恐前功尽弃,遂托尤生在势要家惜银二千两,留下一半,以一千付尤生使用。又过了两三个月,忽有隶卒四人传命:新任亲军指使老爷请员外讲话。桂迁疑是堂官之流,问:“指使老爷何姓?”隶卒道:“到彼便知,今不可说:“桂迁急整⾐冠,从四人到一大街门,那老爷乌纱袍带,端坐公堂之上。二人跟定桂迁,二人先人报。

  少顷闻堂上传呼唤进。桂迁生平未⼊公门,心头突突地跳。军校指引到于堂檐之下,喝教跪拜。那‮员官‬全不答礼,从容说道:“前⽇所付之物,我已便宜借用,侥寺得官。相还有⽇,决不相负。但新任缺钱使用,知汝囊中尚有一千,可速借我,一井送还。”说罢,即命先前四卒:“押到下处取银回话。如或不从,仍押来受罪,决不轻贷。”桂迁被隶卒勒,只得将银付去讫,敢怒而不敢言。明⽇,债主因桂生功名不就,执了文契取索原银。桂迁没奈何,特地差人回家变产,得二千余,加利偿还。

  桂迁受了这场屈气,没告诉处,羞回故里。又见尤滑稽乘马张盖,前呼后拥,眼红心热,忍耐不过,狠一声:“不是他,就是我!”往铁匠店里打下一把三尖利刀,蔵于怀中,等尤生明⽇五鼓⼊朝,刺杀他了,便偿命也出了这口闷气。事不关心,关心者,打点做这节非常的事,夜里就睡不着了。看见月光窗,只道天明,慌忙起⾝,听得噤中鼓才三下,复⾝回来,坐以待旦。又捱了一个更次,心中按纳不住,持刀飞奔尤滑稽家来。其门尚闭,旁有一窦,自己立脚不住,不觉两手据地,钻⼊窦中。堂上灯烛辉煌,一老翁据案而坐,认得是施济模样,自觉羞惭。又被施公看见,不及躲避,与拱揖,手又伏地不能起。只得爬向膝前,摇尾而言:“向承看顾,感不忘。前⽇令郞远来,因一时手头不便,不能从厚,非负心也,将来必当补报。”只见施君大喝道:“畜生讨死吃,只管吠做甚么!”桂见施君不听其语,心中甚闷。忽见施还自內出来,乃衔⾐献笑,谢昔怠慢之罪。

  施还骂道:“畜生作怪了。一脚踢开。

  桂不敢分辨,俯首而行,不觉到厨房下,见施⺟严老安人坐于椅上,分派⾁羹。桂闻⾁香,乃左右跳跃良久,蹲⾜叩首,诉道:“向郞君急,不能久待,以致老安人慢去,幸勿记怀!有余⾁幸见赐一块。”只见严老⺟唤侍婢:“打这畜生开去。养娘取灶內火叉在手,桂大惊,奔至后园。看见其孙大嫂与二子桂⾼、桂乔,及少女琼枝,都聚一处。细认之,都是⽝形,回顾自己,亦化为⽝。乃大骇,不觉垂相,问其:“何至于此?”答道:“你不记得⽔月观音殿上所言乎?‘今生若不能补答,来生誓作⽝马相报。冥中最重誓语,今负了施君之恩,受此果报,复何说也。桂抱怨道:“当初桑枣园中掘得蔵铡,我原要还施家债负,都听了你那不贤之妇,瞒昧⼊己。及至他⺟子远来相投,我又厚赠其行,你又一力阻挡。今⽇之苦,都是你作成我的。其也骂道:“男子不听妇人言。我是妇人之见,准教你句句依我?”二子上前劝解道:“既往不咎,徒伤和气耳。腹中馁甚,觅食要紧。”

  于是夫⽗子相牵,同至后园,绕鱼池而走。见有人粪,明知龌龊,因饿极姑嗅之,气息亦不恶。见与二儿攒聚先咬,不觉垂涎,试将⾆,味觉甘美,但恨其少。忽有童儿来池边出恭,遂守其傍。儿去,所遗是⼲粪,以口咬之,误堕于池中,意甚可惜,忽闻厄人传主人之命,于诸⽝中选肥壮者烹食。缚其长儿去,长儿哀叫甚惨。猛然惊醒,流汗侠背,乃是一梦,⾝子却在寓所,天己大明了。桂迁想起梦中之事,痴呆了半晌:“昔⽇我负施家,今⽇尤生负我,一般之理。只知责人,不知自责,天以此梦做醒我也。叹了一口气,弃刀于河內,急急束装而归,要与子商议,寻施氏⺟于报恩。

  只恩一梦多奇异,‮醒唤‬忘恩负义人。

  佳员外自得了这个异梦,心绪如狂,从京师赶回家来,只见门庭冷落,寂无一人,步⼊中堂,见左边停有二枢,前设供卓上有两个牌位,明写长男桂⾼,次男桂乔。心中大惊,莫非眼花么?双手拭眼,定睛观看,叫声:“苦也苦也!”早惊动了宅里,奔出三四个丫鬟养娘出来,见了家主便道:“来得好,大娘病重,正望着哩!”急得桂迁魂不附体,一步一跌进房,直到浑家前。两个媳妇和女儿都守在边,啼啼哭哭,见了员外不暇施礼,叫公的叫爹的做一堆,都道:“快来看视。桂迁才叫得一声:“大娘!”只见浑家在枕上忽然倒揷双眼,直视其夫道:“⽗亲如何今⽇方回?桂迁知谵语,急叫:“大娘苏醒,我在此。”女儿媳妇都来叫唤,那病者睁目垂泪说:“⽗亲,我是你大儿子桂⾼,被万俟总管家打死,好苦呵!”桂迁惊问其故,又呜呜咽咽的哭道:“往事休题了。冥王以我家负施氏之恩,⽗亲曾有⽝马之誓,我兄弟两个同⺟亲于明⽇往施家投于⽝胎。一产三⽝,二雄者我兄弟二人,其雌⽝背有⾁瘤者,即⺟亲也。⽗亲因寿未终,当在明年八月中亦托生施家做大,以践前誓。惟妹子与施还缘分合为夫妇,独兔此难耳。”

  桂见言与梦合,⽑骨惊然,方再问,气已绝了。举家哀恸,一面差人治办后事。桂员外细叩女儿,二儿致死及⺟病缘由。女儿答道:“自爹赴京后,二哥出外嫖赌,⽇费不货,私下将田庄陆续写与万俟总管府中,止收半价。一月前,病疥擦⾝死。大哥不知卖田之情,往东庄取租。遇万俟府中家人,与他争竞,被他毒打一顿,登时呕⾎,抬回数⽇亦死。⺟亲向闻爹在京中为人诓骗,终⽇忧郁,又见两位哥哥相继而亡,痛伤难尽,望爹不归,郁成寒热之症。三⽇前疽发于背,遂昏不省人事。 遍请医人看治,俱说难救。天幸爹回,送了⺟亲之终/桂迁闻言,痛如刀割。延请僧众作九昼夜功德拔罪救苦。家人连⽇疲倦,遗失火烛,厅房楼房烧做一片⽩地,三口棺材尽为灰烬,不曾剩一块板头。桂迁与二媳一女仅以⾝免,叫天号地,唤祖呼宗,哭得眼红喉哑,昏绝数次。正是:从前作过享,没兴一齐来。

  常言道:“瘦骆驼強似象。”桂员外今⽇虽然颠沛,还有些余房乘产,变卖得金银若⼲,念二媳少年难守,送回⺟家,听其改嫁,童蝉或送或卖,止带一房男女自随,两个养娘服事女儿。唤了船只直至姑苏,与施子续其姻好,兼有惭赠。想施于如此⾚贫,决然未娶,但不知漂流何所?且到彼;⽇居,一问便知。船到吴趋坊河下,桂迁先上岸,到施家门首一看,只见焕然一新,比往⽇更自齐整。心中有疑,这房子不知卖与何宅,收拾得恁般华美!间邻舍家:“旧时施小舍人今在何处?”邻居道:“大宅里不是?”又问道:“他这几年家事如何?邻舍将施⺟已故,及卖房发蔵始未述了一遍。“如今且喜娶得支参政家‮姐小‬,才德兼全,甚会治家。夫好不和顺,家道⽇隆,比老官儿在⽇更不同了。”桂迁听说,又喜又惊,又羞又悔,待把女儿与他,他已有了;待不与,又难以赎罪;待进吊,又恐怕他不理;若不进吊,又求见无辞。踌躇再四,乃作寓于间门,寻相识李梅轩托其通信,愿将女送施为侧室。梅轩道:“此事未可造次,当引⾜下相见了小舍人,然后徐议之。”

  明⽇,李翁同桂迁造于施门。李先人,述桂生家难,并达悔过求见之情。施还不允。李翁再三相劝。施还念李翁是⽗辈之,被央不过,勉強接见。桂生羞惭満面,流汗沾⾐,俯首请罪。施还问:“到此何事?”李翁代答道:“一来拜奠令先堂,二来求释罪于门下。”施还冷笑道:“谢固不必,奠亦不劳!”季翁道:古人云‘礼至不争’,桂老儿好意拜奠,休得固辞。”施还不得已,命苍头开了祠堂,桂迁陈设祭礼。下拜方毕,忽然有三只黑大,从宅內出来,环绕桂迁,衔⾐号叫,若有所言。其一大肖上果有⾁瘤隐起,乃孙大嫂转生,余二大乃其子也。桂迁思忆前梦,及浑家病中之言,轮回果报,确然不慡,哭倒在地。施还不知变大之事,但见其哀切,以为懊悔前非,不觉感动,乃彻奠留款,词气稍和。桂迁见施子旧憾释然,遂以往⽇曾与小女约婚为言。施还即变⾊⼊內,不复出来。桂迁返寓所与女儿谈三⽝之异,⽗女悲恸。

  早知今⽇都成⽝,却悔当初不做人!

  次⽇,桂迁拉李翁再往,施还托病不出。一连去候四次,终不相见。桂迁计穷,只得请李翁到寓,将京中所梦,及浑家病中之言,始未备述,就唤女儿出来相见了,指道:“此女自出痘时便与施氏有约,如今悔之无及。然冥数已定,吾岂敢违?况我男并丧,无家可奔。倘得收吾女为婢妾,吾⾝杂童仆,终⾝力作,以免⽝报,吾愿毕矣!”说罢,涕泪下。

  李翁怜恫其情,述于施还,劝之甚力。施还道:“我昔贫困时仗岳⽗周旋,毕姻后又赖吾综理家政,吾安能负之更娶他人乎?且吾⺟怀恨⾝亡,此吾之仇家也。若与为姻眷,九泉之下何以慰吾⺟?此事断不可题起!”李翁道:“令岳翁诗礼世家;令间必闲內则,以情告之,想无难⾊。况此女贤孝,昨闻词堂三大之异,彻夜悲啼,思以⾝赎⺟罪。娶过门来,又是令间一帮手,令先堂泉下闻之,必然喜。古人不念旧恶,绝人不已甚,郞君试与令岳翁商之!”施还方再却,忽支参政自內而出,道:“贤婿不必固辞,吾已备细闻之矣。此美事,吾女亦已乐从,即烦李翁作伐可也。”言未毕,支氏已收拾金珠市帛之类,教丫羹养娘送出以为聘资。李翁传命说合,择⽇过门。当初桂生欺负施家,不肯应承亲事,谁知如今不为反为妾,虽是女孩儿命薄,也是桂生欺心的现报。  分明是:

  周郞妙计⾼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佳女格温柔,能得支氏的喜,一一妾甚说得着。桂迁馨翼所有,造佛堂三间,朝夕佞佛持斋,养三⽝于佛堂之內。桂女又每夜烧香为⺟兄忏悔。如此年余,忽梦⺟兄来辞:“幸仗佛力,已脫离罪业矣。”早起桂老来报,夜来三⽝,一时俱死。桂女脫眷洱买地葬之,至今阎门城外有三大家。桂老逾年竟无恙,乃持斋悔罪之力。

  却说施还亏妾主持家事,专意读书,乡榜⾼中。桂老相伴至京,适值尤滑稽为亲军指坪沪受脉在法,被言官所劾,拿送法司究问。途遇桂迁,悲惭伏地,自陈昔年欺诅之罪。其子跟随于后,向桂老叩头求助,桂迁慈心忽动,⾝边带有数金,悉以相赠。尤生叩谢道:“今生无及,待来生为大马相报。”桂老叹息而去。后闻尤生受刑不过,竟死于狱中。桂迁益信善恶果报,分毫不慡,坚心办道。是年,施还及第为官,妾随任,各生二子。桂迁养老于施家。至今施支二姓,子孙善衍,为东吴名族。有诗为证:桂迁悔过⾝无恙,施济行仁嗣果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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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聊斋志异镜花缘太平广记浮生六记大唐西域记罗织经说苑声律启蒙三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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